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每走近一步,元月晚的心就跟着凉上一截。
那个着烟青色衣裳的人,宽大的衣裳被风吹起,裹着他消瘦的身形。青丝被玉簪束起,垂于身后。可他的脸,他的那张脸……
“这是何意?”陈烺盯着来人,手中筷子指了他的那张银色面具,正是那张面具,遮去了他的大半张脸。
含胭郡主歪在了座椅上,她微微挑眉,含笑说道:“殿下不用觉得意外,给他戴上面具,实在是因为,他那半张脸见不得人。”
“哦,是吗?”陈烺捏着杯子的手换去了另一只,“有多见不得人?”
正说着,那人已行至跟,给陈烺和含胭郡主拱手行礼。
“他也说不了话。”含胭郡主在一旁又解释道。
陈烺眯眼打量了来人:“不能开口,总能听得见人说话吧。”他指了指对方,“将面具摘下,让本王瞧瞧。”
“殿下,”含胭郡主勉强笑道,“这不大好吧,我怕会吓着……”她看了眼陈烺身侧的元月晚。
陈烺也跟着瞧了眼元月晚,见她神色如常,便又向含胭郡主笑道:“我大梁的儿女,可不是那起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人物,云州一役,比这更惨的都有。”
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含胭郡主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向那人点了点头。
那人静默片刻,终于缓缓抬手,绕到脑后解开了面具系带。
银色面具被拿了下来,瞧见他的那一张脸时,全场寂静无声。南安王府的人或是习惯了,元月晚和陈烺却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陈烺曾在沙场厮杀过,他见过许多血腥的场面,那些血肉模糊的面庞,甚至是身首异处的惨状,他都经历过。
元月晚也曾见过,当年她刚随母亲到越州,见多了战后幸存下来的兵士,少一只眼睛少一只耳朵,缺胳膊缺腿的,她也见过。
可他们都没见过,也没想过,那些伤好了以后的情景。
那人的大半张脸上,是一道道扭曲的疤痕,像蚯蚓的尸体,横在了皮肤上。看得出是有尽力清除过的,但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行了,戴上吧。”含胭郡主估摸着他们也是瞧够了,便又命令道。
元月晚捏着酒壶的手蓦地收紧。任是被毁了容,可他的那双眼睛,她却是认得的。那就是元月承,她的大哥,那个背负了万千骂名的人。
陈烺与元月承素来不太熟,可他注意到了元月晚的反应,他也就笃定了。
“不知此人有何才艺,竟能以这样的一张脸,博得郡主的欢心?”他出言问道。
含胭郡主望了那人,微微一笑:“他舞得一手好剑。况且,”她又看了陈烺,“若论他先的容貌,只怕也未必会输给殿下。”
她说着,又吩咐了那人:“去吧,给这位靖王殿下瞧瞧,你舞的好剑法。”
那人领命下去准备。
元月晚的视线追逐着他,可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他的眸子里无动于衷,仿佛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而已,毫无波澜。
他不认得她了?
耳畔传来陈烺的一声轻咳,待她回过神转过头来,才发现他离自己的脸不过咫尺之间。她下意识就往后退了退,这让陈烺觉得分外受伤。
“你再这样只管盯着他看,本王可要吃醋了。”当了众人的面,他公然调笑道。
元月晚这才意识到,含胭郡主也正盯了她看。多年的经验让她瞬间羞赧起来:“奴婢,奴婢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她低声道。
含胭郡主听了笑:“我说什么来着?”她的视线转向陈烺,“还不是你,偏要看。”
这话元月晚听着,怎么觉得含胭郡主倒有几分撒娇的埋怨意味呢?
陈烺好似听不出来,他哈哈笑着,向含胭郡主举了举酒杯,道:“郡主说得是,本王先自罚一杯。”
说话间丝竹乐起,那人手执一柄长剑入场。
含胭郡主说得不错,那人的确舞得一手好剑。或许正是因为他身形消瘦,宽袍大袖挥洒间,颇有几分隐逸仙姿。
元月晚仔细端详了他的一招一式,令她失望的是,她看不出一丝一毫元月承的影子。这样花式只剩观赏意味的舞剑,以元月晚认识的那个元月承来说,他也不会去学。
可他分明又有着元月承的眼睛。
直至舞剑结束,丝竹终了,元月晚也没能确定,他到底还是不是元月承。
舞剑之后,又换了舞姬上来助兴。
元月晚内心焦灼,她很想去问问那个人,问他到底是不是她的大哥,问他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元家的事情,问他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陈烺也清楚,今天不弄明白这件事,往后怕是再难有机会了。
或许是老天爷也在帮他们,坐了一会儿,元月晚觉得小腹隐隐有些疼痛起来。她愣一愣,细算了算日子,也是该到小日子了。
陈烺见她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以为她是热的,但又见她面色苍白了起来,却不像是被热的,便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xündüxs.ċöm
“奴婢……”元月晚看了眼含胭郡主,“是,是……”
含胭郡主一听就明白了,便道:“殿下不必再问了,这是女子每个月都会经历的。”说着她又吩咐了阿真,“你带她去换身衣裳吧。”
陈烺也就明白了。他转头看了元月晚,道:“你且去吧,等好些了再过来。”
元月晚领命,随阿真从席上退下。
阿真就在湖心岛的屋子里给她找了身下人衣裳,叫她进去换了再出来。
元月晚换好了衣裙,再从屋里出来时,原本还在叽叽喳喳抱怨着的阿真,突然就静悄悄躺在了那棵大榕树下。在她身边,先那个哑奴正静静伫立着。
元月晚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哑奴见她出来了,他弯腰拖了阿真,走了没几步,就消失在了榕树后。
元月晚一愣,赶紧追了上去,那里平整一片地,她试着踩了几脚,最后终于一脚踏空,整个人都往下一掉。
这突然的失重,让元月晚很难整理好思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落地的时候不要摔得太难看了。
落在地上的时候,元月晚就保持着这个蹲下的姿势,她的眼睛尚未适应这地下暗室的黑暗,但朵儿却清晰听见一旁的动静。
轻微的一声响,室内亮起了微黄的光。她顺着看了过去,是那哑奴点燃了半截蜡烛。
借着这昏黄的光,她看见被敲昏过去的阿真,就躺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这间暗室不大,没什么摆设,墙角边堆了几只木箱子,看着也很有些年头了。正对着元月晚的墙上有着一道门,不知会通向何处。
哑奴将那半截蜡烛放在了木箱上,他转过身来,看向了元月晚。
元月晚觉得,她应该看得出来,他是想告诉点自己什么。
“你……”她尝试着开口。
那人看了她一眼,手指蘸了蘸墙壁上渗出来的水,转身开始在墙上写起了字。
元月晚迟疑了下,还是走上看了眼。
他写道:我是元月承。
此时此刻,元月晚已不觉得这有什么能震撼到她的了。早在他打晕了阿真,引导她下来这间暗室的时候,她就已经确认了。
那些盘桓在心里多年的疑问,争先恐后都冒了出来,可等她开了口,她才意识到,对于真相,她好像并没有那么在乎了。
她问的是:“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对方那双一直都很平静的眸子,终于有了点动容。
元月晚走近他,她缓缓抬手,想要去摘下他的面具,却被他偏头躲开了。
她的手就这么悬在了那里,她说:“这几年,很苦吧。”
对方对上她的视线,定定看了一阵后,他又蘸水写了一行字:
杀了我。
这短短三个字,元月晚看在眼里,心上却如同扎了一刀。
“以,你当真……”“通敌叛国”这四个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摇了摇头,但顿了顿之后,他又点了点头。
元月晚不明白。
地上躺着的阿真,突然嘤咛一声,似是要醒过来了。
他来不及多说,只在墙上又写了个字:六。
不等元月晚再问,他的手抹了把地上的灰,就往元月晚脸上胡乱擦了回。紧接着,他吹灭了蜡烛,连烛蜡也抠了下来,然后拉开那道小门,一阵落锁声后,再无动静。
元月晚愣在那里,这片黑暗仿佛她此刻的心,迷茫又无知。
阿真嘟囔了几声,似是真的醒了。元月晚回过神来,她迅速也躺了下来,想了想,又滚了两下。
“哎哟我的脑袋,疼死我了。”阿真终于是醒了过来,“咦,这是哪儿啊?”
元月晚装作也醒了:“我怎么掉这儿来了?”
阿真许是还迷糊着:“怎么回事?”
元月晚道:“我也不知道,我看姐姐你往这边来,就跟过来了,结果不知怎么的,就掉下来了。”
阿真回忆了下:“啊,是那只蝴蝶,我本来想抓住那只蝴蝶的,结果一不小心,就落了机关了。这是榕树下的那个暗室对吧?”她问元月晚。
元月晚当然说是了。
阿真顿时懊恼了起来:“这下可惨了,又要被郡主给骂死了。”
元月晚敏锐抓住了重点:“又?”
阿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我已经掉进来过两次了嘿嘿。”
元月晚哑然失笑,原来他早就想好了这一切。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桃之夭夭更新,第 111 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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