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解到一个现象,”赵老师开门见山:“在我们班级,有个孩子被孤立了。”
学生们不敢喧哗,不过眼神交流,和趁老师不注意时迅速窃窃私语、做出微小的肢体动作,也在教室里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里35个孩子都能猜得到,被孤立的第36个孩子究竟是谁。他们的目光刚定格在中三排靠右位置的唐雪薇身上,赵老师就把她叫上讲台,同自己站在一起。
这个孩子因为太瘦太苍白,而显得比同龄人略高一些,站在矮胖的班主任面前,颇有相声演员似的滑稽。消瘦突出了她的骨骼,她骨相很好,可以想到生病之前不比班内最漂亮的女生逊色。然而,正因她本应如此耀眼,才与现今的秃光和病态形成巨大差异,令家长们震惊。
“光头侠。”
学生们的嬉笑被各自的家长及时制止,他们只好朝唐雪薇做鬼脸,然而,鬼脸也被家长叫停,孩子们困惑不解,教室里的气氛被讲台上那个局促不安的怪胎,和讲台下似乎同样局促不安的父母们,生生地扭转了180度,走向了紧张的极端。
“这个孩子从一年级就在本校就读,二年级下学期请假,今年复学。”赵老师亲昵地揽了揽唐雪薇的肩膀,“雪薇,麻烦你向在座的各位重新介绍一下你自己。”
唐雪薇低着头,腼腆地攥着衣角。
“我叫唐雪薇,今年9岁,三年级六班的学生。”
“唐雪薇,你来告诉大家,今天的家长会,谁的爸爸妈妈是唯一没来的呢?”
“唐雪薇!”粗神经的小喇叭叫起来。唐雪薇的头更低了。
“他们为什么不能来?”班主任引导地问:“是因为不关心你,不爱护你,还是因为去旅游,去出差,或者,坐牢了?离婚了?去世了?”
“都不是!”唐雪薇抬起头,为自己的处境争辩:“他们……要工作,他们很忙。”
“那么辛苦地工作干什么?”
“赚钱,他们要赚很多钱。”
“赚那么多钱,拿来做什么?”班主任语气温和,问题紧紧相扣,吸引了家长学生的关注。她上下打量着唐雪薇,佯装奇怪:“你的穿着打扮,也确实看不出他们赚了很多钱啊。”
“他们赚钱,不是为了给我买贵的新衣服!”唐雪薇肩膀颤抖,眼眶发红,尽管她已经在别的场合一遍遍地听说、并亲口讲述疾病,但每讲一次,她都要做出很大的努力:“他们要送往去医院,给我治病!治病得花很多钱。”
“你有病?”赵老师明知故问。
学生们再也按捺不住,哄堂大笑。这不由得让他们思绪翻涌,联想到盛极一时的流行语:
你有病啊?
你有药啊?
或者:有病,得治。
他们越笑,家长越尴尬,越要严格地管束,因此,小孩子们只能憋住笑,朝着唐雪薇拼命做鬼脸。
“这是什么样的疾病?”班主任没有放弃,继续问,“你有没有向你的同学介绍你的疾病?”
“没有。我担心他们会躲我……我生的病,叫急性淋巴白血病。”唐雪薇说,家长们立即发出一阵惊叹,怜悯惋惜地望着她。三年级的孩子并不懂白血病代表着什么,他们懵懂地看着爸妈沉重的面色,察言观色间,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词语。
好奇心让他们安静了片刻,等着唐雪薇的解释。
“有一天午睡,醒来时枕巾上都是鼻血,妈妈给我喝了藿香正气水,下午时我正常上下学。后来头晕,走不了路,好像踩在云彩上似的。上体育课时,忽然晕倒了。爸爸妈妈着急了,带我去过很多医院,最后只能向学校请假治病。”
孩子们的记忆都很好,上学期发生的事,他们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体育课,他们正排队站在沙坑前练习跳远,夏天的蝉鸣特别响亮,老师的哨声比蝉鸣更亮。轮到唐雪薇时,老师吹响哨声,她正常助跑,同学们在沙坑两侧为她加油,然而,跑两步过后,像是突然抽掉了电池的机器人,她身子一晃,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没有意识。接下来,体育课被取消了,救护车第一次进了学校,很是热闹。
唐雪薇小心地观察着讲台下,安静下来的氛围多少给了她点鼓励。然而更让她安心的是,一直被同学们歧视嘲讽,心里受到委屈的她,总算有个机会为自己申辩鸣冤。
“我正在积极地接受治疗。我放学后,会等妈妈下班,然后和她一起去医院,我很久都不回家了,晚上就住医院里。我住的是二人病房,和我同病房的阿姨,嗓门很大,很亲切,画画特棒,上个月刚刚去世了,那天晚上,又有一位哥哥住了进来,没过多久,哥哥也走了。现在我的室友是一位姐姐,可我不敢肯定,今天晚上我还能见到她。尽管爸爸妈妈都不说,但我觉得我也会在某个下午静悄悄地死去。我每天都需要换药,扎针输液,有时候会化疗,听说,我掉头发就是化疗的副作用,因为头发掉太多,扎辫子不好看,妈妈干脆给我剃了光头,省得我伤心,其实我知道,最伤心的是她。”
“我本来可以在病房里一直住着,爸爸妈妈都坚持让我复学,他们怕我落下功课,也怕我在病房里住不开心。我猜他们是想让我尽可能像健康孩子那样生活。校长老师知道后,同意让我复学,我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而且,我以为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喜欢我,没想到他们也不再喜欢跟我玩……”
她讲得很慢,语气很轻,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件轻轻薄薄的瓷胎,稍微碰一碰就会碎掉。
“光头侠!”角落里的调皮王喊道,他妈妈立刻拍了他一掌,尴尬地给儿子解围:“不好意思啊,几岁大的孩子,不懂事……”
调皮王吃了痛,却不长记性,他坚持举起手,在老师的同意下,站起向唐雪薇提问:“你头发还能长出来吗?”
“不知道。”唐雪薇老实回答,调皮王追问:“有没有人笑话你?”
问题刚出口,就招来前桌拍桌子:“笨蛋,笑话她最凶的人是你啊!”
“哪有,我在故意逗她嘛。”
“你刚才还叫她光头侠。”
“那,那……”调皮王急赤白脸的,扛出爷爷救场:“我爷爷也是个光头侠呢,我爷爷的脑袋都能当灯泡使了。”
孩子们大笑,每个孩子都能揪出一两个“光头侠”来与唐雪薇站队,比光头侠更搞笑的,是三根毛校长。
校长不过四十多岁,整头都秃了,却不知怎么回事,单单右鬓角一块长出几缕头发。学生们猜他应该用了生发水,不然那几缕头发不会长得那么快。校长把它们留长,梳理好,然后小心地搭过圆圆的脑壳,碰碰巧与左鬓角接壤。但那几根头发不服帖,风一吹,它们就狂乱,戴500度近视镜的“书先生”用一句诗来笑他:扶摇直上九万里。
校长的模样实在滑稽,由不得大家不笑,唐雪薇也跟着直呵呵。她意识到,在这个教室,她很久没有这样笑了。
“化疗很疼吗?”学生们七嘴八舌地提问。
“疼,很疼。”提到化疗,唐雪薇的小脸又蹙起眉头:“疼得一直吐,站不起来,躺不下去,耳朵里嗡嗡的响,什么也听不清,眼睛也看不清楚东西,会疼晕过去后再疼醒,疼醒后再疼晕过去,两三天的时间里,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去,闻到味道就想吐。”
“会不会睡不着?”
“平时还好,妈妈会和我讲很多话,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实在睡不着,就看输液袋,液体在输液管里滴答滴答地流。”
“你吃很多药吗?很苦吗?”
“很多药,名字都特别难记,笔画又多,很难写。吃很多次。”
“你真的会死吗?”
“医生和爸妈都没告诉我,我自己查了,白血病很可能会死。”
“可是我觉得你会活下来哎,不信你伸手,你的那条生命线比我长了0.3厘米呢。”
孩子们打开话匣子,唠唠叨叨停歇不下来,唐雪薇一一作答,她也没想到,此刻的自己竟越来越像赵老师,为了让学生们懂得一个问题而想尽千方百计,且乐在其中。
“你干嘛得这样的病?”
“我没想,是它自己找到我的。”
“这个病会传染吗?”
“不会。”
“你别担心,我爸是特别牛逼的医生,我只要跟他讲一声,他就会治好你的。”
“其实我觉得你光头挺酷的啦,没有女孩子敢光头。”
从始至终,家长们似乎都没有参与到这场讨论中来,然而,赵老师却成功地让被孤立与造成孤立的孩子打开了心灵间隔,在沟通中迅速了解,建立全新的友谊,这已经使他们对孩子的善良和适应力刮目相看。他们为由沉重过度到欢欣的现象感到欣慰,同时也深感到欢欣背后不可推卸的沉重。
班级的家长群里信息闪动,一位家长发来微笑的表情:
大家看看,能力之内,我们能为雪薇同学做点什么?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3章:归期未有期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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