听到这句话,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十三岁,却顶盔掼甲手持长兵坚守城头的娃娃,白发老将潸然泪下,同样的问题几乎出现在过每一个人的心中。
长安!
那是支撑座所有安西军的最大信念!
然而,事实上,就连大都护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举目见日,而不见长安!
孤军坚守四十多载,大都护也不是神人,虽然可以鼓舞士气,但是大都护变不出粮食,变不出布匹,变不出铜钱,更变不出援军……
而接近五十年的坚守已经耗尽了所有安西老卒的精力与体力……
虽然大都护总说说来自长安的援军会来,可是老校尉相信,包括大都护在内,所有的安西老卒都知道,长安的援兵来不了了。
然而,当大都护也快撑不下去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出现了。
以十六岁的年龄,在头部受重创,袍泽几乎全部阵亡的情况下,手持陌刀连续斩杀十二名吐蕃骑兵,硬生生把几十个吐蕃骑兵吓退的年轻人……
力战而竭之后,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是失去记忆之后的,重新苏醒的那个年轻人却为已经暮年的安西军又注入了新的活力。
那就是郭戎。
事实上,郭戎在龟兹的前三年,郭戎并非没有做过努力。
一个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汇,比如卧槽!
一个个从来没有人知道的知识,脚下的叫地球,地球是圆的,太阳比地球大!
一个个没有人知道的技巧,一硫、二硝、三木炭,加点白糖大伊万!
一个个从来没人听过的故事,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太宗,也可能是唐僧!
无数各种各样的知识,从郭戎的口中被说出,兵不过三千,民不过两万,既无援兵,又无粮草,万里孤城……
就算郭戎知道一硫、二硝、三木炭,可是一个孤城龟兹,一没有硫,二没有硝,至于木炭,龟兹方圆百里连棵都没有,以至于吐蕃人要攻城都需要从百里之外调集运输木料才能打造攻城器械……
在现实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然而,郭戎不知道的是,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无用功,正是这些不经意的细节。
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但你们的功绩与世长存!
郭戎不知道他的这一句话,帮助龟兹的老卒们撑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信念濒临崩塌、吐蕃人连续十八个月的围困。
事实上,听到从郭戎嘴里说出来的那句话指挥,郭昕以及所有安西军的老卒,已经彻底放弃了获得长安援军的想法。
安西军的老卒们也已经将自己的使命定格为,为大唐尽忠。
吐蕃人撤围了,然而,某些东西终究是无法抗拒的,比如年龄,再比如回鹘人。
虽然结盟,但是无论郭昕还是安西军的老卒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的回鹘人,只不过回鹘人在背后的支持和物资确实是安西军能在龟兹坚持下去的关键。….当郭昕和安西老卒们感觉到回鹘人对自己的态度,从扶持、利用逐步产生了吞并的心思之后,他们就明白自己的命运,恐怕就到这里了。
想想昔日送郭戎的带领的少年郎的场景,再看看此时此刻城头之上,那些正值壮年,身强体壮,目不斜视的大唐精锐,老校尉很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老校尉无法形容那支精锐的唐军出现在龟兹城外那天,自己的心情,可是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的场景。
那是一个大雪漫天的日子,一人双马的三千精锐的骑兵,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了龟兹的城下。
正常情况下来说,骑兵围城,步卒跟进,辎重抵达,等到驱使的炮灰抵达,就是吐蕃人进攻的日子,对于这一点,安西军的老卒们非常清楚。
披甲、取弓、上弩……当头上、身上落满了白雪的白头老卒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所有的战斗准备,然而就在这一刻。
一面硕大的“唐”旗突然出现在了所有老卒的眼前,伴随着“唐”旗的,还有那字正腔圆的长安音。
“我们来自大唐,我们来自长安,我们奉命而来,增援安西,戍守龟兹……”
看到这面在龟兹城下挥舞的“唐”旗,听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长安音,所有的安西老卒在同一时刻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他们在揉搓自己的眼睛,他们在反复地掏耳朵,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更不敢相信他们听到的,他们害怕下一秒,眼前的“唐”旗会消失……
是的,老卒们没有做梦,而这些人也不是回鹘人攻城大军的前锋,他们是从长安而来的唐军,他们是从十万神策军中遴选而出,最为精锐的三千神策军。
昔日,郭戎所率领的那支少年郎组成的队伍能走多远,只能看他们的命数,然而郭昕以及老头子们真的没有想到,郭戎竟然真的走到了长安,并且真的为他们带来了来自长安的援军,
安西军的老卒们不知道神策军的渊源,但是确定城下的,真的是来自大唐,来自长安的援军之后,这些满头白发,年过半百的老卒们泪流满面,仰面痛哭。
原本他们以为大唐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原本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永远不会看到来自长安的援军。
原本他们以为此生抬头只能见日,而不得见长安。
三千人或许不算太多,这是自安史之乱,安西、北庭军主力东调之后,整整五十年来,第一次有大唐的援军来到龟兹来到安西,这代表大唐没有忘记他们!
这一刻,他们知道,自己的一起付出,一切坚守都是有价值的,或许自己会无人知晓,自己将成为重铸大唐盛世的一砖一瓦。
他们的功绩随着大唐的复兴,与世长存!
对于龟兹安西军的反复验证,而不是开门迎接,历经了真正六个月艰苦历程疲惫不堪的神策军多多少少是有些怨言的。….从长安出发,从丰州出塞,穿越大漠,进入漠北,从漠北向西历经沙漠、戈壁、草原,躲开了剑拔弩张的两方回鹘势力,横穿了葛逻禄人的领地,冲破了吐蕃军的阻隔,翻越天山山脉,沿着河流古道一路南下,花费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他们最终抵达了龟兹城下。
虽然曾经沦为叛逆,但是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然而,但一切核对完成,当龟兹的城门被打开:
看到满眼的白头翁,他们动容了!
看到满城嚎啕大哭的白发卒,他们汗颜了!
看到白发老卒中间零星散布的一个个只有十二三岁,却顶盔掼甲,手持利刃坚守孤城,面容青涩,但神情坚毅的小娃娃,他们心如刀绞!
看到一个个年过半百,须发全白,面容苍老,骨瘦如柴,却依旧披坚执锐,铁骨铮铮,矢志不渝,戍守孤城的老卒,他们知道自己错了。
望着眼前这座残破的孤城,他们记起了出征之前,从郭戎口中传出的那首不知道是谁写的五言律诗。
满城尽白发,死不丢陌刀。
独抗五十载,怎敢忘大唐。
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
生是汉家人,死亦大唐兵。
格律真的很烂,对仗一点都不工整,然而这一刻他们却读懂了这些安西的白发兵。
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强敌环伺,恶友为邻……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整整坚守了五十年!
那不是五年,不是十年,是整整五十年啊!
人生又能有几个五十年!
诗歌有云,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而他们……
他们将自己的一生留在了龟兹,他们将自己的一生留在了西域,他们用自己的一生坚守了大唐在西域的最后一抹荣光。
跟这些用整整五十年铸就的忠诚和坚守面前,自己这些曾经的叛逆所经历的一切不值一提。
事实上,直到现在,老校尉甚至自认为自己还在做梦,而同样有这种做梦感觉的,还有郭昕以及那三千白发兵。
相比较普通的安西军老卒,安西大都护郭昕以及安西军中仅存的军校们,可以看到的东西更多。
德宗派人“长途跋涉”前往西域,并口述一道封赏:所有官兵将帅,皆连升七级!
但是,已经从青年熬成中年的安西将士们,他们真的想要这份殊荣吗?荣耀当然是想要的,但是他们更想要的是大唐援军!
而大唐的援军,德宗却给不了!
相比较德宗时代空前绝后的封赏,这一次太上皇李诵、皇帝李纯没有提及一个字地封赏,但是却送来了三千大唐精锐中的精锐。
这只名为神策军的队伍,清一色二十至二十五岁的青壮年,而且身体强壮,战技精湛,作战勇猛,经验丰富,弓马娴熟,军纪森严。
带队的神策军军官清晰地说道,他们曾经参与叛乱,罪孽深重,来到龟兹,来到安西,既是镇守边关,也是为自己赎罪。….郭昕知道这话是真的,但是,这样的一支兵马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
郭昕相信,即便自己手中这支安西军年轻的时候,也绝对不是这支兵马的对手,三千人对三千人,自己的安西军绝对全军覆没,而对方至少还能剩下四成。
而且,这支援军抵达的同时,还带来了关于大唐的消息,当然也少不了郭戎的。
阉党的叛乱被镇压了,发挥了核心作用,带领几千杂兵抗住了数万精锐的进攻,坚守了兴庆宫的是他们的口中的“小郭子”郭戎。
……
勋贵被收拾了……
郭戎大婚了……
郭戎编练了一支新军……
郭戎成为了太上皇面前的第一红人……
……
而他们出发之前所知道的最后一个消息,则让郭昕以及安西军们无比的兴奋。
在他们出征之时,大唐和吐蕃在陇西、陇南、剑南发生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双方的兵马相加恐怕会超过六十万。
在大战的一个边缘角落,郭戎带领新编的长缨军在泾原大获全胜,收复了萧关,收复了陇西,彻底稳固了陇山防线,使得关中稳如泰山。
神策军没有带来更多的消息,但是凭借对于郭戎性格的了解,如果有可能,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郭戎很可能会率军突袭陇南。
虽然知道郭戎不可能凭借区区的一支兵马就打穿河西,打回安西,但是这依旧给郭昕以及整个龟兹城的安西老卒们带来了无限的希望。
在这种大背景之下,太上皇费尽心机,将三千精锐到了极点的神策军派到龟兹,其中隐含的意义已经足够让郭昕兴奋了。
至于神策军自称为赎罪而来,郭昕并不在意。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更何况现在所要做的是坚守住龟兹。
作为大唐在西域的最后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西域,只要能守住大唐的底线是他的任务,他不会在意来的是什么人,哪怕来的是恶魔,恶鬼他也不介意。
最重要的是,有这三千精锐,龟兹可以再坚守二十年,二十年,郭昕相信二十年绝对可以让大唐重新复兴,哪怕他看不到,虽死无憾。
面对进入了龟兹的三千援军,在便宜行事的旨意之下,郭昕直接将三千神策军编入了安西军之中,以安西军的老卒教习,让这些新来的精锐尽快地明白,什么叫做万里一孤城。
此时此刻,面对身边刚刚拿起武器,成为安西军一员的娃娃兵举目见日,为什么不见长安的询问,老校尉呵呵一笑。
“臭小子,放心吧,长安已经不远了,也许我看不到,但是等你长大了一定能看到长安!”
“哦,等我长大了,”正在这位白发老校尉陷入回忆的时候,旁边的娃娃兵突然开口。
“校尉,你看!”….娃娃兵的声音唤醒了回忆中的老校尉,顺着娃娃兵目光老校尉看向了远方,一支商队渐渐地进入了老校尉的眼帘。
商队,这东西老校尉太熟悉了,作为丝绸之路的主线,商队这东西实在不要太多,然而,当老校尉看到整个商队最前面的那面旗帜的时候直接愣了。
“校尉,那是不是一个唐字啊!”
听到娃娃兵说的内容和自己所见的一样,老校尉的心中再次升起了一种异样的兴奋。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是最近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打着大唐的旗号,行走在这河西丝绸商路上的商队。
没有任何犹豫,老校尉立刻收起了回忆,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赵传学!”
“在!”
“带一队骑兵出城,仔细检查,看看他们是什么人,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为什么会打着我大唐的旗帜?”
领命的赵传学刚刚转身,立刻被叫停。
“算了,不要询问了,例行检查就好,如果没有问题,就让他们进城,等入城之后我亲自去问。”www.xündüxs.ċöm
“遵令!”
老校尉的命令下达,身旁那位三十岁左右,壮硕的军校随即领命离去,不足半刻钟,龟兹的城门被打开,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从城门冲出,直奔商队而去。
站在城头之上,看着从城门处冲出去的骑兵,老校尉深感宽慰。
现在的安西军可不是一年之前了,在这三千精锐抵达之前,为了防止是吐蕃人或者回鹘人假扮,对龟兹造成威胁,面对的哪怕是商队,也不会如此大大咧咧的出城检查。
而现在,有了三千正值壮年的精锐加入,安西军现在底气足得很。
安西老卒,神策精锐,再补入了少量娃娃兵之后,龟兹守军的兵力从三千不到暴涨到六千有余,而且也不再惧怕肉搏战,
而且,三千神策精锐,为龟兹带来了超过六千匹战马,这战马的数量让包括郭昕在内所有安西老卒异常的火热。
只不过所有人都很清楚,小小的龟兹城是养不起整整六千匹战马的,六千匹战马足以将回鹘内战以来本就不多的存粮在短时间内消耗完毕。
仔细计算之后,补充之后的安西军保留了一千匹状态最好的战马,至于剩下的则通过来往的商队交易了出去,换取了粮食以及各种龟兹紧缺的物资。
对补充之后的安西军来说,一千骑兵已经足够,足以成为了安西军现在的杀手锏。
重步兵、弓弩手、陌刀阵,再加上轻骑兵和百余骑的具装骑兵,现在如果吐蕃人敢来,不需要郭昕下令,老就敢说可以让吐蕃人有来无回。
只可惜从去年开始援兵抵达开始,吐蕃人就再也没有来进攻过。
只不过原因老校尉非常清楚,虽然当初神策军没有带来后续的战报,但是吐蕃内乱,唐军在陇西、陇南的大胜,吐蕃被迫签订的不平等条约的消息还是不知不觉之间被商队传到了龟兹。….而这条消息发酵的副作用就是,经过龟兹这座孤城的商队越来越多,而这些商队也越发的恭敬和克制,而龟兹也通过这些商队终于摆对了对于回鹘的物资依赖。
现在的吐蕃人根本就没有围攻自己的能力和资本。
随着出城之后骑兵的抵达,规模不小的这支商队老老实实的停留在了距离龟兹城大约二里的官道上。
由出城的骑兵开始进行检查,当确定了没有任何违禁物品之后,赵传学派人返回龟兹,向老校尉通报了情况,紧接着商队被允许入城。
随着这支商队入城,负责今日值守一直在城头之上的老校尉离开了城头。
然而,在他看到为首的商队首领的时候却失望了。
“唐”旗或许是真的,但是为首的商队首领却是一个皮肤白皙、眼珠发蓝、微微发胖、鬓角微霜的家伙,这明显就是出身昭武九姓的特征。
看到这人来自昭武九姓,老校尉也失去了询问的兴趣。
昭武九姓这些家伙,历来仰慕大唐,现在大唐强大了,挂上一个大唐的旗子也符合他们的作风。
至于商队之中,有不少明显唐人特征的人,老校尉也不意外,毕竟河西沦陷,被迫流浪,奔波的唐人太多了。
然而,就在老校尉准备离去的时候,那个来自昭武九姓,看起来是商队首领的家伙看到了老校尉身上校尉的装束,却主动凑到了老校尉的身边。
说实话,老校尉很厌恶这些这些昭武九姓的贪婪的家伙。
可是也正是因为这些贪婪的家伙,也使才使得自己以及安西军能在这西域之地撑下去,否则就靠不靠谱的回鹘人的支持,安西军未必能撑得下去。
于是老校尉没有直接转身离去,而是静静的等在原地,然后他听到对方用标准的长安音说道。
“这位将军,在下安达显,带领商队从长安而来,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可以拜访一下大都户?”
“你要见大都户?你想说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可以转达大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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