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前的巨石上镌刻着五个遒劲有力的鲜红大字:遗愿博物馆。
顾名思义,这里是收藏遗愿、并为游客免费开放的博物馆。全国、乃至全球,仅此一家。
尽管博物馆无意“卖惨”,死亡本身携带的色调已深切影响了它的气场。清冷原始的石砌外墙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一旦从巨石前经过,进入它的势力范围,穿心过肠的寒冷就会牢牢实实地将人摄住,贪婪地汲取人身的余热,很少有人能在踏入博物馆低矮厚重的玻璃门后还能嬉笑颜开。
在这里,没有“禁止喧哗”、“禁止吸烟”、“禁止跑步”等标识显眼地出现,游客们却形成了统一的默契,屏息凝气、怀着十二分虔诚地抬脚步入——出乎意料的,馆里的气氛却迥然不同,没有刻意活跃,却有一种类似“最后的狂欢”的偏执,使大厅的每一角落都充斥着悉悉率率的热闹。
保罗·高更的巅峰巨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做成巨大的背景幕墙,肆无忌惮地冲击着视觉,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
“能让正义准时打卡的,是英雄。卿即正义,惜我非英雄矣。”
林鹿刚把伞收起,馆长吴克鸣就表情夸张地走到她面前,一副空悲叹的神情。他个头较高,身材笔挺健硕,麦色皮肤,骨骼硬朗中正,气度颇有退役军官的派头。因面部神经损伤,左右脸五官稍微不对称,最明显的当属左眼下的一圈时不时抽搐的大眼泡。他的乌发中夹杂着些许白发,深邃的双眼透露出一丝俏皮。
“正义总是姗姗来迟。”林鹿哭笑不得,接过吴馆长递过来的资料夹,一边翻阅,一边穿过展厅,向更衣室快步走去,吴克鸣紧随其后,把冗杂的资料精简提炼,说给她听:“预约的贡献人曹熙雯,34岁,晚期肺癌患者。曾是利他制药集团的高级研究员,患病后辞职,直到近前病情恶化,才被家人胁迫返回江北市,接受治疗。”
“胁迫?”
“我听着,她的本愿应该是放弃治疗,听天由命。”
“制药集团的高级研究员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有点毛骨悚然啊。”林鹿打趣地说。
“作为专业人员,对恶性肿瘤致死率的季军有更多了解,想必被治愈的信心也会被打击。”
顺着吴克鸣视线,在高耸的展览柜之间勉强看到一袭病态枯瘦的身影,如鬼魅般轻轻一晃,消失不见。
“她只比你提前了几分钟。”吴克鸣提醒。
在更衣间换了工作制服后,林鹿大大方方地向展厅的曹熙雯走去。后者光头,唇上浅浅涂着保湿唇膏,杜绝任何化妆品刺激的皮肤显得比石灰还苍白,没有一点光泽。面对人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会很和善地回应,好像应该被安慰的是对方。
“这些风管安装了智能感应装置,只要将手放到相应的风管下,就会有名字投射到手心里,”林鹿展开手心向上,微笑着为曹熙雯做演示:“这么做,寓意我们会把那些逝去的生命捧在手心里。”
曹熙雯被突来的爽朗之声吓地回头,很快,她就被林鹿所展示的精巧设计吸引,抬眼不可思议地望着高耸的天花板下密密匝匝、长短不一,排列又极具美感的白色风管。
“我以为这些只是装饰!”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气促的气流穿过气管,苍白的面颊瞬时浮上两晕潮红。她扭头,轻微咳嗽了两声,伸手仓促地扶住展览的柜台,小心歇气。
过了一小会儿,林鹿鼓励她伸出手去。
“试试。”
一些游客伸长脖子听着看着专业讲解,这会儿有几个已经照着林鹿的教学做了。
曹熙雯照做——一束光线落进她手心里,中间用暗影投射出三字姓名和一排序列号。她浑身猛颤一下,喉间急促地惊叹声,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仿佛兜住了一缕最难捕捉的幽灵。
没有比预知自己死期的人更渴望这种体验了。
任何一点能让他们与死亡沟通的途径,都让他们欣喜若狂、倍感亲切。他们本能地将这缕“幽灵”当做通往陌生冥界的向导,抑或是自己将从冥界回到人世的形态。因为从记忆的角度来说,他们只是以另一种静默无闻的方式存在于人世间。这对窒息在死亡阴影里的人,简直是一口能让他们复活的纯氧。
在博物馆从事多年的录入师,林鹿对他们的心理早有共情,所以曹熙雯的反应,她并不意外。
“名字下面有一排序列号,标志着遗愿箱的位置。”林鹿继续介绍,她脚下每一格地板就会用铜条镌刻一个序列号,找到刚才曹熙雯做范例的序列号后,她弯腰,将活动栓向左移动,打开地砖,一个小箱子在机关的牵引下,缓缓地升到地面上来。
“把封箱的遗愿放到地板下,意味着我们今天走的路是无数逝者铺垫出来的,为了取到遗愿箱,必须弓腰,这也是为了表达对他们最大的敬意。”
几名“偷听”游客不禁大赞创意。
“遗愿箱里保存着逝者的基本资料、生平经历、逝世前的感想和遗愿,置物架上摆放的大小物件都来源于遗愿贡献人,以供游客尽情参观。”林鹿转向其余好奇的眼睛,补充说:“同时,你们还可以登录博物馆官网,输入逝者姓名或者序列号,查询到录入遗愿时的影像资料,以及后来游客的感悟。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打开摄像头,录一段小视频,上传到官网上去,和更多人交流心得。”
“现在,”林鹿面向曹熙雯,像一个正待向痴迷的观众展示奇迹的魔术师,嘴角上钩成一抹魅惑的弧:“我要你大开眼界。”
她拇指与食指并拢,随着一个响亮的响指,全场的游客的惊呼尖叫应声而起——曹熙雯的身边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位花甲老人,他好像在这里闲了很久,这会儿困乏地伸了懒腰,打着哈欠,由一柄乌亮的拐杖支撑着,穿过展览区,步履蹒跚地走向休息区的环形大沙发。
沙发被一群统一运动服、精力充沛的老人占据,这群老人见惯不惯地给“幽灵”让座,调侃几句,继续他们的日常聊天了。
在沙发旁侧,与洁净的落地窗相隔的,是夜幕降临后他们将尽情舞动的广场,那时,博物馆的游客大多散去,聒噪的音乐不会太惹人嫌弃。
曹熙雯亲眼看着“幽灵”靠着沙发打盹儿,等她回头时,展厅里又被游客启动了形形色色的“幽灵”们,他们行走在生者之间,做着各种各样的事,享受着游客惊异的反应与互动。
“这些设计……”曹熙雯瞠目结舌,眼底已湿润,却在林鹿将隐藏在手心里的遥控器抖落出来的时候,被逗得破涕而笑。
时至今日,全息投影的技术相当发达,但应用于逝者,她还是头一次见,感动斐然。
林鹿具有北方女性典型的大骨架,五官中便可推测她豪爽又细致负责的天性,是会让人感到安心的那种人。
她从林鹿的胸牌中得知其身份,明白她就是自己预约的遗愿博物馆的创建人兼首席录入师。当林鹿炯炯的视线坦诚、热烈地扑在她身上时,那里没有病人嫌恶的好奇、怜悯,她像个久违的老朋友般向她会心一笑,不知觉得,两人已完成了握手的礼仪。
“不可思议,你们竟然做到了——你们让死亡变成一个过程,而不是终结。”曹熙雯点点头,“我可以问个多余的问题吗?”
“我可以做个多余的回答吗?”林鹿搞怪地反问,曹熙雯又被她逗笑了。她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温和地望着录入师:“你怎么会想到创建这样一个博物馆?我不得不想到,你一定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生死离别,可你是怎么做到的?像现在这么轻松地谈论生死?”
林鹿笑笑,看向不远处扎堆在小学生观光团里的吴克鸣。
“你知道他怎么会面瘫吗?他公司破产了,心灰意冷地回到家,想着怎么向家人宣布他生意场的惨败。结果等待他的,是家人们热烈的庆祝。原来无论是他的爱人,抑或是两个孩子,对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精力和时间的公司都怀着敌意。他大儿子说,不过是跑车换成了电动车,但他年幼的弟弟却再也不用经历他那孤单凄冷的童年了。有一个看得见的爸爸,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吴馆长深为感动,去他娘的公司,去他娘的破产,把麻烦丢给银行吧。下午过后,他想表现一下自己看开的心情,就去二楼阳台帮爱人侍弄几盆花草,不知怎么回事就从梯子上滑出去,跃过阳台扶手,掉下楼去,在医院醒过来时,铺天盖地都是破产公司老总跳楼自杀的报道,数不尽的媒体想要采访他,他自个儿面部神经受损,最开始的时候眼斜嘴歪,连口水都包不住呢。”
曹熙雯被吴克鸣的遭遇逗得哈哈大笑,那边似乎感受到这边的不良磁场,撇来一道困惑又幽怨的眼神,把两人逗得更乐了。
曹熙雯感受到,虽然具体又捉不住影子,但模模糊糊间,林鹿确实回答了她的问题。生死之事,捉摸不定,祸福难分。
等她笑停了,林鹿话锋一转,给了她另一个她原本不指望能听到的答案:“那是12月晚7点多,江北迎来当年第一场雪,雪霰飞舞,煞是美丽。我最好的、也是启蒙我的朋友怀着八个月身孕,亲自为我送来伴娘礼服,我们兴奋地谈论着她的婚礼,在楼下道别。然后,她被横冲直撞的毒驾司机撞飞十八米,死在我面前。毒驾的司机,是我男朋友。”
曹熙雯惊讶到合不拢嘴,半晌,她才用一双冰凉的手握住林鹿的手:“你……”
“万念俱灰,尝试过很多次自杀,都被救下。在康复医院,遇到了前面那个被自杀的倒霉蛋。”说着,林鹿自嘲地笑笑:“他对我说,我目前可以选择的,有两种活的方式,一种,就是在伤痛上面摆个铺子,去帮助更多伤痛的人,以此来获得源源不断的活下去的能量。”
“那另一种呢?”
“在伤痛上面摆个床铺,每天重蹈噩梦,醉生梦死。”林鹿回答,“我选择了第一种。每一天,我因为你们才能活下去。”
曹熙雯瘦削的肩膀随着她深吸气的动作向中间猛缩,大约十几秒后,才缓缓地放松下来,而她此时的神情也仿佛刚做了一项令她如释重负的决定。她郑重地点头:“我想我明白了,我决定授权遗愿博物馆收录我的一生,和临终遗愿。”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遗愿博物馆更新,第2章:生死两茫茫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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