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熠在绵绵雨声中醒来,披衣起身。江州潮湿闷热的天气让他的旧疾加重,他伸手按了按自己隐隐作痛的背部,深叹一声:“快结束吧。”
赵熠推开窗户,一股清香的空气涌了进来。院中一树茉莉盛开得繁茂,轻盈雅淡,香韵悠远,烟雨中绰约的姿态,如玉骨冰肌的太虚仙子。他定定地看着它,这几日在江州的日子波谲云诡,他竟忽略了院子里这般良辰美景。他快步走过去,全然不顾细雨沾湿衣裳,落英飘落发间,贪婪地吸食那缕清香,久久伫立。
“王爷,该用早膳了。”韩长庚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院门口等待,“范家的画用火一烤,便显出了内容,现在正在前厅挂着呢。此外,您让属下查的锁江塔一事,也有了眉目。”
赵熠回身,带落了些茉莉的香气,缓缓走了过来:“好,去前厅。”
厅上,下人们早已备好茶饭,旁边摆放着一个黑木画架,内悬一幅长五尺、素绢装裱的画。唐献站在画架旁,低头沉思,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头,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赵熠坐定,端起茶盏看向那副画。原来画中的大片留白,如今已显出一个女子。她站在竹林中,身穿红色褙子,披着一条浅色披帛,容颜秀丽,衣袂飘飘,一手拂着青竹回首浅笑。旁边有一行小字:“吾妻鹤云独爱竹。后院有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生死茫茫,天地怆怆,孤灯寒壁,了此残生。天禧元年冬。”
“范庭致也是用情至深。”赵熠心想着,轻轻吹去热气,抿下一口茶。抬眼时只见唐献在一旁不住地挠头,几次欲言又止,便皱眉道:“唐献,你今天早上是怎么了?若在这屋里坐立不安,就去把叶仵作找来,商讨锁江塔一事。”
“王…王爷,您昨日让严午去查叶家兄弟,哦不,叶家…姐…”
“怎么吞吞吐吐的,难不成他们的身份有假?”
“不是…啊不,是…叶承远膝下两个孩子,一子一女…姐姐叫叶如蔓,弟弟叫叶如萧…”
啪!哗啦!
韩长庚一惊,伞落在地上。赵熠手不稳,茶盏一歪,热茶洒在手上,“嘶!”
“王爷!”
“我没事…”赵熠缓了缓神,道,“你是说,那叶仵作是个姑娘?”
“正是。”唐献艰难地咽下口水,自从知道这件事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可这些天都做了什么?和一个女子拌嘴!苍天啊!
空气静止了半晌。
“那…怎么我们都没发现?”韩长庚打破沉默,问道。
“这…江州衙门里见过她的都是些捕头吏役,他们大部分都在洪水中丧生了,所以她女扮男装,而且总是灰头土脸的,便没人看出来。”
“我是说,她一个姑娘,你怎么没看出来?”
“我哪儿看得出来!她除了个子小些,行事作风与一般男子无异,我怎么就看得出来!”唐献委屈极了,他也不知道啊,不然也不会这般挤兑人,“再说,你和王爷不也没看出来嘛!”
“你说什么混账话,王爷自小长在军营,回京之后几乎都待在王府,哪里知道这些江湖伎俩!”韩长庚怒道。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叶仵…叶姑娘也着实不易,待她回来,赏些银子打发走吧。”赵熠揉了揉眉间,心想既然是个女子,带在身边着实不便,反正案子也差不多要破了,这荒诞的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昨日没有回来,想是在江州家里住了吧。”
“无妨,那就…”赵熠话说一半,院外传来惊呼,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王爷!王爷!”严午跑进来,手上点点血迹,“叶仵作她受伤了!”
三人一听,连忙冲了出去。
叶如蔓蓬头垢面地被抬了进来,她面色惨白,伤得很重,鲜血浸染了半身衣服,没染血的地方还糊了一层潮湿泥土。左肩不知绑着一条乱七八糟的杂布条,已经完全被血浸湿。腰上麻绳系着一个口袋,里面鼓鼓囊囊,她的右手紧紧地抓着。
“进屋!快叫郎中!再叫几个侍女来!其他人都出去!”赵熠吩咐着。
家院们七手八脚把叶如蔓抬到偏房的床上,她还有意识,一言不发地看着众人。
赵熠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知自己现在进去是否妥当,在屋外徘徊两圈,还是进了门。
“王…爷…给您…添麻烦了…”叶如蔓虚弱而缓慢地吐出几个字。
“你…先养伤,其余的不要多想。”
“萧…儿…”叶如萧哭着扑了进屋来,叶如蔓抽出右手轻轻拍着他的背道:“萧儿别怕…我没事…命大着呢。”
叶如萧跪在床边,紧紧地抓住姐姐的手,呜咽声锁在他的喉咙里,如同幽咽的溪流、冷涩的冰泉,闻者皆掩泣。
赵熠站在一旁,这一幕不知触动了哪一根弦,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悄悄偏过头去。
“王爷,这是荣血丸,让她先服下吧。”韩长庚送进来一个白色瓷瓶。
赵熠道:“叶姑娘,荣血丸可护住心脉,补血固气,你先服下。”
叶如蔓听到这话,眼睛闪了闪,低声道:“王爷…请恕小人欺瞒之罪…”
“先不说这些。”赵熠将荣血丸递给叶如萧,叶如萧扶着姐姐缓缓咽下。过了一会儿,如蔓的脸上有了些血色,呼吸也顺畅多了。
“陆郎中来了。”赵熠等人退出屋子,只留下两个侍女在一旁侍候。
半晌,陆郎中走了出来。赵熠急忙上前,问:“她的伤如何?”
“回王爷的话,她的左肩有一长六寸、深约半寸的伤口,万幸没有伤在要害,只是失血过多,身子虚弱了些。王爷不必太过担心,我已开好外敷与内服的药物,补气养血,好好休养,定然能恢复。”
“多谢郎中。”
陆郎中与赵熠拜别,刚要走出院子,又犹豫着回头对赵熠说:“王爷,您可知她不是位小哥儿?”
赵熠点头道:“本王知道,还请郎中也替她保密。”
送走郎中,待侍女为叶如蔓擦洗干净,又换了身干爽衣物,赵熠走进屋内。屋子里萦绕着草药味道和淡淡一股幽香,叶如蔓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已红润了不少。
赵熠坐在离床一丈远的椅子上,问道:“你感觉怎样?”
“多谢王爷替我安排,我好多了。”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屋内只听得赵熠的手指轻敲桌面的细碎之音。良久,还是叶如蔓先开口道:“王爷,我女扮男装,实属迫不得已,绝非有意欺瞒。还请您看在我会验尸的份上,不要赶走我们姐弟俩。我们…供您驱使,绝无怨言。”
赵熠顿了顿,道:“这件事我并不想追究,只是,你是女子,跟着我有损你的名节。”
“王爷,我早已不把自己当女子看了,名节我也早已置之身外。我父母于我,有人伦大恩,如今他们惨死,凶手还逍遥法外,我只盼着能早日将他们绳之以法,还计较什么名节?就算真的名节有损,就算一辈子不嫁,也无妨…咳咳…”叶如蔓情绪起伏,不由得咳嗽两声。
赵熠不禁想起自己的母亲,语气软了半分,道:“那此案一了,你们就可以走了。”
“多谢王爷!”叶如蔓挤出一个笑容,又指着桌上的口袋说,“王爷,烦请您打开那个口袋。”
赵熠解开口袋,发现里面装着一块带着铁丝的青石和一个木制小弩。
“这青石是锁江塔倒掉的时候,我在江边捡到的,与范家的一模一样。”
“所以你当场就认出来了。”
“不错。王爷,您可知江州不久前发生的神婆案?”
“我听苏知府提过,说是一个叫芳玄的神婆被锁江塔的飞石压死了。”
“之前我并没有把这个案子和后来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可现在回想却发现一切如同草蛇灰线,穿成了一条完整的时间线。芳玄最开始在江州城高调预言洪患,最后死在了镇水庙里,这并非巧合,锁江塔的倒掉是早已策划好的,她的死在许多人看来是一种死谏,这便形成了针对苏大人的第一道攻击。”
赵熠内心一惊,年初,苏羡渊的奏疏被皇帝大大赞赏了一番,刚有些起复之意,便出了这些事情,背后这些人就这么惧怕苏羡渊,不想让他上位吗?
叶如蔓喘了口气,接着说:“这群贼人心狠手辣,但他们身处暗处。我们一直没查到特别有利的线索,所以,只能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赵熠又是一惊,“你是说,昨天你故意孤身一人返回江州,是要以自己为诱饵,引蛇出洞?”
“是。”叶如蔓平静地说,小鹿一般的眼睛里泛起清冷的光。
赵熠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床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日光隔着纱幔映在她的脸上,为她增加了一层朦胧的柔光,仿佛她昨晚所经历的惊心动魄都是假象,她所说的不过是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她看起来是这样的瘦弱,这样的恭谦,却也是这样的倔强,这样的不计代价……
就好像是浴血沙场的一名战士,认定目标,无畏前行,虽千万人吾往矣。卂渎妏敩
赵熠长叹一声,坐回椅子上,道:“你身上有伤,宜静养,待你伤好了再说吧。”
“不,王爷。我发现了新线索。”叶如蔓慢慢挪了挪身子,让自己侧身朝外对着赵熠,“我想着那群贼人上次暗杀不成,必定贼心不死。果然,昨晚我从江州城出来,正在竹林里走着,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一个拿着大刀的黑衣人,我急忙闪身躲过,却发现后方不远处也冲上来了两个黑衣人。”
赵熠听得心惊,问道:“你是如何逃脱的?”
叶如蔓指着桌上的口袋,道:“王爷看到那个木头小弩了么?我在城里买的,配上银针,也算一件称手的工具。”
“银针?…是范家的?”
“不错,是昨天上午我在范家密室里偷偷捡起来的,以备不时之需。”
“你果然早有准备。”
“请王爷不要怪罪。当时我也拿不准他们会何时、何地、如何动手,就不敢惊动您。”叶如蔓勉强扯出一个苦笑,接着说,“躲过第一个黑衣人,我便拿这小弩连射几针,正中他面门,他嗷地一叫:‘啊我的眼睛!’身后的黑衣人喊道:‘快封住百会、攒竹两穴!’我正欲往前跑,却被后面一人一刀砍在左肩,我一吃痛,倒在第一个黑衣人身边。我看他双手捂着眼睛,刀却落在一旁,便捡起刀往前扔去。后面的黑衣人侧身一躲,我举起小弩不停连射,趁他们闪躲之时拼命往前跑,边跑边喊:‘扶棘草!扶棘草!’身后两人刚开始还举刀追赶,听到此话,便止了脚步,扶着他们的同伴隐匿了。”
“他们也知道扶棘草?”
“是的。此毒宋地罕见,闻所未闻,他们却知道,可见一定是范庭致的同伙。”
“是否还有其他的发现?”
“有,我被他们包围时,闻到他们身上都有一股浓重的药材味,与我当时去米莲堂买药时闻到的味道极其类似。而且,黑衣人如此熟悉经络穴位,想必也是懂些医术的。”
“好,好。一会儿我就带人去米莲堂。”赵熠起身,将青石和小弩放进口袋,道,“听长庚说,锁江塔一事有了眉目,我去看看,你好好休息。”
“王爷,此事事关重大,我撑得住,还恳请您带上我。”话说着,叶如蔓便要起身。
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双眼充满恳求地看着他,赵熠无奈,走到床边把纱幔放了下来,又拍了拍手,韩长庚和唐献推门而入。
“长庚,你把锁江塔一事详细说说。”
“是。年初锁江塔经历了一次修缮,由江州衙门雇的一支建造队完成的。今年修筑河堤,衙门又雇了一支治河队。巧的是,这两支队伍背后的老板是一个人,姓张,叫张汝成。我看了他们的工程账目,是由范庭致亲自督查的,看上去滴水不漏,但属下仔细核对并与现场物资校验之后,发现河款实际仅余六万两,另外四万两不知所踪。如此看来,他们早就内外勾连了。”
“这个张汝成是什么背景?”
“张汝成,河东人氏,十六年前来的江州,白手起家,如今已经是江州闻名的大商人,不仅有建造队、治河队,还拿到了官府的茶引,靠贩卖云雾茶,财累万金。不仅江州城,周边的湖口、彭泽、南山等都有他的营生。”
“在南山村也有?”
“不错,张汝成在南山村开了一家药铺,叫米莲堂。但他平时很少来南山,都是由一个叫米沣的手下经营着。”
听到“米莲堂”的名字,赵熠朝叶如蔓看了一眼,两人心下都明白,如今线索终于连在一起了。
“长庚,你去一趟江州城,请程提刑传唤张汝成。唐献,你随我去米莲堂。”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我是女仵作更新,终辨雌雄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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