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着东湖水泽周边无数高门大户组成的东湖庄不远的一处破旧村落里,响起了一道金属落地的声音。
破旧的村落,因为这一次黄河溃决,显得更加的破落,若不是那些百姓的日用物件还在庭院之中摆放着,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一座早已被遗弃的荒废古村。
而随着第一道声音响起,整个村落里,开始一声接着一声的此起彼伏。
等到金属落地的声音完毕之后。
村子外面的夜幕中,也传来了一道悠长悠长的号角声。
一队换上了百姓衣裳的羽林右卫官兵,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东湖庄为富不仁!”
“砸了东湖庄,翻身当家做主!”
声音是如此的洪亮,让整个村落都为之一振,即便是那些守村的大狗,也被吓得趴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只是整个村子,除了羽林右卫官兵们一次一次的呼唤声外,却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动静。
远方的夜幕中,那悠长的号角声,忽然变得急促了一些,也显得更加尖锐。
羽林右卫的官兵们脸色一变,喊话的内容也变了。
“杀人了!”
“死人了!”
“东湖庄的人开始杀人了!”
“杀人了啊……”
羽林右卫的官兵们不断的呐喊着,几番之后便悄然的消失在村落外的夜色里。
于此同时,一般无二的事情,正发生在以东湖庄为圆点的一座座村落中。
只不过反应却也大同小异。
好似,这些明明住着人的村落,在今晚都变成了空无一人的荒废孤村。
只是。
一切却都在发生着转变。
噔。
一座院墙都已经倒塌了的院子里,那小小的窗户后面,忽然亮起了油灯的光芒。
而后,是一盏盏的灯光亮起。
如同一颗颗夜空中的星辰,分布在开封府的旷野里面。
咯吱。
腐朽的木门发出一声呻吟,露出一条缝隙,将更多的光芒撒到外面的庭院里。
忽的,一道黑影将光线挡住,却又好似是被那些微弱却分外明亮的光亮给推到了门外,走进了院子里。
是一名早已穿好了衣裳的百姓。
裤脚还沾着今日在河道上带回来的泥点。
那人走到了院中发出响声的位置,低头弯腰,便将一把刀拿在了手中。
“是刀!”
隔壁的院子里,传来了一声低呼声。
那人转过头,只见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爬起来,走出了屋门。
黑夜里,有人发出了惊喜声。
“是皇太孙殿下!是殿下让人送来了!”
“今天我在河道上做工的时候,看到皇太孙殿下带着人来了!”
村子里,开始发出道道嘈杂声。
只是所有人都还在犹豫着。
村子外,分明已经离去的羽林右卫官兵,却是再次悄然的摸了过来。xündüxs.ċöm
一堵院墙下,一名声音最是洪亮的官兵仰起头。
“定然是殿下为什么事情牵扯了,所以才要我们自己为自己做主!”
“东湖庄杀了人,揪出凶手,送到殿下面前,皇太孙肯定会替咱们做主的!”
随着官兵的开口,余下的官兵便再一次的呼喊了起来。
“砸了东湖庄,翻身当家做主!”
“砸了东湖庄,翻身当家做主!”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更比一声洪亮。
渐渐的,整个村子里手拿着刀枪的百姓们,也附和着呐喊了起来。
渐渐的,百姓们的声音便盖住了官兵们的声音。
终于,羽林右卫的官兵们真正的悄然离去了。
而村子里手拿刀枪的百姓们,也纷纷走出了家门,在满天星辰的照耀下,向着东湖庄迈出了第一步。
而那些没有刀枪的百姓,也都纷纷拿起家中院子里的粪叉、锄头、柴刀等等。
百姓们动了起来。
……
而在东湖庄。
几乎是将整个东湖庄周边,西起中牟县,东至开封府城,这一大片土地都占有的人家,却是一个个都愣住了。
誓要在下一科让族中出一个两榜进士的人家,那当家做主的男子,手中亦是拿着一柄刀,有些诧异的望着在府门外,远处夜色里停了下来的百姓人群。
朝廷是不禁刀枪的,只禁强弩等利器。
原本,男人已经发了狠,只要这些泥腿子胆敢冲到家门口,誓要砍了几人立威,好叫这些泥腿子知晓了,在东湖庄这一片,到底谁才是最大的。
只是现在呢?
那些举着火把,喊了一路的泥腿子们,竟然远远的停在了夜色里。
男人竖起了耳朵,脸色忽的一变。
那帮‘泥腿子’竟然在对着空气喊打喊杀,喊着杀了人死了人之类的话来。
这些人不是泥腿子!
男人脸色剧变。
正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却见黑夜里那些人,竟然开始溃逃了。
溃逃!
想了好一阵,男人才觉得还是用这个词最是恰当。
嘭。
还没有察觉到异样的府上管事,望着如潮水一般退去的泥腿子们,终于是浑身一软,长出一口气后就跌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终于是退了,终于是退了……”
更是有族中的年轻子弟手持宝剑长刀,掩下了脸上先前挂着的惶恐,露出鄙夷和跋扈的表情。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雷声大雨点小,活该穷一辈子!”
“呵忒!”
谁也没有注意到家主的脸色,比之先前还要更加的难看。
侧面,不远处另一户世代居于东湖庄的人家,有了几名管事和仆役走了过来。
“小的们奉家主之命前来,想与贵府提醒一下。”
“今晚的事情有些不对劲。”
从东湖庄旁家府邸赶过来的管事,刚刚说完话,远方黑夜下的旷野里,忽的爆发出了远比之前更大的声势。
“快关门!”
“拿了竹叉上墙!”
中年家主眼神一颤,当即转身,拖着一名先前还在叫嚣着泥腿子,此刻却已经被那旷野里的声势吓得呆住的族中举子,就往府门里面跑。
刚刚才赶过来提醒的旁家管事,看了一眼已经从夜幕中冲出来的泥腿子们,两腿颤颤,想要折身返回却又不敢穿过夜幕,最后便与这边的人家一窝蜂的往府门里面挤。
黑暗里,远离周边村落通往东湖庄的必经之路上,在众多锦衣卫护卫下,朱允熥在朱高炽、朱尚炳以及高于光、裴本之等官员的簇拥下,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灯火璀璨的东湖庄。
高于光和裴本之两人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颤抖着。
黑暗中,那些手持兵器和农具的百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他们的胸口上一样。
如此鼓动百姓的行为,对于他们而言,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眼下这些百姓是冲着东湖庄而去的。
可一旦打开这些百姓心中对国朝律法的敬畏,等到今夜过后,这些百姓还会甘心过朝廷的温顺子民吗?
在裴本之、高于光等人的心中,这个问题是打了一个问号的。
朱尚炳则是低声道:“事情都布置好了,宰了好几只牛羊,离着东湖庄近的地方,都撒满了血。”
朱高炽立马回头,看向朱尚炳,他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准备。
小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朱允熥,随后双眼忽的放大,他急忙转过头。
朱尚炳低声道:“你在找什么?”
朱高炽推了一把朱尚炳,向着人群后面搜寻了过去。
半天的功夫之后,朱高炽深深的吸了几口气。
他抬起头死死的盯着朱尚炳:“那些人呢!”
“哪些人?”
朱尚炳嘟了嘟嘴,脸上露出狐疑。
朱高炽余光里扫了一眼身后的官员们,压低声音道:“你今晚带着人,从营地外面抓住的那些人!”
朱尚炳目光闪烁了一下,然后整张脸都干瘪了起来,愤愤不平道:“底下人尽是没用的,竟然叫那些人给跑了!谁知道那帮人,现在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完之后,朱尚炳像是卡了嗓子一样咳了几声。
朱高炽脸色铁青,咬紧牙关:“为什么要这样做!”
朱尚炳答不上来了,便哼哼了两声,转头关注着东湖庄外的动静。
小胖被气得无处发泄,心中一团躁火难耐。
朱允熥回过头,默默的看向暗自恼怒的小胖,低声道:“孟子滕文公下篇有言: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
恼火不已的小胖听到这番话之后,目光闪烁了两下,张张嘴,最后却是化为一声轻叹。
立于三人之后的裴本之轻步上前,躬身道:“宋书索虏传言:兴云散雨,慰大旱之思,吊民伐罪,积后已之情。周书萧詧传又言:今魏虏贪惏,罔顾吊民伐罪之义,必欲肆其残忍,多所诛夷。
河南道积弊良久,百姓心藏怒火,怨愤在田,积怨日久,则牵累社稷朝堂,生国祚之祸。今予百姓金戈,伐无道,讨有罪,可抚慰百姓积怨。”
和裴本之并肩而立的高于光张了张嘴,最后却还是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给咽回肚子里。
他本想说,吊民伐罪是有道理的,但却不适合用在今天这个时候。
只是今晚的事情都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说的再多只会招致皇太孙的不悦,索性当个默不作声的看客。
朱允熥却是很满意裴本之对自己心思的阐述,他看向脸上还有些郁郁的小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吊民伐罪,以慰百姓,今晚也是我们在河南道烧的第二把火,往下便要看这把火会烧到什么地方了。”
朱高炽没吭声,只是眼睛却往东湖庄方向看了过去。
今晚朱尚炳在营地外面揪出来的那些人,想必早就已经被放在了通往东湖庄的必经之路上,只要那些过来的百姓看到那一具具尸体,必然会将心底最深处的怒火也给激出来。
他不由多看了几眼远方灯火通明,星夜下璀璨夺目的东湖庄。
今夜过后,此地大抵是要荒废许多年了。
……
没有人注意到,东湖庄周围夜幕下,先前那些身形干练,目光凶狠,且双臂粗壮,虎口生茧,并且年纪都在二三十岁左右的百姓,已经是悄然的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从周围各处村庄里赶过来的百姓们。
愤怒的百姓们从一处处的黑暗中走了出来,走进了东湖庄发出来的璀璨灯火里。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在了一起,声势浩大。
“那是什么?”
冲在最面前的百姓,忽然发出了疑惑,指向躺在路边的一道黑影。
似乎是手中的兵器和农具,给了百姓们足够的安全感。
几名百姓结伴向着地上的黑影摸了过去。
后面的人群,短暂的停下了脚步。
黑夜里,愤怒的百姓呼吸声也变小了一些。
“是人!”
“是东湖庄杀了的人!”
忽的,上前探查的百姓,齐声怒吼了起来。
人群彻底的炸了锅。
没人想着去查清楚,那具尸体到底是哪个村子里的人。
所有人只觉得心中有一团怒火在熊熊的燃烧着,积年累月的愤怒和怨恨,终于在鲜血和尸体的刺激下,彻彻底底的爆发了出来。
“砸了东湖庄!”
“翻身当家做主!”
“砸了东湖庄!”
“砸了东湖庄!”
“……”
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在喊着要将东湖庄给砸了。
而喊杀声也在整个东湖庄的四周不断的发出,各处遥相呼应着。
人们开始不顾一切的向着已经近在眼前的东湖庄冲了过去。
在他们眼里,那一片片灯火通明,华灯璀璨的宅院,便是一座座压在他们身上、背上、心中的大山。
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整个东湖水泽周围的世居多年的宅院,皆被愤怒的百姓们给团团围住。
刀剑粪叉砍在一道道府门上,发出砰砰的巨响声。
有人想要从院墙爬进那些宅院里面,好宣泄出心中累年积攒着的怒火。
而在院墙上,那些世居人家的子弟和仆役,人人手中拿着长长的竹叉,如同军中的长枪一样,狠狠的向着院墙外试图爬上来的泥腿子们扎了下去。
血水染红了高门大户那白净的院墙,却如同燃油泼在烈火上,让那熊熊燃烧的烈火更加的灼热。
轰!
轰轰!
黑夜里,东湖庄周遭传来了几道巨响声。
一直被院墙阻挡着的百姓们,忽然发现挡在他们眼前的高大院墙突然就倒塌了,露出一个个口子。
“杀进去!”
“砸了东湖庄!”
百姓们如同潮水一般,从一个个倒塌的院墙下冲进了东湖庄周围一座座的宅院里。
杀戮,终于如期而至。
东湖庄明亮的灯火,渐渐被染红,好似是个大喜的日子,各家都挂上了发着喜庆红光的大红灯笼。
随着时间的推移,杀戮越发的激烈起来。
手持兵器,人数众多的百姓,根本就不是东湖庄这边宅院里那些累年坐享富贵之人能够抗衡的。
一间间屋舍被点燃,火光让东湖水泽更加的明亮起来。
开封府的百姓们尽情的释放着心中的怒火,要将整片东湖水泽给焚烧干净。
朱高炽呆呆的望着从一道道火柱变成一片片火海的东湖庄,明明今夜大半的事情,都有他的参与,可望着这一切变成现实,又让他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朱允熥轻咳了一声,伸手拍向小胖的后背,低声道:“现在只要收好尾,此地百姓三代之内,将会对我大明忠心耿耿。”
朱高炽眼神晃动了一下,小声开口:“散出去的刀枪需要收回,能避免落人口舌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朱高炽首先想到的便是将这件事情,可能带来的影响给尽力消除在最开始的节点上。
朱允熥嗯了一声,目光看向一旁的朱尚炳。
少顷,朱尚炳便带着人往东湖庄过去。
东湖庄周边的宅院里。
当愤怒的百姓们将眼前所有能够看得见的身着绫罗绸缎之人杀光,点燃一间间屋子,搬空一座座粮仓后,终于是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东湖庄已经没有活口了。
而冷静下来的百姓们,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他们在今夜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
“俺杀人了?”
“俺怎么会杀了人?俺是不是要被砍头了?”
有人开始惶惶不安起来,望着满地的尸骸,周围血流成河,开始恐惧起明日的结局。
“俺们杀的都是作恶多端的人!今日皇太孙都来了,定然是会帮着咱们的,不然咱们手上的刀枪,又是从哪里来了?”
人群里,忽然又传来了一道年轻有力的声音。
慌张的百姓们不禁下意识的开口发问:“那俺们现在怎么办?”
“朝廷的刀枪不能留,都丢了,不然朝廷要是问起来,难道俺们还能出卖了皇太孙?”
“什么皇太孙?这些刀枪明明就是东湖庄这些人私自打造的!”
“对!就是这些人图谋不轨,私自打造出来的!”
人群中,好似是有无数人反应过来,喊出心中的想法。
而经过提醒的百姓们,也懂了自己应该怎么做。
一柄柄的刀,一杆杆的长枪,被塞进那些躺在地上的东湖庄人家手中,而更多的兵器则是被塞进那些已经被搬空的库房里。
等到今夜砸了东湖庄的百姓们,手中再也没有一件兵器之后,东湖庄外也传来了一道道整齐的铁甲声。
有留守在外面的人走了进来。
“是朝廷的兵马来了!”
一座座的宅院里,便立马有人接上话,大声的叫喊着。
“定然是朝廷和太孙殿下来为俺们做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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