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读文学>其它小说>长恨歌>第 122 章 贪念
  贾寓一事过后,余惊秋料定李长弘等人不会无动于衷,他们按捺不住要出手,可余惊秋的动作比他们更快。

  乾元宗的祠堂一如往昔,只是多了尊牌位,堂中香气厚重沉郁,天色已暮,余惊秋动作柔缓,点亮了堂中灯火,跪坐在师祖们的牌位前等人来。

  不久,周望带着人过来,走到余惊秋身后,小声唤了句,“宗主。”

  余惊秋望着牌位,没有回头,“你先下去。”

  周望瞟了眼门外的人,向余惊秋道:“是。”退了两步,转身出去了。

  祠堂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少有人来,里外安静无声。

  俞秀站在门边,这静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宗主传我来所谓何事?”

  “我听说师叔病了,半月了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多谢宗主关怀,我——”俞秀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看着回过头来的余惊秋,眼睛发直,仿佛见到了极恐怖的景象,往后踉跄两步,摇晃得身子撞到门扇上才稳住,脸色惨白,音声气短凄厉,似哀嚎般短促的叫了一个“你——”戛然而止,好半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是来找我索命的么?”

  俞秀这激烈异常的反应叫余惊秋也始料未及,愕然半晌,忽然明白过来,俞秀是花了眼,将她看错成了谁。

  “我就这么像她么?”余惊秋似笑非笑道。

  不止是像。这些时日,俞秀夜夜梦魇,到了白日恍恍惚惚,焦虑难安,精神如弓弦张到极致,胡思乱想之下,竟时而生出幻象,成了惊弓之鸟。

  乍见余惊秋回头,下颏微抬,眉峰敛雪,冷眸斜睨过来,冷傲睥睨之态已有六七分的神似,俞秀心中有鬼,又叫每日的幻象扰得精神错乱,是将她真真切切当作了那人,因而惊惧至极,失了态。

  听到余惊秋说话,他才回过神来,眼前的人是余惊秋,可心慌胆颤之感一点也没退去,反而更胜。

  烛光摇曳,刺人眼目,映照着一尊尊牌位,其形其状也扭曲摇动,影影绰绰,仿佛这牌位中有一道道魂灵,百来双眼睛盯视着他,如芒刺背。

  俞秀像是毫无遮掩,满身满心的污秽,赤/裸暴露在祠堂下,在师祖牌位的注视中,心里防线一再崩溃。

  直到回味过来余惊秋那句问话的意思,他脑海中的线‘铮’地崩断了,灵魂一霎离体而去,再不能思考,只是惨白了脸,怔怔道:“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余惊秋确实有些猜测,只是尚未确定,因而并不挑明,顺着他的话诈他道:“你这是自己承认了?”

  俞秀道:“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是你想如何!”余惊秋瞟了他一眼,回过头去向着满堂牌位,说道:“我、郎烨、狄喉、云瑶、楼镜,我们五个谁没受过你的教导,伤痛寒热,你也用心照拂,从稚龄到成人,你一路看着过来的,往事种种,我相信你也有过几分真心。我们曾经何等信赖崇敬你,俞师叔。”

  这一声呼唤,重重叩在俞秀心扉,他浑身一个激灵,“我,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转头,你却联合了楼彦陷害我和郎烨,将郎烨逼死在天星宫,暗中下药,残害吴师叔,连吴师叔那两名病逝的弟子也有你的手笔罢!”余惊秋声音冰冷,将这一桩桩阴谋诡计都抖露出来。

  在得知楼彦的真面目前,她还没怀疑到俞秀身上。知晓一切都是楼彦的算计后,他才觉出不对。

  按楼彦的心计,断不会真让自己重伤,把自己性命和飘摇不定的宗门交托到旁人手里,那有太多的不可测。可若是装病,俞秀又岂会看不出来。俞秀看出来了,是在替他隐瞒。

  “我,我是迫不得已。”俞秀抖着嗓子道。

  “是不得已害死了郎烨和那么多弟子,是不得已给吴师叔下毒,还是不得已要杀我!”

  俞秀呼吸一滞,顿时被抽了力气,双腿一软,背靠着门扇滑倒在地,望着前方的牌位,只觉得列为祖师的魂灵,一双厉目钉死了他,他五脏六腑无处不在颤抖,悲呼道:“弟子一步踏错,弥足深陷呐!”

  余惊秋瞥了眼俞秀,她知道俞秀被月牙儿的药折腾到精神错乱,人累到了极致,心里的防线如薄纸一般,一戳就破。她有意选到祠堂来见他,借着列位祖师,给予俞秀最后一层压力。只是没想到证据尚未拿出来,俞秀就已招架不住。

  “这宗门里,你为一己之私损害的人有多少,此为不仁;你给吴师叔下毒,残害师兄,此为不义;你明知楼彦秉性,瞒而不告,眼睁睁看着那些人逼走宗主女儿,看着他们陷害宗主徒弟,辜负宗主所托,此为不忠;楼彦阴谋算计,你不加阻止,反而助纣为虐,害得宗门飘摇,不得安宁,辜负支撑宗门走到今日的列为祖师,此为不孝!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余惊秋站起了身,寒星一样的目光俯视着匍伏在地的俞秀,“你上对不起教养你的师祖,信赖你的师父和师叔,下对不起敬爱你的众多师侄。如今事情败露了,你所求的也好,你想逃避的也好,终究不能如自己所愿。俞秀,你对得起谁?你连你自己也对不起!”

  “我,我——”俞秀哀嚎一声,“我是怕……”

  “你怕什么?”

  俞秀猛地抬起头来,满眼血丝,死瞧着余惊秋,“我怕你知道真相后要报仇雪恨。”

  余惊秋眼皮一跳,又迅速将错愕遮掩下去,面无表情地觑着俞秀,深浅莫测。

  “是我,是我自己糊涂。”俞秀摇着头,“当年醉心医道,为贪欲所惑,垂涎孟家金方,伙同那些人,在你百日宴上毁了孟家……是我鬼迷心窍,我——”

  一股寒意自余惊秋心底透出来,她脸色越阴冷越沉郁,她自己想象是一回事,听俞秀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她问道:“师叔,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原来这么多年戴着面具演戏的并非楼彦一人,若真是如此,想一想,真是令人胆颤心寒。

  “我不知道你是孟家遗孤。是,是楼彦……”俞秀话说不利索,“是楼彦,他抓到了我的把柄,威胁着要把这件事告诉宗主,我,我一时胆怯,所以,所以答应了他的要求,在忠武堂和曹柳山庄联姻时,去了两家婚宴。”

  “那是你第一次被他要挟?他特意让你去婚宴做什么?”

  俞秀道:“那确实是第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沈仲吟会到许州城的消息,也知道了你们会在婚宴前赶到许州城,他想要我在那里留住楼镜,想办法让沈仲吟和楼镜见面。”

  余惊秋曾在楼镜那里听说过,当年下山去往许州城,他们的行踪一直掌握在楼彦手中。楼彦和赫连缺勾结,想要楼镜和沈仲吟见面,再挑起那段孽缘。

  余惊秋当时还在疑惑,许州城那么大,两人怎么就能确保沈仲吟和楼镜两个出行目的不一的人一定能会面,原来其中还有一个俞秀在保驾护航,确保两人能见到面。只是后来意外频生,不用俞秀出手,楼镜和沈仲吟就见上了面,而匆匆一面过后,俞秀顾忌着曹柳山庄生事,又不得不带着他们紧急赶回乾元宗。

  “可那是个深渊,被捏住了软肋,成了他的帮凶,踏错了一步,只会越陷越深。”

  “难道你要将这些和后来的事的根由都归咎于楼彦的逼迫么?”

  俞秀看着余惊秋的脸。他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恐惧,“当年你离宗之后,宗主身死,楼彦重伤,那时我去替他瞧伤,他才告知我你的身份,宗主不在了,我不怕他告密,可我怕你……”

  俞秀苦笑着落下泪来,“孟家灭门后,我没得到梦寐以求的金方,反而日日为噩梦所困,每每回想起阳神那一双眼睛,我就心惊胆战不得安枕。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终于等到我将那些事都遗忘在时间里,你又提醒我,让我想了起来,我怕你找我报仇,怕你揭穿我做的事,怕你将我的那些肮脏不堪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我心虚到承受不住你的存在。楼彦让我替他假报伤情,我答应了。我当时不知道那封给聂禅的信有问题。不知道楼彦早有准备,他让你们去了,就没打算让你们回来。我不知道他的计划,所以自己动手,早在你们出发前,我就派人告诉了知行村你的身份,我原想着借他们的手除了你,只除了你,没想过要郎烨他们三人的命,谁知他们毫不留手。”卂渎妏敩

  “等到你不知所踪,吴青天和陆元定先后归来,不肯放过你和楼镜离宗的事,要一查到底。那时候我已完全上了楼彦的船,再下不来了……”

  “所以你便帮着楼彦毒害吴师叔?”

  俞秀没答话,俨然是默认了,他低垂了头,散落的头发汗湿,虚脱了一般,“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你要杀我,我毫无怨言。”

  “杀你?我为何要杀你。”

  俞秀一怔,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爬到余惊秋跟前,捉住她的衣角,叫道:“你为何不杀我。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想要杀你,害了郎烨,害了吴青天,你为何不杀我,你应当杀了我!”

  余惊秋轻笑一声,眼里眼外满是冷漠,“一剑杀了你好让你就此解脱么?”

  她瞧得出来俞秀有愧悔之心,没坏到根上,有些微的良知,可这良知比不过自身性命声名,比不过重重欲望,所以总是做错的选择。

  那良知就像是根针,俞秀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时,就戳他的心脏两下。等到他幡然醒悟,无路可走,这良知于他而言就是最大的折磨。死在愧对的人手中与他而言是赎罪,只会解脱了他。

  “俞秀,相对于你做的那些事,你想的也太轻巧了。”余惊秋面朝着满堂牌位,重重说道:“从今往后,你就在这满堂祖师魂灵和在你身周枉死不瞑目的游魂注视下,日夜忏悔罢。”

  俞秀好似真的在虚空之中看到什么,神经兮兮地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来时,余惊秋要走,俞秀看了眼那些摇摇晃晃的牌位,他大叫一声,“不,你不能走,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余惊秋脚步一顿,说道:“师父告诉我家世时,曾经和我约法三章,让我十年内不得报仇,但即便是没那约定,让我当年就知道你做过什么,我和我那未谋面的父母情远,与你情近,即便家仇如天堑,横隔在你我中央,我会怨你恨你,也不会想要杀你。俞师叔。”

  最后一声呼唤的三字重逾千斤,重重落在俞秀心头,让他难以承受,伏倒在地,颤声道:“为何,为何呀!”

  似在问天问地,追问余惊秋,又似在诘问自己。

  余惊秋出了祠堂,对着守候在外的周望道:“看好他。”

  周望道:“是。”

  然而余惊秋前脚回了澄心水榭,周望后脚便行色匆匆赶了过来,“宗主,俞长老自尽了。”

  余惊秋愣了一下神。周望还在说话,“弟子安排了人看守,谁知一不留神,俞长老抢了弟子的剑,拔剑自刎了,弟子没拦住……”

  余惊秋神色又恢复如常,淡淡道:“知道了。”

  周望离去。

  余惊秋透了口气,躺到贵妃塌上,扶着额头,忽觉得疲累。俞秀这人,她实在厌极了,真听闻到他的死讯,又说不出的怅惘。

  为此,她想起了楼镜。

  从小时候起,她就钦佩喜爱楼镜那敢爱敢恨的性子,说她说不出的话,做她做不来的事,要是此刻她在这里,认定了俞秀是敌人,想必觉得他死了就死了,不会为他落一滴眼泪,不会为他而生出烦恼,权当这世上没有这个人。

  可细细想来,楼镜也不总是这样,她也有爱恨交织,迷茫崩溃的时候。是何时?是在冷云山沈仲吟告知真相,是在死人庄师门重逢。

  却又很快振作起来,认准了什么事该做,她没有一点迟疑。

  就如同要戏弄她。

  每每在药池中沾水的丝罗衣衫,如巫山之中缠绕的女萝,因吸满了晨露而透亮,如蛛丝一般,贴服春树的曼妙曲线。

  梨花儿白被药池温度染上热意,嫩红从蕊心绽开。

  隔着层层水雾。

  纤指像是撩开帘幔一般穿过雾气伸到她眼前,描摹她的眉眼,顺着眼角贴着鼻翼往下,抚到她的嘴角。

  轻轻落下一吻。

  她想要躲开,背后又被什么东西抵着,退不了。

  只得以攻为守,将人推到池边。

  那人反而就势抱住她的脖子,将她紧紧搂住。

  原来不止她们的心嵌合。

  温柔的风缠绵地落在她的颈侧。

  余惊秋忽地醒来,摸了摸脖子,出了许多冷汗,过湖的风一吹来,有些凉。

  原来都是一场梦,心中情绪莫名。

  俞秀的后事由陆元定操办着。

  余惊秋闲暇之余变得爱到祠堂静坐,自那日梦醒,她便觉得不安,某些情愫按捺,也会露出端倪。

  她从未想过自己是这样一个流于表面,爱慕皮相的俗人。

  当年楼镜和聂禅一战,负伤退走,两人栖身破庙之中。夜里她为昏迷的楼镜上药,瞧见那一截腰身,就像是入了魔障,心中住下了一只名为欲/念的恶鬼。

  她厌恶着楼彦等人的虚伪贪婪,实则自己又好到了哪去,贪欲缠身。

  师父将楼镜托付给她,楼镜是师父师娘的珍宝,她却觊觎着这份珍宝。她明知女子相恋这条路在这世道上艰辛万分,倍受指责,她是师姐,她受师父遗命,更该以身作则才对,楼镜可以任性,她不能。

  余惊秋向着牌位深深叩首,心道:“师父,弟子不孝。”

  过来的陆元定见了,还道她是为着俞秀之事,“俞秀的死,是他自己所求,你不必放在心上。”

  余惊秋没有言语,陆元定哪里知道,她脑子里在算着日子,算着按楼镜的脚程,应当回风雨楼有些时日了。

  楼镜实际的脚程要比余惊秋预估的慢些,她中途绕路去了一趟淮南,往朝圣教去了。

  楼镜没去过朝圣教,不认得路,但有认得路的,文丑陪着詹三笑不知上过朝圣教多少次。

  一来路熟,二来有人想见她,她路走的顺当,在客堂里见到要见的人。

  韶衍坐在上首,长发墨也似披散在身后,坐姿威严,冷冷地睨着楼镜。

  楼镜自顾自地挑了个位置坐下,姿态算不上客气。两人间的气氛冰冷沉抑到了极点,却又能够安稳相处,到达一个奇异的平衡点。

  “你来做什么?”

  楼镜瞥了眼韶衍的脸颊,“你这脸上怎么添了道伤。”伤口细长,还未好全,虽然不重,落在了脸上,就尤为显眼。

  “与你何干。”

  楼镜忽然笑道:“是与我无干。其实除了小神仙,又有谁会在意你脸上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话未说完,对面一道白影卷着暴虐的气息直往楼镜面门砸来。

  楼镜一偏头,茶杯从耳侧飞了过去,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热气飘散出来。

  小神仙三个字成了韶衍的逆鳞,一触即怒。

  旁人怕,楼镜怎会怕,戏谑道:“你要是这样,那我接下来的话可没法说。”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长恨歌更新,第 122 章 贪念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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