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于光过往都是在应天城礼部为官做事,这几年和朱允熥的接触并不多,所以对于他的秉性和习惯也算不上了解。
此刻高于光听到皇太孙说要激起百姓的怒火,思维自然是没法调转过来。
他皱着眉头,低声念叨着:“让百姓将怒火发泄出来……如何发泄?”
很显然,高于光的思维还停留在朝廷和官府指挥百姓的固有模式之下。对于如何让百姓发泄怒火这样的问题,若是放在过往的话,只怕会直接被定义为是乱民。
良民何以为良?
温顺听话,遵从朝廷制度,听从地方官员,如此才是良民。
如今朱允熥口口声声要让百姓们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
这几等于是纵容百姓闹事一般的行为。
与高于光一道从应天而来的随行官员们,亦是纷纷露出不解的目光。
裴本之倒是似有似无的看向脸色暧昧,明显是有所反应和明白的燕世子。
朱高炽眼珠子转动了两下,低声哼哼着。
以自己这几年对熥哥儿的了解,只要将这件事情往最不可能的方向去想,那就一定是最可能的结果了。
他就是要纵容,乃至于是可以引导着百姓们去做常人不敢想的事情。
几乎是一瞬间,小胖就有了预感,昨夜开封府官场大动,今天这城外也要大动一番。
朱允熥挥了挥手,并没有打算当众解释清楚自己到底是想要做什么,而是挥挥手,示意众人皆可自行歇息。
望着官员们一一散开,朱允熥便朝着不远处的田麦招招手。
田麦沉着脸上前,拱手俯身:“殿下。”
朱允熥抬起眼:“派人回一趟开封府,告诉于马和汤弼二人,叫他们再调羽林右卫及河南都司各一个千户所,刀枪三倍之,踏夜至此地复命。”
如田麦这样出身的人,从来就不会过多的去思考上意究竟是为了什么,只需遵令照办便是。
田麦当即领了命,便亲自带着几名亲卫出了营地,骑上马就向着开封府城的方向赶回去。
望着田麦带人离开,朱允熥便转身进了身后的一座营帐里。
说是营帐,倒不如说是一块油布盖在几根木桩和枝条上。因为今日众人出城,也未曾想要在城外安歇,所以整个营地虽然一切都是按照行军的规矩布置,样子却很是简陋。
亲兵们将煮好的碎茶汤送了进来,帐篷底下便只剩下了朱允熥三兄弟。
朱允熥端着茶杯,坐在这略显简陋的帐篷里,倒是不曾因为茶汤是碎茶冲泡而出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是笑吟吟显得很是怡然自得的品尝了起来。
朱尚炳还是老样子,只要当他们三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不用动一分脑子。
三个人里面,反倒是朱高炽显得最是忧心忡忡。
“你每天都这个样子,累不累?”朱允熥不免起了调侃的心思。
朱高炽眼睛立马瞪了起来,没好气道:“你要是现在能放我回北平,我就不这样了。”
朱允熥闭上了嘴,放小胖回北平?
这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浪费是人世间最大的可耻之事。
朱高炽颇有些幽怨自哀的唏嘘了好一阵,而后才低声开口:“你让于马、汤弼他们派两个千户所过来,兵器却要了三倍之多,是要做什么?”
朱尚炳觉得这样的问题,是属于自己当下的专业范畴,在一旁小声开口道:“自是预备着损耗的。”
朱高炽偏头侧目,没好气的瞪着朱尚炳,长叹一声:“这里是河南道,不是九边!军中哪来的损耗!”
说完之后,朱高炽不由的伸手挠头,显得很是气恼。
这队友完全带不动!
朱尚炳有些不好意思的哦了一声,然后便低着头扣手。
朱高炽直接的自己在这两人跟前,大抵是活不长的。
转头重新看向还在喝着茶的朱允熥,他开口道:“你不会是要将那些东西,分给此地百姓吧。”
这话刚刚说出口,朱高炽便打了一个嗝,赶忙又道:“你最好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语气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朱允熥慢悠悠的看向小胖:“既然炽哥儿有这般建议,孤自然是无忧不允,便依炽哥儿的法子去做。”
朱高炽一顿,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这不是我说的!”
“这法子分明就是你刚刚说出口的。”
朱高炽望着脸色平静,好似没事人一样的朱允熥,深深的吸了几口气,一阵长吁:“就算再来两支千户所,可一旦事态失控,这两千人也压不住那些百姓的!到时候河南道,可就真的要乱成一锅粥了。到了最后,没你好果子吃。”
朱高炽满脸的警告,眉心头快要被他给挤碎。
朱允熥伸手拍在了小胖的肩膀上,低声道:“这个想法,还是因为今天在开封城外,那些人给的启发。”
“既然他们能用上民意来试图威逼我等,裹挟民意胁迫朝廷。为何,我等便不能用此法还于他们?”
朱高炽眼神变得黯淡了起来:“你真的要效仿他们的法子,带头调动百姓转过头对付他们?可……手无寸铁的百姓,和手持兵械的百姓,那不是一回事儿啊。”
两人之间对话到了现在,没有被回避了的朱尚炳才终于听明白,这两人到底是要做什么事情了。
他张张嘴,脸色震惊道:“你们两要将兵器发给这里的百姓们?”
朱高炽赶忙挺起胸膛,开口解释道:“是熥哥儿要这样做,不是我有这等主意和打算。”
“唔唔。”朱尚炳点点头:“既然熥哥儿都这样想,那大概是不会出事的。就算出事,也自然是有他在前面顶着的……”
朱尚炳缩着脑袋嘀咕着,目光小心翼翼的瞅了瞅脸色不善的朱高炽。
朱高炽当即道:“你啥都不懂!”
朱尚炳撇撇嘴:“俺是不懂啊。但俺知道,我大明这些年对百姓算得上是仁厚的,中原百姓现在还能有了反意?加之熥哥儿还是要帮他们出气的,难道他们还能调过头帮着那些人对付咱们?”
朱尚炳给朱高炽说的一愣一愣的,目光都有些发直,可是左右想了好几次,却又挑不出毛病来。
最后的最后,朱高炽只能是有些自个儿生闷气的低喝了两声。
朱允熥倒是颇有些意外于朱尚炳这时候的忽然开口,他轻声道:“且放心吧,唐太宗说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如今,我大明朝已经开始要做那束水冲沙的事情了,民意的走向难道便不是能够引导的东西了吗?”
“只要我们恪守本心,与百姓始终站在一起,余下要做的事情自然会无往不利。”
朱高炽轻叹一声,知晓自己这会儿是不可能再扭转了对方的想法,只能是摇着头低声道:“你准备怎么做,现在还有事情,我再帮着一起查缺补遗……”
朱允熥脸上露出笑容,伸手一把勾住小胖的脖子,两人抵近后,便开始嘀咕了起来。
……
中牟县连接雁鸣湖及黄河的淤塞河道旁,今日里吃完了一顿咸菜肥肉,吃得肚子里饱饱的百姓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在管事们的提醒下,重新回到河道上,开始了清淤和做工。
被挡在营地外面的差役和管事们,趁着人群散开的机会,小心的聚在角落里,目光收敛的望向营地位置。
“这到底是闹得哪样?人来了也就来了,看了一遭,说了几句话,就这样躲起来不见人了?”
一名县衙的差役皱紧眉头,低声的念叨着。
聚在一起的其他人,无不是满头雾水的摇起头。
有人小声建议道:“要不要通禀了县尊他们?”
“你们竟然还没有去通禀县尊?还不快去!”
打头的差役满脸的不可思议,只觉得心头一阵的烦躁。
有两人立马是起身,往中牟县城方向离去。
一名在河道上的管事心中不安的从营地方向收回视线,低下头猜测道:“你们说,皇太孙这么做,是不是瞧出什么了?他是在给我们机会?好让我们学着古人一样,负荆请罪到他面前?”
这名管事刚刚说完话,脑袋便被那领头的差役重重的拍了一巴掌。
差役咬着牙低声呵斥道:“你是昏了头吗!请罪?没听说昨晚开封府里面发生的事情?两司的方伯、宪台,现在还被羁押在牢狱里面,你觉得是县尊的官大,还是咱们的脑袋够硬?”
“那现在怎么办?皇太孙这一次西巡这是代表着朝廷和陛下的,他昨晚能在开封城里干出那么大动静的事情,只要被他抓住把柄,咱们还能逃过去?”
差役手掌握拳,狠狠在的面前的地上砸了几下,咬着牙道:“只要咱们谁都不说,再看好了这帮泥腿子,就不会有事。皇太孙能拿两司的大人物问罪,难道还能拿咱们这些无官无品的老百姓问罪?”
几人商议了一阵,最后还是逃不过要将这些百姓给牢牢绑住的法子。
又商议了一阵,领头的差役点了几人。
“你们先去东湖那边几家走一趟,让他们都看好了其他地方的百姓,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出了岔子。”
“告诉他们,想要世代如今,就要分得清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
时间到了黄昏之后。
天边最后一抹橙黄的光芒,也终于是被拉扯着,拽到了地平线下面。
天色也在眨眼间变得昏暗了起来。
营地外面,中牟县的差役和管事,最后还是来了一趟。
这帮人离着远远的,便朝营地里头通禀了一声。
今天河道上的做工算是结束了,百姓们也都各回自家,躬请皇太孙移居此地良善人家。
少顷营地里头传了话出来,言称皇太孙殿下已然入睡,便叫这些人都退下。
营地外,彻底变得空荡荡了起来,昏暗的野外瞧不见一个人。
营地边缘,朱允熥目光幽幽的环顾着周遭寂静的夜色。
朱尚炳轻点了夜色下几处地方,脸上带着讥讽的嘲笑:“这几个地方藏着人,他们是在盯着咱们这里呢。”
朱高炽张目循着朱尚炳的指点看了过去,却是半天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朱尚炳挑了挑下巴:“是不是看不出问题?你也不懂了吧。”
白天自己刚刚这样说过他,这小子现在就还回来了。
朱高炽哼哼了一声,双手兜在了一块儿,就是不搭理还想装一装姿态的朱尚炳。
这番举动,直接给朱尚炳堵了个严严实实。
正当朱尚炳想要继续挑逗朱高炽的时候。
朱允熥则是轻咳了一声:“你带着人将这些个田鼠抓住吧,免得耽误了后面的事情。”
闻言,朱尚炳眉头一沉,脸色一板,眼神瞬间就变得锋利了起来。
只见他也不做声,只是轻轻的一挥手,营地里便有几队兵马藏匿着身形,始终都走在黑暗之中。朱尚炳亲自带着人,消失在了夜色里。
朱允熥环抱双臂,和朱高炽并肩站在一起。
“我有预感,这一遭河南道的事情再往下查,很可能我得抽空回一趟应天。”
朱高炽这会儿还在夜色里搜寻着忽然之间就带着人消失不见的朱尚炳,徒然听到身边的朱允熥说出这句话,眉头不由一跳。
“你想做什么?”
朱允熥耸耸肩:“那得看今晚这场事做完之后,那些人会怎么选择。”
朱高炽皱皱眉,他有些不能理解。
只是远处的夜色下,忽然传来的几道闷响声,却是将他从思虑之中唤醒。
朱高炽转头看向方才被朱尚炳点出来的几处位置,只见夜色下,悄然摸过去的官兵们,已经是提溜着好些不知何时躲藏起来的人,正在往营地这边赶过来。
砰砰砰。
嘴里被塞着破布,双手双脚被绑起来的中牟县差役和管事们,被丢在了营地中间的空地上。
没人去理会这些人接下来的命运会如何。
因为远方,从开封府方向,已经是一支队伍,脚下裹着布,趁着夜色,不曾点亮一支火把的赶了过来。
朱允熥拍了拍似乎还在思考着,为什么朱尚炳就真的能看出那些人藏身地的朱高炽的肩膀。
“开始吧,这一遭借百姓之手破局,便是事后到了朝堂上,在天下人面前,咱们也就能处之泰然了。”
朱高炽撇撇嘴:“算你还是讲点体统和规矩的,虽然用的法子还是这么……”
“不讲道理?”
朱允熥自嘲的笑了一声。
朱高炽摊摊手,招呼着高于光、裴本之等人,向着从开封府城赶过来的两支千户所官兵迎了过去。
东湖水泽旁,往日里昼夜不歇的歌舞,终于是因为当朝皇太孙的到来而暂时的停了下来。
明亮的灯火,让整片东湖在黑夜里,同样是光可鉴人。
黑暗中,人们似乎都有了预兆,在等待着什么还尚不可知的事情发生。
忽然。
远方的夜幕下,传来了大动静。
是愤怒的嘶吼。
是黑夜里有怒火在燃烧。
任何细微的动静,在黑夜里都会被无限的放大。
从黑暗中突然传来的动静,让整个东湖都猛的一颤。
“生了什么事?”
“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东湖这一片,家族子弟有望在下一科高中进士的那户人家,那名中年男子,披着一件里衣,踩着鞋子就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府外的管事和仆役们,已经是在惊闻动静后,便赶到了主家老爷的屋外。
“老爷……老爷……”
“大事不好了……”
啪啪。
男人咬着牙,脸色不善的上前,举起手便对着赶过来的管事狠狠的抽了几下。
“废物东西,说清楚外头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管事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老爷,是那些泥腿子!是泥腿子们冲过来了!他们向着东湖这边冲过来了!”
“泥腿子冲过来了?”
男人眉头一凝,低声念叨了一句,然后忽的双肩一颤,瞪大了双眼看着赶过来的仆役们。
“泥腿子冲过来了!”
男人双手一颤,挥手便向着府外急匆匆的迈出脚步:“走!去前面看看。让府上的人都起来,家伙事都拿到手上,爷们今天就要看看,这帮泥腿子当真还能给爷们抄了家不成!”
仆役们心中惶惶不安,唯恐自己等人最后成了替罪羊。
可是此刻见到主家都开始狠起来了,这帮人也只能是跟着往前头赶,到了府外,满府的家人子弟和仆役手中都已经是拿着棍棒,甚至还有几人手上是提着刀的。
东湖水泽外。
整片黑夜下,亮起了无数的火把。
火光照亮了夜色,也遮挡住了火把下的人们。
“砸了东湖庄!”
“砸了东湖庄!”
“翻身当家做主!”
“翻身当家做主!”
“砸了东湖庄,种自己的田,收自己的粮!”
“砸了东湖庄,吃饱了肚子,娶上了婆娘!”
黑夜里,无数人奋力的呐喊着。
声势浩大,可谓是如潮水般汹涌。
远方的夜色下,朱高炽双手攥紧,目光始终盯着那些冲向东湖庄的火把们。
“百姓还是太少,基本都是咱们的人。”
“这还是不成的。”
朱允熥迎着夜风,双手轻轻的伸出到身前。
“百姓在等,他们在等着我们。”
“他们的怒火藏得很深,必须要勾出他们的怒火才成!”
说完之后,朱允熥对着另一侧的朱尚炳点头示意。
朱尚炳立马亲自从护卫手中夺过一只号角。
夜色下,开封府的平原上,响起了一道号角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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