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她请你去博物馆做实习录入师?”
“已经聘用了——这女人看上去挺稳重的,做事怎么就凭一时兴起呢?”秦斯泉摇着头:“也许她是跟我开玩笑也说不定,不过,她好像又不是很幽默的人——她会开玩笑吗?”
“不按正常套路出牌,有两种人,一种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怂包,一种,是清楚自己要什么,还有能力掌控全局的强人。”耿雄杰说,反问:“你认为她是哪种人呢?”
“这可难说。”
耿雄杰轻车熟路地找到一间酒吧,在远离人潮中心的角落坐定。
他打开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整钱,在桌上碰了碰,厚厚的钞票整齐地拢在一起,然后被推到秦斯泉面前。
“我们就说人。”
“人?”
“对,人,”他意味深长:“人们关注的焦点是袁晴,没人在乎目击者遭受的心理伤害。”
“伤害很严重,凡人碰不得。”
秦斯泉世故地把钱推过去,他清楚,林鹿的话题已经过去,要开始谈生意了——生意和林鹿有关也说不定。
耿雄杰笑着抖抖烟灰,他叫来服务员,说了一声,服务员掉头离开,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沓百元人民币,和一张收钱二维码。他拿手机扫过二维码,接过钱,取下皮圈,习惯性地又在桌面上碰了碰,连先前的钱一起推过来。
秦斯泉松了松领口,心下燥热,强迫自己左右转动脑袋:“无功不受禄。”
耿雄杰的这一动作像是某些良好的征兆,令秦斯泉心旷神怡,踏踏实实地等着他后面的谈话。
“没人在乎你的心理伤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不够牛逼,也不够惨。”耿雄杰说道,抽出酒桌下的一张纸质宣传页,包裹住所有的钱,一边嚼着烟头,一边慢悠悠地补充:“伤害已经不可挽回,饭碗总得保住吧?”
“今后打算怎么办?”他淡淡地问。
“活呗,还能怎么办?”秦斯泉淡淡回答。
任谁亲眼目睹过一场发生在荒山野岭的残忍凶杀案,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回过神来。更糟糕的是,外人看不出,阳光帅气的小伙子脚下,藏着一只备受折磨、日夜不眠的暗影,创伤后遗症影响到他正常生活——今早系领带时,楼上挪椅子的一声尖锐声响,吓得他差点勒死自己,更不用说乱糟糟的人流和环境了。
要不是为了应付正常社交,他在酒吧里一刻也待不下去,而在凶杀案发生之前,酒吧一直是他常去的地点之一。
事实上,此前年轻人们喜欢去哪儿,他就会出现在哪儿,西餐厅、健身房、音乐会、影院、网红美食店、刺激好玩的景点……每个月都难逃入不敷出的厄运,这个月永远在还上个月的债,和半年前的分期付款,月底永远在注册新的信贷APP,以求还能体面地穿一双AJ,练一堂私教课,晒一张健美帅哥与温泉、与波尔多红酒的完美合照。
这也不是他和耿雄杰第一次谈事儿,上一次,后者散了点钱,说服他参加遗体告别会,最好闹出点动静来。
秦斯泉是个聪明人,要在死人身上赚最后一波流量,就得在活人身上做文章。他在袁晴身边煽动了些情绪,成功创造了爆款新闻。
他已经想到《真实人间》的撰稿人们会怎么拟标题:殡仪馆发飙:袁朗亲妹大骂宾客都是人渣!
他搓搓鼻子,咳嗽一声,看着耿雄杰。
想想看啊,这篇爆文能达到多少阅读量,又能带来多大的利润,而他分到的,只是一点点。
这次见面,预示着两人的第二次合作。秦斯泉有更大的野心。
“听说你注销了直播账号,解散了粉丝群,看来,是想另谋出路。”耿雄杰磕磕烟灰,烟头的红光在他厚唇的吮吸中又亮了起来:“想好了吗?”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安静几天。”秦斯泉看了耿雄杰几秒,借了根烟,学着他的样子抽了口,顿时呛得咳嗽出来,不得不借酒缓和。
“没人在乎你直播的内容是什么,从那一天开始,灵异主播变成凶杀案目击者,弹幕密密麻麻都是询问你细节,想让你给他们重新讲一遍那晚发生的事——切,这些砸碎!”他弹了弹烟灰,不想过多地去想凶杀夜。他把烟丢进酒杯里:“但眼下我的危机并不只是从凶杀的噩梦里逃出来。”
“直说吧,你找我做什么?”他耳膜刺疼,被酒吧的重金属音乐鼓噪地有些肿胀,他失去了耐性。
耿雄杰笑了。
“写稿。”他宣布。
“切。”秦斯泉失望地冷哼声,准备起身:“你找错人了,写手能赚多少?我,恐怕没那个命。”
“难道你小看你手下的故事吗?”耿雄杰突然厉声喝道,秦斯泉受到惊吓,迟疑半晌,在旁人的注视下,悻悻地把屁股贴回座椅。
“十年前,我带着一双碗筷,一床母亲嫁人时的棉被进入江北市,抱着天真的梦想,以为只要够努力,够优秀,就能出人头地——你说,是不是所有的书本、爱你的所有人都会告诉你这个道理?可事实呢,我一次次地被淘汰,在看似无奈的说辞下,都隐藏着一个真相——丑!”耿雄杰猛然抬起脸来,秦斯泉不自觉地吞咽一下,靠向后背。
他脑袋扁扁的,皮肤带着基因里抹除不掉的黝黑,前额和下巴尤其饱满突出,蹙在一起的五官怪异又恐怖,时髦的发型反倒也显得份外滑稽。他下唇几乎包住整片上唇,脖子太短,肩膀像滑梯似的,品牌T恤的布料在腋下皱了好几层。
秦斯泉倒吸口凉气,终于明白耿雄杰为什么为人极其低调,且总是习惯性地微低着头讲话。这种说话姿势又导致他总得抬眼看人,抬头纹过早过深地显现,情况更糟糕了。
“你丑,没人想跟你共事,看着你就觉得恶心,飞一个唾沫星子害人家洗三次脸,没人想跟你肩并肩,躲着生怕你跟他打招呼——你有知识吗?你有文化吗?你有素质吗?你怎么可能有这些东西?你好像生来就是干底层工作的命,怎么就不去当拉粪工?你对某个女孩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爱情’两字从你嘴里吐出来都被糟蹋了——嗷嗷?你看,像不像恐怖小说里的湘西赶尸匠?”
耿雄杰讲得绘声绘色,秦斯泉听得头皮发麻,他有理由相信,这些话都曾经真实地从别人嘴里吐出来,钢钉一样扎在耿雄杰的心上。
“狗屁!我受够了冷言冷语,我发誓有一天让他们都仰我鼻息!那些嘲笑我的人,谁能想到我今天带着《真实人间》,走进江北市最具发展潜力和影响力的媒体呢?谁能想到,他们卖命工作,可他们的老板还得看我脸色呢?”他身子向前倾,白色占比过多的眼睛几乎要戳到秦斯泉胸口:
“年轻人,你说,难道我们的故事不一样吗?也许像你这样的人无法体会丑陋的痛苦,但你难道没有被什么深刻局限到吗?”
“我……”
“为什么你选择做灵异主播?为什么偏偏是灵异?你想在灵异里寻找什么?是父亲吗?多数人都说你对一场凶杀案情绪夸张,难道你夜奔数百里真的是反应过度?”耿雄杰咄咄逼人:“我清楚地知道你的历史,也知道你的现状,不胸有成竹的事情我不会去做,你的债务危机和情感危机一样严重,这段日子,已经有催债公司上门骚扰——你还敢回家吗?”
秦斯泉打了个寒颤。
“写稿,就是我给你的出路,这些钱,是你在我手下能赚到的第一桶金。”耿雄杰把钱推过来:“而且,我向你保证,你会赚得越来越多,一篇稿子不过四五千字,充其量耗你半天功夫,赚来的稿费,将是这些的三倍、四倍,甚至十倍!二十倍!”
“我会给你镀金,让你有穿不完的AJ,而你需要回报的,只是你的一部分潜力。”他说,眯着的眼睛里放出亮光。秦斯泉很心动,他不是成功的主播,亦不是成功的梦想家,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字:钱。如果硬要给他加一个梦想的话,那就是:一夜暴富。
“你要的恐怕不是一般的稿。”秦斯泉恢复了一丝理智,他看到那张恐怖的脸上灿放出笑意。
耿雄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要的是狗血、奇葩、怪诞、重口味的文章,纵使是新闻,也要以丧、毒、劲爆取胜,这是为什么《真实人间》能在短短几年内,收拢了超千万读者的原因!也是《真实人间》为什么支持他接触遗愿博物馆的原因!
“那里有死亡,那里有真实。有屎就有苍蝇,翻开真实,你一定能发现我们想要的,读者想看的。因为生活的真相本身就是狗血、奇葩、怪诞、重口味!”
“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让我做间谍。”秦斯泉把包在菜单里的钱拿回来,放进挎包里。
他深吸了口气,环顾酒吧四周,人们或光鲜亮丽,或潦倒落魄,他不想做别人闲话里的失败者。
“只要你给的价格公道,你让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这样说吧,你给我500万,我能为你坐10年牢!”
“很好。”
“有个条件。”
“说。”
“我可不想暴露,我会用别的身份来撰稿,而你,务必保护我的任一身份。”
“你会成长为我的衣食父母,我有什么理由不保护你?”
……
事情就这么简单,喝醉之前,遗愿博物的似乎已经在他们的掌控中。
“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我见面,”夜市的烧烤摊,秦斯泉说道:“这里的每个人,都可能在明天就去博物馆做志愿者……”他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对博物馆,谈不上厌恶,也说不上喜欢,我到博物馆,唯一的目的就是钱。”
“我要你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地创造价值。”耿雄杰说道。
“大哥,你是不是太着急了?今天我才第一天上班,干了一天苦力维修工,快闭馆了才接触到一个贡献人,根本没我说话的份,资料我都没看呢。”说着,他拍了拍扔到桌面的单肩背包,恍然察觉到桌面的油腻,赶紧把背包拿下来,铺了几张餐巾纸才又放上去。
耿雄杰把刚端到他面前的两盘烤串中的一盘放到秦斯泉面前。
“资料是关于什么的?”
“生效前保密。”
耿雄杰瞪眼,秦斯泉把羊肉串在嘴里从左边撕到右边,嚼了两口,说道:“一个12岁的女孩要遗体捐献。”
“有搞头吗?”他问。
“那女孩快死了,死了就意味着遗愿会在博物馆、官网上同步更新,你的读者会有兴趣读二次稿吗?”秦斯泉不太忍心对个12岁的女孩下手,但他也知道……
“无毒不丈夫,你可千万不要动恻隐之心啊。”耿雄杰替他讲出:“只要有劲爆内幕就可以。”
“我不可以。这是我负责调查的第一个贡献人,我还想多赚几篇稿子,所以会好好表现。”秦斯泉压低声音:“我今天进档案室了,那里一半的货架都被未生效的遗愿占据。”
耿雄杰面前的烤串一直未动,秦斯泉索性端来,一块吃了。
“放心,博物馆发的那点薪水都不够塞牙缝,你的钱,我赚定了!”
“档案看完了吗?”
翌日,秦斯泉刚出现在二楼,林鹿就端着一杯咖啡,风一般从他身边经过,在钻进转椅之前,就已经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前辈,昨晚快11点,你才把这东西交给我啊。”秦斯泉欲哭不能,他黑眼圈严重,倒不是因为看档案,而是因为思考耿雄杰的话,中途还回想了片刻袁朗,但很快转念又想到袁晴。
今天上班前,他把到手的钱一分三份,一份寄给三线城市的老妈,一份留下来给自己日常开支,剩下的一份,思前想后,还是没舍得给袁晴寄出去。
冷静啊,秦斯泉。他劝自己。
到博物馆近旁的银行,他把最后一份钱又分了两半,想寄出去,恍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袁晴的汇款账号。
就这样,一路纠结又牵绊着,他的死飞单车慢吞吞地飞到博物馆前。
“凭啥?她哥险些吓死你,你还想给她汇款?你是活菩萨?”秦斯泉头摇地拨浪鼓似的,把钱掖进裤兜。
到现在,这个想法还时不时地在他脑海里飘一下,然后他注意到林鹿正对他讲话。
“……时间不等人,唐雪薇的父亲告诉我,贡献人的病情很不稳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林鹿问,秦斯泉咧咧嘴:
“她随时可能死?”
林鹿旁边的转椅“哗”一声拉了出来,赵逸捂着手机,做了个山姆大叔的手势:“分秒必争!”
手机另一边,是一位紧急心理干预求助者。
秦斯泉的工作位恰好在林鹿旁边,与心理咨询师赵逸背对相邻。
刚开始,是她的电话扰地秦斯泉不能专心致志,见林鹿和其他人都能全神贯注,他也不好干涉,逼着自己逐字逐句地读,但档案看到一半,他忽然脑袋一疼,原是赵逸照脑袋扇了他一巴掌。
“前辈,你知不知道后脑是人体最致命的部位,扇不好是要死人的!”他委屈地抗议,却见赵逸还在打电话,顺便还弓着身子在笔记本上写什么。
转过头来,她的面部有些油光——是出汗了!
笔记本摆在秦斯泉面前,上面写着一串地址,末尾加了120。
“什么意思?”秦斯泉自问。
“呼叫120。”林鹿说着,拨通电话,同时保存手里的文件,向医院急救中心说出地址,随即补充赵逸添加在笔记本上的文字:割腕!
地点:北方大酒店住宿部前台
人物:王艳(前台服务员)
割腕理由:胁迫大堂经理离婚失败
赵逸拽着林鹿,乘着她百万的阿斯顿·马丁跑车,往北方大酒店赶去。
救护车已等候酒店外,保安竭力驱散看热闹人群,赵逸声明身份后,未征得同意,就被林鹿声东击西,趁保安不备闯进大厅。
王艳把自己堵在柜台后,医生护士稍靠近两步,她就威胁割腕,手腕已经皮肉外翻,血迹斑斑。
“想死是吗?”
林鹿大声喝道。她手里只提着一只小皮箱,大步流星。
大概是气场使然,喧闹的环境突然安静下来,围拢的人群中居然没人制止她不要擅闯王艳的安全距离,王艳本身也处于吃惊状态,于是,刚刚还拿匕首比着脖子大动脉的当事人,就这样被林鹿牢牢地控制在柜台后。
“谁?胡闹吗?”
“快赶出去啊,什么人都能放进来?”
“一看就不是善茬。”
人们议论纷纷,眼睛都跟着林鹿转。
“你想从哪儿下手?”林鹿问王艳,随后,双手一抖,挂出一副人体图,大笔在脖子上刷刷两笔,画出个鲜红的叉。
“颈动脉?好主意,至少比手腕上的动脉致死几率更大。”她说。王艳立刻挥出匕首,叫骂着让她滚蛋。
“我是来帮你的,你不是想死吗?我能让你死得更快,而且,绝不会被救活。”林鹿说道:“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你要割腕,兴趣就减了大半——多没意思!”
“我跟你说实话,吵吵着要割腕自杀的,十个里九个半都是吓唬人的,为什么?因为割腕自杀的难度之大,超乎你想象。”她索然无味地说,顺便从包里取出餐饭——两只馒头,一瓶看上去份外肮脏的块状佐料。
“我是认真的!没有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好啊!死给我看!”林鹿大声打断她,王艳一怔,在众人的惊呼中挥刀向手腕。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16章:生效前保密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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