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读文学>其它小说>吾珠>第 48 章 成宇
  方成宇的事还没讲多少,赵千丰就乱插话,“不对啊,这怎么听着跟方成宇多老实似的,他不是把人姑娘肚子弄大了,所以才娶她的么。”

  方威不高兴地瞥他一眼,“你从哪儿听说的?”

  “别人都这么说。”

  “别人?”方威冷笑一声,“别人说的就都是真的?他亲眼看到了?”

  赵千丰讪讪地摸摸鼻子,“这倒没有……您继续讲。”

  “讲?”方威又挑字眼,“你当是听故事呢?”但他复又重重叹了口气,道:“成宇这孩子,的确是内敛了些……”

  在寻常人眼中,成亲该是怎样一件事?

  欢喜,激动,和对未来生活的兴奋。

  对于方成宇而言,一开始是这样不错。

  莲花村的姑娘一如日光明亮,照进他久久昏霾的心房,他鼓起勇气和她相识,发现她的确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善良,温柔,活泼,迎春花一样的字眼。

  他们在两村中间的松树下私定终身,许诺此心不渝,愿与对方永世修好。

  有村人看到了他和一陌生女子在树下相拥,回去就向钱氏学起了嘴,如同一个刺探军情的探子——不,村人才不会有什么真心实意,他们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于是钱氏就知道了儿子最近总是坐在檐下愣神偷笑的原因,她等方成宇回来,脸色终于没有往常的刻薄,而是弯出一抹讨喜的笑意,“小宇啊,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方成宇难得的一愣。小宇这个称呼,从爹死后他就再没听过母亲这样唤他,她从来都是“你”“白眼狼”这样的叫他。

  他本来也不想这么快就告诉母亲自己有了心悦的人,说不上原因,但冥冥中似有所感,母亲这样的人,必然不会喜欢他喜欢的姑娘——毕竟母亲连他这个儿子都极不喜爱。

  但是这天母亲面带微笑的脸庞让他愣了神,他有多久没见这张笑脸?他想,或许这就是人们口中的“时机”,他喜爱的姑娘也许可以重新成为他和母亲之间的牵系。

  于是他没有多想,就把心上人和她的家人告诉了母亲。

  姜李李,莲花村人,年十八,父母皆在,家中还有一年幼小妹。

  每听一句,钱氏的脸色就冷下一分。最后她问,这个姜李李家里是干什么的?

  他道了一句“务农”,就听见母亲冷笑一声,刻薄地说,我当以为你有什么能耐,看中的人原不过是个穷种地的出身!不过就你这种窝囊废,我也不指望你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有手有脚,能够把自己和母亲你都养活得很好,并不窝囊,想替李李争辩,她也不只是农户的女儿,还十分善绣工,城中的大户争着要她的绣品,她并不是那样平庸愚昧的女子。

  想说的话一齐涌入喉间,他一哽,到底让了步,只是咬紧牙关,深深地望向母亲。

  而母亲的眼里只有凉薄的鄙夷。真是王八看绿豆,你方成宇也就这样了,她说。

  然后就恹恹地转身,靠在榻上闭眼揉起鬓角,那就表示她没什么心情再和他说话了。

  ——你也就这样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让方成宇如置冰窟。

  原来从小到大,她对他就没有任何期待吗?

  原来他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对于她这个母亲来说,是“就这样”吗?

  她都不替自己高兴一下吗?

  哪怕只是一时片刻呢。

  可母亲的的确确还是那个眉眼削薄的女人,她的脸上永远带着嘲讽和不屑,仿佛天底下所有人都对她有所亏欠一样。

  方成宇不知道自己亏欠了母亲什么。

  明明她失去的,自己也从未得到过。

  母子二人没有明面上的剑拔弩张,可眼神与眼神之间是蓄势待发的暗涌,母亲的眼皮耷拉着,眼神是寒冬能够冻僵人的坚冰,他的眼睛向下垂着,里面是坚冰下蠢蠢欲动的暗流。

  水遇上冰,如若不能合一,便势必要碰撞出激越的水花。

  方成宇第一次尝试夜不归家。

  他其实也是怕的,怕回去看到母亲那副讥诮的面孔。可比起这种害怕,他更多的是厌恶。

  好在彼时天气尚暖,他就算宿在一块石头上也没有什么。

  夜间村长巡路,发现了躺在溪边石上仰望星空的他。

  方成宇知道方威是个好人,但生性腼腆的他拒绝了方威带他回家的提议,他只是摇了摇头,说母亲不想看到他。

  方威叹了口气,担心方成宇在这睡一晚会受风寒,就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他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已在县中成家立业,他和妻子还在村里守着,毕竟他是村长,不能随便一走了之。

  在干净的房间里,方威给他端来热食汤饭,神情温和。

  坚毅的面庞和记忆中没了具体面容的父亲逐渐重合,方成宇原本垒砌得坚固的心墙忽然轰然倒塌,他没能忍住,和方威说了此前种种。

  这也是方威为何知道方成宇心境的原因。他知道这个孩子成长的有多不易,十分心疼他的遭遇,但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不能,也不敢说太多。卂渎妏敩

  他只能苍白地安慰他,没事,你娘只是一时糊涂,等她想明白就好了。

  方成宇点了点头。

  方威略略有些不安,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但没过多久,方成宇过来支支吾吾地告诉他那姑娘怀孕了,这件事多少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此时村里有不少人都知道了方成宇和邻村女子的事,每每见他都笑着调侃何时能喝到他的喜酒,方成宇只能尴尬一笑。

  母亲的刻薄是在村中出了名的,这些村人明知他和李李的婚事困难重重,却还是这样坏心眼地揭开他小心遮掩的伤疤。

  明明同在一个村中呼吸长大,这些人永远都不能对他都只能是老实的恶毒。

  母亲一心想攀一个有钱有势的亲家,可她不认识有钱的人家,有势的人家亦看不起她,故而她的一再坚持最后只能是大梦成空。

  他把李李怀孕的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她说,那你们就成亲吧。左右我也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了,你爱怎么便怎么,我是管不住你了。

  又是这样令他窒息的言语,此刻他却顾不上什么了。

  他甚至不无恶毒地想,你快些走吧,我亲自给你添坟。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娶到了心心念念的姜氏姑娘。

  他有时会抚摸她鼓起的肚皮,那薄薄的一层皮肉之下,竟能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这是多么神奇啊。

  等这个孩子出生了,他要给他起一个顶好听的名字,他要给他做个结实的摇篮,要给他打一套足金的长命锁,还要给他准备好几床厚实的被子,毕竟等他出生后就入冬了……

  他美美遥想着以后,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设想里,却忘记了他并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那真正的主人仍旧端坐在高堂之位上,面容依旧冰冷,言辞依旧讥讽。他经常注意看她的脸色,她的目光里却很少有他,也很少有李李。

  虽然夫妇二人和母亲的相处并不是十分温煦和睦,可表面看上去也可以称得上是平和安稳,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他没料到是自己出了问题。

  李李是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她的目光总是深深沉沉地望向他,仿佛远望夏夜里寂静的夜空,又仿佛凝视冬日白雪中的一棵青松。那是爱慕,他明了。

  坦白讲,他爱李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喜爱她这样看自己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吸引了她,因为母亲说过,他不讨喜,是累赘,是丧门星,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既然李李能够予他这样的眼神,他便觉得自己真的值得这样的爱慕。

  李李绣工极好,纤细十指游走在针线之间,翻飞似的就绣出花样百变的绣品,双飞燕,交颈鸳鸯,富丽牡丹,玲珑桂子……她引针穿线,凝眸低首,白细的颈子微垂,安静地坐在椅上,像大户人家中精致屏风上的仕女。他时常对着对她愣神,等惊醒过来事,布帛上的花鸟虫鱼就栩栩如生得马上要跳到他的眼前。

  她也给他绣过很多东西,同心结,贴身的里衣,七夕互赠情人的绦子,还有一些小小的布样,她在上面绣了猫子狗子,打趣似的给了他,叫他忍不住再三抚摸。

  有这样的妻子,他不能说不得意。

  他和李李出门时,村中一些男人总是若有似无地去偷瞥她,虽然只是极快的一扫而过,但这让他内心产生了一些不便言说的感觉,不喜,愤怒,还有些微隐秘的矜傲。

  带着这份矜傲,他对李李的态度逐渐不再是最初的百依百顺。李李为城中的蒋员外的家里人做绣衣,不便去送时,蒋员外就会遣管家带着专门的小厮来接,一回来二回去,他就总觉得那管家和李李有些不清不楚的纠缠。

  不然李李最近怎么总是对他唉声叹气呢。

  不然李李怎么开始躲避他的眼神呢。

  不然李李怎么会拒绝与他同房的要求呢。

  ……

  拒绝就是泄露蛛丝马迹的开端。

  于是他惊讶地发现,那管家来时,李李就会格外地欢喜,脸上总是带了三分笑颜,眉梢里都是勾人的风情,管家给他递过来银钱,荷包上的云纹有一个翘起的连钩,绣法特别,那是只有李李才会绣出来的花样。

  他不禁联想这二人之间何时有了那些污浊的勾连,那管家每次递给他装着银钱的云纹荷包,他心里都会一颤,他得到的究竟是真金白银,还是施舍,抑或炫耀?

  他说不清,只好去质问李李是不是和别的男人有了奸.情。

  李李当然争辩说不是,甚至委屈地红了眼眶,可她楚楚可怜地摇头,又是那么动人凄恻,他不相信哪个男人不会对这样的她动心。

  他觉得李李在对自己用苦肉计,突如其来的愤怒就攫住他的心魂,头像是炸了一般,目之所见是眩晕的晦色,他听不清李李在辩解什么,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呜咽哭声。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李李的嘴角已经有殷红的血丝漫出。

  他欲扶她起来的手颤抖起来,自己竟打了她吗?她还怀着自己的孩子啊!

  他慌了神一样的要逃走,却在门外看到抱臂而立的母亲。

  她扬着下巴,褶皱的眼角溢出一丝凉漠的不屑,“我都跟她说了,肚子里那个种跟这个家不对付,她偏不信,这下可是明白了?”

  一时间,他想起了年幼的自己,那时父亲去世没多久,母亲似乎也是用这样的神情,目光怨憎地对他说:“你毁了我,都是因为你。”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吾珠更新,第 48 章 成宇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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