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大家都懂,也乐于在平常时候许下遗体捐献的愿望,很多没经历过生死的年轻人,有时为了追流行,或是拔高自己的人设,就叽叽喳喳地讲:“我死后也要遗体捐献”、“肯定的呀,这样更有意义”……
就算有人真正抱着豁达的心态签下遗体捐献同意书,随着死亡的逼近也会无比珍视自己的身体。传统观念、迷信思想,抑或是商业担忧,这些隐身的恐惧都会现身做法,让他们开始后悔当初做下的决定。
但对于遗愿博物馆的贡献人,尤其是在等待死亡的贡献人,遗体捐献却不是草率的玩笑,而是真真切切要负责的行为。
“负责”二字,需要他们摒弃那些浮华的理由,单刀直入,真实地面对自己。
接待室里的摄像头闪动着绿色的小光点,林鹿和贡献人一家人相对而坐,之间相隔的桌面工整摆放着录音笔和个别文件,有的文件上已经签名盖章。
贡献人的父母面容憔悴,着装打扮庄重整洁,女士化着淡妆,眼角已有细细的皱纹。长发束起紧扎脑后,三十多岁的年纪,白发明显多于同龄人。男人的皮肤有风吹雨打出来的粗糙,右手拇指缠着创可贴,运动鞋的鞋带开叉。
资料上说,男人是物流司机,孩子得病前,家境尚且殷实,得病后,全部积蓄都用来给孩子治病,为了多赚钱,他还要去做兼职。
孩子母亲则在私人教育培训机构里做英语老师,本来无暇再顾及工作,幸得老板理解,允许她带薪休假,她心里过意不去,每天挤出时间做线上教学。
秦斯泉走进去把遗愿箱放到桌上,到饮水机前续水。
“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今天我们又说,需要用更科学的思维来看待自己的身体发肤,身体能在死后继续为社会做贡献,本身就是一种回馈社会的高尚行为,不论哪种说法,我都习惯称它们为:想象物。”林鹿的目光从孩子父母身上收回来,与唐雪薇殷切的目光相接。
“想象物?”唐雪薇太小,还不理解。唐父却刹那一怔,有些回味过来了。
“‘孝顺’和‘高尚’,本身就是人类创想出来,用来约束、规范人类行为的,”他遣词造句都透露着渊博学识:“人,归根结底都是利己主义的原始动物,面对死亡这种原始力量,我们需要更纯粹地探究自己的需求和想法。”
唐母轻轻地把头靠在丈夫肩膀上,隐忍着抽泣。
“雪薇,你明白吗?探索自己不是一时冲动,不是你听同学的一两句说法,看一辆则新闻,再到博物馆来逛一圈,头脑一热,就能看得清楚的。”他带着挽留的语气,急切地劝说女儿:“爸爸妈妈相信你,只要给你时间,你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到此,秦斯泉大概明白了,小雪薇的遗愿可能就是遗体捐献,她父母不忍心断然拒绝,所以带到博物馆来,连哄带吓,可能还求助过林鹿,总之,只有一个目的:放弃遗体捐献。
是啊,挺可爱一小姑娘,遗愿为什么不去迪士尼公园?执行起来简单便捷,皆大欢喜,干嘛搞那么危险吓人的志愿?秦斯泉默默地给雪薇父母站了队。
雪薇真的太小,12岁,且是浮皮潦草地理解了死亡的年纪,父亲用到的词语和思想,她从未接触过。她费尽心思地琢磨,稍微明白:想象,是天马行空,不像饭,不像床,像知识,像成绩,没有知识和成绩,人活得很糟糕,但没有床和饭,人就活不下去。
“也就是说,‘高尚’不是我必须做到的——可是你们一直教导我,要做高尚的人。”她认真思考着这对矛盾。
“那是精神的追求,很多大人都不一定能做到的,”雪薇母亲抓住女儿的小手:“宝贝,你做不到也可以,你还是爸爸妈妈的好宝贝,你太小了,你怎么能……就让别人去做高尚的人吧,你不许,妈妈的宝贝不许!”
她转头无助地看着丈夫,似乎在诉说她做不到的千万个理由,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极致宠爱和保护。
“我们雪薇,在得病之前都没怎么受伤,她稍微有点疼疼痛痛,我就受不了,我就……”
唐雪薇看着妈妈哭,心疼地安慰着她,小手帮她擦着眼泪。
秦斯泉挑了下眉,身子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对雪薇温和地笑笑:“小朋友,喜欢看动画片吗?”
“喜欢。”唐雪薇乖乖回答。
“喜欢米老鼠唐老鸭、白雪公主灰姑娘吗?”
“喜欢。”
秦斯泉一阵激动,大功即将告成!
他神秘兮兮地拢嘴:“哥哥知道他们都住在哪里哦。”
“迪士尼乐园。”唐雪薇利落地回答。
好孩子,知道的还挺多嘛。不过,秦斯泉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想不想去和他们玩?”
唐雪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就是这个眼神!
秦斯泉耳稍发烫,赶在唐雪薇开口之前赶忙劝说:“遗体捐献太可怕了,而且,是在你没有感觉的时候才做的,如果你的遗愿是去迪士尼乐园的话,那就大不同了,今晚订票,明天就能出发。不去迪士尼也可以啊,有没有去过海洋馆?”
唐雪薇眨眨眼:“哥哥,你是不是没有去过迪士尼?”
“呃……”秦斯泉语塞,不自然地瞄了林鹿一眼,后者正拿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
“上海和香港的我都去过了,妈妈说,我三岁的时候还去过东京迪士尼喔。”唐雪薇跳下沙发,拿小手拍拍他的肩膀,假装大人的模样:“我还有很多迪士尼娃娃,我可以送给你几个我最喜欢的。”
“呃,好吧,谢谢。”秦斯泉抿了抿嘴,直起身尴尬地把舞台交给林鹿。
“你们,你们继续。”
“孩子有独立于父母的思想,理应得到平等的尊重。但是,雪薇,你只有12岁,无论从法律还是道义上讲,都应该征询父母的意见,对不对?”林鹿和颜悦色,谆谆善诱,“如果你坚信,你做的是正确的事,是你想要做成的事,就不应该假借别人的爱,强迫别人接受,而应该凭借自己对他们的爱,让他们理解你,让他们支持你,对不对?”
林鹿面色始终温和,举止始终敬重。
“姐姐,我明白了,谢谢你。”
唐雪薇的声音格外甜美,她跟着林鹿的目光,抬头笑眯眯地仰视着惊诧的秦斯泉——那单纯善良的眸子,居然来自于一个被病痛折磨摧残、即将离开人世的绝症病人!
秦斯泉有点难受。
“哥哥带来的这些遗愿,都是和遗体捐献有关的,里面不仅有贡献人自己的想法,也包容了爱他的亲人究竟是如何看待这种行为的。每一封遗愿都贵在真实、全面,我衷心地希望它们能帮助到你。”林鹿说道。
在林鹿眼神示意下,秦斯泉不情愿地把遗愿箱放置在唐雪薇身前的桌面上。他忍不住想对林鹿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被打断。
林鹿从口袋里掏出袖珍书《先知》,这是艺术天才纪伯伦的经典之作,她把书签重新放置后,当做礼物送给唐雪薇父母:“不论你们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我谨代表遗愿博物馆,表示理解和尊重。”
秦斯泉眼疾手快,抢先拿过书,指了指皱巴巴的封皮说:“我把它粘一下吧。”
他找出胶带和小刀,坐在沙发一侧,趁林鹿离开接待室,翻开书签刻意留出的一页——标题为《孩子》。
你的孩子,其实并不是你的孩子,
他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望而生的子女。
他借你而来,却非因你而来。
他与你在一起,却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他以爱,却不能给他以思想,
因为他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护他的身体,却不能庇护他的灵魂,
因为他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你的梦境也无法到达的明天。
你可以拼尽全力变得象他一样,却无法让他变得象你一样,
因为生命不会倒退,不会停留在过去。
“什么嘛,看似道貌岸然,真正想说的话在这儿呢,”秦斯泉愤愤地暗想:“一个12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她懂遗体吗?你们让她见过被剖开的胸膛和被去掉角膜的眼睛吗?”
他一目十行地略过这些文字,匆匆着手修补封面的任务,心里却涌动着对林鹿的不解和愤慨,这情绪,在唐雪薇和她父母对话的刺激下,只增不减。
“我想要个妹妹。妈妈,我走之后,你能为我生个妹妹吗?”
父母含泪点头:“会,妈妈会生一个妹妹,她长着你的样子——孩子!”
唐母泣不成声,拉过唐雪薇紧紧地抱在怀里,嚎啕大哭:“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给不了你健康的身体,妈妈没办法让你长大,妈妈爱你可再也不能帮你做什么!你可不可以原谅妈妈,你要好好地走,在那边也要快快乐乐,千万不要忘记爸爸妈妈,三年后,三年后再回来做我们的宝贝,好不好?妈妈舍不得你,妈妈还想要你做女儿……”
唐父使劲拿掌心抹着眼泪,但初做爸爸的男人,哪里能生出厚茧来包藏悲痛?他低声斥责爱人,训她胡言乱语,惹女儿伤心,可自己的情绪也在崩溃的边缘,他轻轻地在女儿头上拍了拍,这小小的慈爱触动着他的恐惧,他再也受不了,站起身躲在接待室角落,面墙痛哭。
男人的哭,不一定有多大的声音,但男人的哭,有生命的重量,一滴一滴,地动山摇。
“哪里有什么来生?”他通红的双眼死盯惨白的墙壁,“孩子,我们带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死亡的真相——爸爸是唯物主义者,坚信这世上没有轮回转世之说。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这是大自然的铁律!爸爸妈妈接受它就已经够辛苦了,难道,你忍心还要再用什么遗体捐献,在爸爸妈妈心口上再剜一刀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二楼的录入师们相继下班,灯光一盏盏地熄灭,唯有林鹿的那盏还亮着灯。她泡了一壶浓茶提神,在接待室阅览三只遗愿箱的两个小时里,她将收集到的冗杂的资料精简整理,随后再制定调查大纲。
这些都是极耗费脑力和精力的工作,必须留意贡献人留下来的每一条线索,设身处地地代入进去。
“每个贡献人都是一幢房子,他给你钥匙,你打开房门,有的房间干净整洁,有的却乱七八糟,你必须按照他们的喜好和习惯来整理,最后只有一个目的:帮助房子主人,也帮助未来进到这幢房子里的任何人,都能在有限游览时间内,和兴趣了然之前,清晰地看到它的本质,独特,和大众之处。”
林鹿说着,将唐雪薇带来的小卡片复印下来,琢磨了片刻,模仿原模型折叠,但总觉得有点不尽如人意。
“我来。”秦斯泉抽出几张空白的复印纸,轻巧地裁剪折叠,随后再将复印下来的图片粘贴到固定位置,拽着两边的小角轻轻一拉,一只小飞鸽便栩栩如生。
“我经常帮我妹做手工。”他意有所指地说,语气有些冷漠。
“你有一个妹妹?”
“现在大概就是唐雪薇的年纪。”秦斯泉说,“自我爸过世后,妈对我说,兄长如父。我绝对,绝对不会让我妹受到任何伤害!生前身后都不允许!”
林鹿感觉到他的情绪里带着不满,而秦斯泉也琢磨着要把自己的心腹之言一吐为快,话到嘴边,三号接待室突然滴答一声轻响,唐雪薇领着父母走出接待室。卂渎妏敩
三只遗愿箱均完成了它们的使命,遗愿录制也顺利结束,他们来和林鹿告别。
林鹿匆匆下楼,秦斯泉则站在二楼扶手前,俯瞰展厅的一切。
“目前内地遗体器官捐献严重滞后,每百万名内地居民中,器官捐献者仅有0.03名。在申请捐献的人员中,因反悔撤回捐献的约占六成。”林鹿向雪薇父母介绍:“所以,为了避免各方面资源的浪费,希望你们要慎重考虑。”
“你说得对,没有哪个父母想让孩子在死后被千刀万剐——雪薇是我们的宝贝,我们不能让她健康地长大,已经对她有很大的亏欠了。”唐父眼底发红,他慈爱地将妻女揽在怀里,“但我们会慎重考虑,也和医院专门的协调员积极沟通,我们能为孩子做的事不多了!”
秦斯泉明白,父亲后面的那句话是说给女儿听的。
林鹿在唐雪薇面前蹲下身来:“那雪薇能不能也答应姐姐,再仔细考虑一下自己的遗愿呢?只要你愿意,遗愿随时可以修改。”
“好的,我会再考虑的。”唐雪薇模仿着爸爸的语气说,她故意搞怪,差点又逗出八尺男儿的眼泪。
目送三人离开后,林鹿回到自己的工作位,整理剩余文件。
这份镇静与淡然,仿似一位刚从拍摄片场出戏的演员。
“有事直说。”她把一份文件送进塑膜机,做了过塑处理。
“如果唐雪薇决定了要遗体捐献呢?”秦斯泉问。
“贡献人做出什么决定,与博物馆无关。”
“哪怕是错的?”
林鹿微微摇头,转身又去工作台,秦斯泉尾巴一样粘在她身后:“对和错的标准是什么?你的意志吗?”
“但是她才12岁……你真的眼睁睁地要看着她,被……”
“啪”地一声,林鹿把文件夹拍在他胸膛上:“建议你找出《新华字典》,查查‘博物馆’这个名词的含义,然后再来和我争辩,作为录入师的我,应该做什么——好吗?”
她抬手看了眼时间,已经接近11点了。
“唐雪薇的调查,明天交由你来做。”说着,她把写好名字的标签贴到秦斯泉怀里的文件夹封皮上。
“实习的概念不是寸步不离,你不需要等我,下班吧。”
江北市从来不惧夜深,临近午夜,街市上依然热闹,回家之前,秦斯泉饥肠辘辘,先去夜市摊烧烤大排档,在烟熏火燎的烧烤炉旁边,找老板娘点了两瓶啤酒和一些烤串,付钱后领了号牌,找了位置坐下来。拼桌的是一位化着淡妆的职场白领,啤酒倒进小口杯里,一口一杯。碟子里放着各种串儿,吃得嘴角冒油花。
右手边摆着她的五寸屏手机,不时有信息音点亮屏幕,几乎全部都是某某群的消息。快吃尽兴的时候,她点开朋友圈,为每一个动态点赞,随后抠出群里的一张精致的美食照片,图片编辑后,发布到朋友圈,配文:和闺蜜最近是不是约得太频繁啦?怀石虽然好,炸牛排更得我心!炸牛排好好吃,跳舞转圈圈……
并点了首赞,评论:为美食做出体重增加10斤的觉悟。
秦斯泉重新打量这位白领,被她瞪了眼,警惕地收回手机。
老板娘端着两盘烤串,其中一盘放到他面前,一会儿又放上两瓶啤酒,取走号牌。
排挡里吵吵闹闹,一群中年人将四张桌子拼在一起,夹着香烟灌啤酒,撸着烤串吹牛逼。排挡的食客有情侣,朋友,角落里一个外卖骑手对着手机哭得眼泪婆娑:“我他妈想你,回来好不好?”
手机里的女孩,代表着他风雨飘摇的爱情。
更多的是加班回来的上班族,被数据掏空乐身体,安安静静地吃完就走了,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全程的机械麻木,如同把汽油灌进汽油箱里,仅仅是为了有再次启动的动力。
白领加速吃完,拿起小包包撤了。
秦斯泉对面的椅子却“刺啦”向后挪了下,一个矮胖的身影坐下来,斜对着他,磕了磕烟灰。
秦斯泉立马站起来,警惕地向周围看看。
“雄哥,你怎么来了?”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来人压着声音责备:“我们的事我没对第三个人讲,就算博物馆的人来了,也不认识我。你怕什么?”
他举起手,喊了声,老板娘过来,扔给他张一次性菜单,秦斯泉稍微安心了些,耿雄杰像是瞎子般在菜单上一通胡勾乱画,笔尖在最后一笔重重地戳了下菜单,还给老板娘。
他的衣服都十分考究,一眼看去就不是什么廉价货,但面容和身材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耿雄杰坐在椅子里的模样,就好像养老院瘫在轮椅里昏睡的痴呆老人一般。
秦斯泉忽然开始后悔,或许跟这种人合作就是一个大写的错误,大名鼎鼎的《真实人间》媒体合伙人兼主编,耿雄杰不过是个虚有名头、败絮其中的骗子——就像他正鼓励、诱导他做得事那样。
“我来看看你上班第一天怎么样。”耿雄杰说道,咂咂嘴,细小的眼缝忽然随着抬头纹挑起,变成一双透着犀利寒光的三角眼。
秦斯泉顿时感觉到一种威慑力,他像是褪掉了所有衣物,赤裸裸地站在耿雄杰面前。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面对这样的逼视,第一次来自于心理咨询师赵逸。
“你有很多困惑,看来,你不喜欢博物馆这个选择。”耿雄杰一针见血。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15章:人间烟火气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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