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嘴唇颤抖起来,脸色很难看,喝道:“什么玄机不玄机的,要是不想去就拉倒!”说着就转身准备回去了
赵千丰一瞬间又变回之前那个面馆的伶俐伙计,他“哎”了一声,拍了拍老头儿的胸口,“大爷,您这怎么脾气那么爆呢?我们年轻人,脑沟浅,性子急,对什么事都想知道个所以然的,您老走的路比我们喝的水都多,还能不知我们是个什么意思啊。”
老头儿脸色好了些,却摇头道:“不去了,菌子我不卖了,你们去别的地方买吧。”
赵千丰没料到他会是这个态度,又往他手里塞碎银,但老头儿说什么都不肯要了,背着手就往回走。
宗启制止了赵千丰,对老头儿道:“近来村里发生了什么事么?”
老头脚步微微一滞,但并没什么大的反应,“乡野之地,能有什么事。”
“白事。”
听到这两个字,老头儿面色遽变,“你怎么知道的?!”
宗启并不多作解释,道:“我们从城内赶至贵庄,还未曾休歇,老丈可否予我家伙计一杯茶喝?”
老头儿目色不定地在他们脸上审视了一番,最后道:“跟我来。”
三人随老头儿来到一家砌着青墙的农舍,院内洒扫得很干净,南边还养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有一老妇打门而出,正是之前问赵千丰有无婚配的老人。
老妇看见他,有些意外,“你们……”
老头儿摆摆手,“没什么事。”
老妇给完他们倒茶就在院内乘凉,辜怀微看她靠在摇椅上一晃一晃地好不自在,也十分想上去躺一躺。
老头儿喝了口茶,语气没那么紧绷了,简洁地向三人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叫方威,是方家庄的村长。”
“失敬失敬。”赵千丰冲他抱了抱拳。
方威点头示意,微皱着眉看向宗启,“先前你说我们村里出了白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宗启只淡淡看他一眼,“我若说了,你信么?”
“故弄玄虚。”方城冷笑一声,“我看你们怕不是骗子!”
辜怀微放下茶杯,气道:“我师……我家少爷他精通道卦之术,能测阴阳,占凶吉,本事大着呢!”
赵千丰打圆场,“您先听听再说嘛……少爷,您来分析分析?”
宗启没有理睬方威的恶劣态度,只道:“村□□有人家一百又三户,其中有八十六户人家中有年过花甲的老人,而这之中只有五户是无子无女的孤寡老人。”
方威惊了,他没想到一个陌生人竟能对他们村子的情况了如指掌,“你、你怎么知道的?”
宗启继续道:“但这五家孤寡老人都在今年相继下世,是也不是?”
方威坐不住了,两颊深陷的肌肉都哆嗦起来,“你是人是鬼?为、为什么知道这些?”
宗启起身,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说的话却让方威彻底呆住了,“敢问老丈,傍晚入寝,村人都习惯么?”
方威崩溃地瘫靠在了椅上,巳时的日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愈发苍老,“我以为……”
他闭上了眼,“冤孽呀……冤孽!”
赵千丰和辜怀微对视一眼,“不是,你们二位在打什么哑谜呢?我俩还都没懂呢。”
方威无力地摇头,对宗启道:“你说吧。”
“此处有鬼祟。”宗启毫无波澜地道出这五个字。
辜怀微瞪大了眼,又听他道:“鬼祟常在夜间出没,扰人神魂。但此鬼祟却异于旁者,最喜在黄昏之际太阳将落未落时出现,然此时正值村人归家之际,村人不堪其扰,故而将归家晚食时间提前酉时,戌时即落锁入睡。”
赵千丰还沉在“鬼祟”之说中不能自.拔,晕着脸问:“……鬼祟是什么?”
辜怀微同情地道:“就是你想的那些东西。”
赵千丰愣了一瞬,随即炸了毛似的跳了起来,“何方妖孽,胆敢伤人!”
辜怀微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向宗启问道:“师兄,你是怎么发现这些的?”
宗启却先问赵千丰:“羲县的城门于几时开闭?”
赵千丰答:“夏季卯时三刻开,酉时三刻闭;冬季辰时开,酉时闭。”
“羲县多山,方家庄田地不多,但离城不远,故而村人多在城中任有活计。如今入夏,日出偏早,卯时村人大都已起,戌时日落,此时已至掌灯时分,人们已回到家中。”他引辜怀微走至桌边,“桌上的烛台落满灰尘,蜡烛也满是脏污,却还是完好的一支,能看出什么?”
“很久没有点过蜡烛。”
宗启颔首,“太阳落山天色昏沉,为何不点灯?”
赵千丰想了想,“用不着,或者是……不敢。”
说完,他一愣,又看向了方威。
辜怀微觉得这么猜测不妥,“万一别人家不是这样呢?如果只是村长为了省蜡而不愿点灯呢?”
“怀微。”宗启问,“如若到了夜间,城中可会有更夫巡视?”
辜怀微点头,“会的。”
“那村中呢?”
“这个……”辜怀微还真的不知道,说来惭愧,他虽然一穷二白,却也算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小少爷,出入的都是些州城,从未踏足过山村之地,根本不知道村中的夜晚究竟有没有人巡视。
赵千丰接道:“村里也会有人巡视的,一般都是村长……”
那么问题来了,村长在夜间巡视完村子,回来自然是要点灯才能视物,可为何他家中的蜡烛却是长久未用的样子?
室内一时十分静默。
良久,还是方威长长的叹气声打破了这份寂静,“的确是用不到蜡烛……”
他咳嗽了一声,再不似之前那般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样子,“我们村里,确实出现了一些怪事。”
怪事的开端,还要从方成宇说起。
方家祖辈世代为农,方成宇从小就在方家庄长大,可惜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染病去世了,家中只剩下了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村民们都知道,村西头的钱寡妇家的儿子是个好孩子,老实腼腆,话也不多,却是十足十的听话。
因为父亲早亡,所以母亲钱氏成为方成宇唯一的亲人。方成宇打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父亲在时,他很少哭闹,父亲走后,母亲哭到几近昏厥,还是他搬了木凳站在灶前熬了一锅煳底的米粥,一口一口喂到母亲口中,她才勉强度过了那暗无天日的时日。
母亲钱氏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纸糊成的木偶,眼睛里是空洞的无望和冷漠,“丧门星。”
她这样骂他。
他的眼里有过困惑,为什么母亲在父亲走后就像变了个人,从来不笑,或者说,从来没对他笑过。他在院中清扫的时候,是听到过门外母亲和村人笑谈家常的笑声的。
可惜他是个蠢笨的人,找不到母亲变化的原因,只能麻木的长大。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少年人和父母剑拔弩张的时候,可方成宇却从不对母亲摆脸色。他总是很有耐心地服侍她,一天三顿,顿顿都是亲自下厨,从不让她沾手。至于洗衣洒扫,更不需她来做,毕竟还有一个勤快细致的儿子。
母子如此相处,渐被村人所知,人们无不夸钱氏一声“有福”,无不赞方成宇一句“孝顺”。
可人们并不知道,方成宇是不得不做这些的。
因为一旦停下,哪怕只是坐在椅上发愣,母亲就会哭天抢地的哭嚎起来,眼眶像泡在水中的海绵,一按就能涌出许多必要的泪水。她会大声地埋怨丈夫无情,埋怨方家误她,埋怨自己命硬,为什么自己没死,还要养这么一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同时还会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语,因为不指名道姓,所以方成宇不知她是在辱骂谁。他猜测可能是自己。
再长大些,他就能进城找活计。因为村城两处奔波,家中就来不及收拾,换下来的脏衣服堆在筐里三五日无人理会是常事,冬天还好,到了夏季,浸了汗的衣物隔夜就有一股酸腐味,站的很远都能嗅到。但母亲从来都是皱着眉看见,再皱着眉离开。
他知道母亲不喜自己,所以他也从未要求她为自己洗衣,其实村中同龄人有很多从来没洗过自己的衣服,他只觉得他们实在幼齿得可怜。
母亲说话难听,他见识过,所以处处小心谨慎,可还是躲不过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白眼狼”。
归家晚了饭做得潦草了些,就就是他“苛待”她,是“翅膀硬了”,是“一门心思就想着离开这个家,不稀罕她这个娘了”。
母亲平日里行为的冷漠他可以接受,但他不能忍受她言语上的刻薄。他为自己抱屈,这个家从父亲走后就已四分五裂,母亲大可以将他扔了,改嫁或是回娘家,怎么样都可以,但她没有,她仍旧做着一个“含辛茹苦”的可怜母亲,在村人的眼光里享受着同情的哀怜,转身又成一副削薄尖酸的面孔,指责他不听话,不孝顺。
方威身为一村之长,也知道这娘俩的日子不算好过,故而时时照拂,但他渐渐才发现,人人口中的“母慈子孝”,不过是一幅刻意描摹的山水画,远看山清水秀,写意吸睛,走近看了,才发现其实山远水迢,彼此泾渭分明。
但他没有插手的身份和立场,他只能看着方成宇从年少时的不善言语,变成长大后的沉默寡言。他才二十岁,眉宇间却堆着沉沉暮气,像傍晚日落后的最后一缕天光,即将被墨水般的黑暗吞噬,只将将透出一点式微的挣扎。
这个孩子迟早会出事的。方威这么跟自己说过,一定要看好他。但令他意外的是,未过多久,方成宇竟告诉他即将成亲的喜讯。
新娘是离方家庄不远的莲花村的姑娘,姓姜,模样很水灵,逢人就笑,一双眼里满是星星的亮光,是个招人喜爱的活泼性子。
方成宇说,他是在出城回村的路上遇到她的。那日正好下雨,他看见她在树下狼狈躲雨,觉得有些可怜,就主动送她回家了。
方威问,你还会那么胆大?
当时方成宇是笑了的,那一瞬间他才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有了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方成宇说,我也不知道,当时心跳得很快,好像不上前跟她说话心脏就会从胸口跳出来,要死了一样。可是我跟她说话了,心却跳得更快了,威叔,这是怎么回事?
方威笑了,答,没什么,她只是令你心动了而已。
方成宇低下了头,说,我没想到我会心动。
方威拍了拍他的肩,说,成宇,你的好日子要来咯。
暮春时节,莺飞虫鸣,村口的桃花馥郁缠绵地随风飘飞,夭夭灼灼,漫如飞雪,姜姓姑娘嫁到方家,成为方家庄的又一新妇。
夏日还未过去,新妇的笑颜还未使全村人记住,就成了沉睡在瘦小棺椁之中的冰冷枯骨。
好日子不过百日,又回到了最初的开始。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吾珠更新,第 47 章 开端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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