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影绰绰的人员,来来往往取证的人群,高专的辅助监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现场。
群鸟被惊起,向着远处逃窜,化作天边的黑点。
夜蛾正道走了过去,“村中心有幸存的孩子和村民,应该是桑他们保护下的……悟,你最先到,有什么发现?”
在领域延展的冲击中,已被火焰摧残过一次的现场,更提取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就无从猜测桑和植是怎么死掉。
只有很多的猜测,咒力不足一直是桑的短板,也许就是这导致了悲剧:偷袭的诅咒师,特级的咒灵,被保护的人群,枯涸的咒力,同归于尽的死亡。
“没有哦。”很是平静的回答。
凉下来的风,从村内还在燃烧的火焰上掠过,溪边干枯的丛草匍匐。
看似平静的五条悟,显出一股矛盾又奇异的放松。
夜蛾正道有种看着他冷静滑向深渊的错觉。
火与咒力抽走了整个村子的生机,也清理掉了随之而来的污秽、沉重和肮脏,现在只剩下如同深空水晶般的剔透宁静。
除了死亡和微火外,什么都没有的废墟上,天空是黑灰色的。
夜蛾正道突然感到极其疲惫。他抖了抖手里的烟。
死去的是他的学生,留下的也是他的学生
而他还能清晰想起,她和他们找到他,问他对校长职位态度时的表情。
——他们还是孩子,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给他们创造出一个未来。
墨镜被递了过来。
五条悟没有回头,“虽然说成年人不能对工作说不,但老师你好歹遮一下黑眼圈吧,这个样子太逊了——辛苦了。”
夜蛾正道愣了下,“……悟,你还好吧?”
透过墨镜,他只看见一片漆黑,光不能穿透特质的镜片,何况是在日落的现在。
耳边传来五条悟淡然自若的声音,“当然——不过,我得先回五条家一趟,杰和硝子那边老师你去通知?”
“……桑和植的尸体你收起来了?要带回去给硝子处理。”
“没有,没必要,”五条悟将手伸入口袋,指尖触及了光滑的冰凉,然后是微微的刺痛,像被尖刺扎了一下,“他们两个什么都没剩下。”
他捋了捋后颈的碎发,转身,有些懒散地背对夜蛾正道挥手,“就这样吧,这里交给老师了。”
之前还不熟练的瞬移,现在用起来却很顺手。五条悟能感到背后夜蛾老师的视线消失。
斑斓的彩色碎块如打翻的油彩,从眼前闪过,特有的浮游感伴随过量的信息被六眼收集,一股脑涌来。他看见胖嘟嘟的红喙鸟飞过,看见晚霞渐逝,一枝玫瑰落于晚风。
就像埃舍尔的视错觉画一样,形状渐变、几何体和光学幻觉组合,混乱的持续着秩序。
失策了,忘了把墨镜要回来。五条悟苦恼地想。
占地宽广的大宅上空掠过,重重的屋脊孑立,木质廊道如蛛网般通向各处。
庭院里,前几天曾在冬日盛放的桃树,此刻枯败如朽木。
它的生命已经被透支。
而万物各有生长的季节,时机未到的灿烂,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没有触发警报,五条悟缓缓走在屋脊上,夜和弦月在他身后,一本之前还没有的书被夹在手臂和身体间,“东西帮你取回来了。”
“对了,杰和硝子他们那边该怎么说?啊——不知道不知道啊,安慰人的事一直是你在做,我不会呀。”格外苦恼的声音。
“……留下一堆麻烦,任性过头了啊,桑。”
茈草色的制服衣角在风中簌簌凌乱,原本的颜色在夜里显出如墓地的黑。
很平静的一声叹气,“真拿你没办法。”
五条悟抛着书。
神秘、血腥,极度疯狂又有趣到不可思议,任性到残忍的天真,对着所有人坦诚,却惟独无关于她自己。
她是个谜题。
而把隐藏的东西挖掘出来的过程,总是伴随危险和肾上腺素的飚升。
“而且,我说,如果可能的话,下次换个别的方式吧。”
他那喜欢念着戏剧台词和诗句的女主角,实际上一点职业道德感也没有,就这么任性地提前谢幕下场。
离开的时间到了吗?你想要走了吗?是厌倦了?就是那时候了?
五条悟漫无目的地想着。
桑自己选择了死亡。那朵他想要永不枯萎的玫瑰,自己割断了呼吸的根。
五条悟知道这点。最后的电话,意有所指的话语。他太了解她。
从很早开始,他就猜过这个结局。
她是追求刺激与黑暗的光,对万事万物都饶有兴致,在生与死的边缘逗留不定,永远学不会适可而止,就像热带的海洋和岛屿,生机勃勃的背后是血盆大口的血腥,是扭曲的、混淆了痛苦与爱的感情。
五条悟兜着手,站在屋顶。
从高处看下去,更远处的城市灯火绵延,高低楼宇通明如昼的点缀。
一切都没有变化。
死掉了,就结束了,死亡本身永远不会给世界带来任何改变。
“你说在战斗中死去是咒术师最完美的结局,那就让杰也这么以为吧——说起来,我现在都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继续和杰交往。”
他知道她对杰某种意义上不怀好意,这点杰就算有所察觉,也没有他来得确定。
只不过现在也问不了她了。
银白的发丝被吹起,凝固如溅起的冰凉水银,没入夜里,好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走到尾声。
一根光滑冰冷的绸带,被模仿着见过一次的手法覆在眼上,绕紧系好,“就这样吧,既然你这么做了。”
「我想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迎来美好的结局。」
没办法,虽然她的选择从不改变,约定也不过是记忆的奴隶,对自己所负债务毫无责任心,但他不行,他做不到像她这么不负责任。
“不过我很生气,桑,”五条悟兜着手,被遮住的眼睛望向天空,亲切的语气,笑容格外灿烂,“怎么能把什么都抛下,我真是不明白——这可不行。”
世界上所有的到来和离开都事出有因。他被迫接受了这个结局,但不想原谅。
——至少暂时不想。
不过没关系,人的适应性很强,他会习惯。
*
“今天是哪两个学校打?”
“白鸟泽和稻荷崎。”
三月初,樱花已结上粉色的花苞。在即将到来的毕业季前,五条悟和夏油杰抽空去了位于武藏野森林综合体育广场的东京体育馆。
这一日将举行的,是全称为日本春季高中排球联赛的春高决赛。
对战双方是白鸟泽和稻荷崎。
极其大的整个场馆坐满了人,不同的校服在观众席上分割出不同色块的阵容,成千上万,人潮涌动,欢闹声和各种杂乱的声音。
五条悟拉着夏油杰绕了一大圈,来到白鸟泽的那边——他支持的那队。
在格外热烈的会馆里,能看见穿着队服、身高夸张的选手们深呼吸、缓解紧张,其中不乏超过一米九、甚至两米的队员。
五条悟看了眼他们,赞叹,“哇哦——现在的高中生不赖啊。”
夏油杰点头。
对面的席上,一排像喇叭一样的大号乐器狂暴地输出,9个苏萨号,雄厚的低音,是稻荷崎的吹奏部,接近两百人的应援队,显示出对这次比赛的极度重视。
一般拥有这么庞大吹奏部的学校,都有获得过全国吹奏大会金银赏,或者经常参加表演,所以应援乐曲的水平和完成度都非常高——自然也响破天际。
就是对在坐在旁边的同学耳朵可能不怎么友好。
准备就绪。
灯光、欢呼、情绪、目光,都聚集在18米长、9米宽的砖红色赛场上。
啪!一出凶狠的发球。
比赛开始。
欢呼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
在喧闹嘈杂的氛围中,站在最上排楼梯后,提着零食的两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哪儿来的另一个耳钉?”
夏油杰闻言摸了摸右耳,“这个?还是桑给的礼物,成年礼,据她信里面的说法,是提前准备好的。”他记得她说这话时自得的骄傲神色,「我有记得要凑成一对。」
五条悟顿时震惊了,开始怀疑人生,“等等!不对吧,为什么只有你有?我的生日是在你前面啊!”
不,等一下,他想起来了。
她把桃枝递给他前,强调地那一句,「这是礼物哦。」
……
回忆结束,五条悟炸开了,“不是吧?就算想不出送什么,也太敷衍了啊!”
夏油杰笑而不语,对此自己的特殊对待喜闻乐见。
“不过怎么才到?不应该在一个月前?”
夏油杰双手插兜,向后靠在背后的墙上,“她是拜托我家对面的书店老板寄的,结果那位老人前几个月去世了,他的儿子最近才处理完丧事,发现了它才寄过来。”
“有什么功能吗?她不会只为了凑一对吧——不,桑的话也有可能。”
五条悟看着下方赛场的队员们,拼命追逐着那个小小的排球,弹跳、鱼跃、摔倒,全力以赴,只为不让它落地。
“信里没说,只让我自己试,说这样会比较有惊喜感,”夏油杰忍俊不禁的顿了顿,“……但好像藏的太好了,我还没发现。”
五条悟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她很不靠谱吧?”
“偶尔,的确。”
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比起IH,桑好像更喜欢春高,据她说,是觉得有种可爱的残酷。”
五条悟墨镜下的眼睛盯着赛场上跑动的球员,“因为是毕业季嘛,之后就该说再见了。”
电子计分板上数字变动,场馆上人声震天。
位于毕业季,春高之后,就是三年级生的高中生涯结束。
三年的青葱岁月就此终了。
“白鸟泽隔了这么多年才又进了决赛,还是对阵稻荷崎,”他嘲笑起不在的某人,“她之前一直说要来,结果来不了了,真可怜啊。”
夏油杰注视着观众席上拉开的白鸟泽横幅,白底黑字,同之前桑说过的“狮子奋迅”并列在一起,很简单的两个字,「强者」。
他笑了起来:挺直接的。
“「和回忆说再见」,”五条悟懒懒地念着对面黑底白字的稻荷崎横幅,评价道,“从不回头的积极主义啊,“他突然想到什么,“……说起来,杰,当时桑给我们取的队名是什么?”
夏油杰回忆了一下,迟疑道,“SRU?”
因为他们名字里面都有这三个字母。
「StopRecallingUnreality(停下虚假的回忆)」
五条悟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愉快地说道,咬字间似乎玻璃球彼此撞击着分开,清脆又破碎。
他从袋子里拿出了罐可乐,扔给夏油杰一瓶咖啡,莫名其妙地下了结论,“……桑还真是扭曲得不行。”
夏油杰接过,看了他一眼,“但很可爱。”
“性格也很恶劣。”
“……但很可爱吧?”他笑容满面地重复。
“胸也最多只有C。”
夏油杰咬着牙,笑地温和,“适可而止哦——别以为是青梅竹马就什么都可以说,不要失礼地评价别人的女朋友。”
“你在说什么?不是分手了吗?”五条悟趴在栏杆上,拉开拉环,得意洋洋地宣布,“她死了,你就和她可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之后有了新女友,就更没关系了——果然还是幼染驯的关系最稳定。”
对这样不要脸的傻话,夏油杰只是一声呵呵,懒得计较。
“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夜蛾正道的校长职务已经定下,五条悟看着赛场上空弹起又落下的球,问道。
“……退学。”高专虽然有四个年级,但三年级后基本只是任务、没有课,夏油杰觉得没必要再耽误一年。
“然后?”五条悟毫不惊讶。
可乐和咖啡在空中倾斜,互相碰了碰。
夏油杰抬头,望着体育馆内格外高的天花板,他的语气有些轻飘,“先到处逛逛,了解现在的咒术界情况。”
“如果想要改变,就要先知道从哪里下手——之前这些都是桑在负责,现在不能偷懒了啊,还有诅咒师那边,也交给我吧——你不适合。”
五条悟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喝了口可乐,“我会留在高专。”
“毕竟,不管怎么说嘛,好歹我都是五条家的家主,为了以后方便,还是把‘五条悟’和‘五条家’分开比较好。留校的话,有些事更好操作。”
不然,作为现有制度体系的既得利益者,他就算说自己不是为五条家争权,也不会多少有人信。扯着高专作为幌子,他能做得就会多些。
夏油杰顿了顿,他没忍住好奇心,“不过,悟,你打算怎么留下?””
“……当老师?”
尴尬的沉默。
白鸟泽又拿下一分,相对矮小的自由人跳到进攻的王牌身上,兴奋地抱在一起。
五条悟回头看向身边的人,嚷嚷起来,“有必要这么怀疑吗?”
“有。”格外诚恳、迅速的回答,夏油杰补充道,“我很替你未来的学生担忧。”一副貌似是真的忧心忡忡的表情。
五条悟不满地龇牙。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五条悟伸了个懒腰,将空掉的易拉罐捏扁,投篮,“硝子好像很担心我们。”
完美的三分球。
易拉罐从拐角处垃圾箱的侧口落入。
“为什么?我们没什么吧。”夏油杰诧异问道。
“就是没有她才担心。没有反应就是最大的不正常,她好像是这么想的。”
夏油杰苦笑,“这就为难了,我们总不能不正常给她看吧?大哭?大悲?宣泄情绪?”
巨大的欢呼声响起,他看了眼记分牌,是稻荷崎追平了比分。
五条悟赞同道,“如果那样,被桑知道,只会笑话吧。”
夏油杰心有余悸地点头,“非常恐怖、十年后都会提起来嘲笑的那种。”
达成共识的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又移开了,一个看向赛场,一个拿出手机。
五条悟的屏幕上闪过一张像素不高的大头贴照,银发和金发相靠极近。他看了眼时间,“快结束了。”
比分来到了23:24,白鸟泽领先。还差一分。
“正野好像也打算退学,想要开家烧烤店。”夏油杰突然想起来。
“他决定了?什么时候开业?到时候一起去。”
夏油杰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应了下来。
场上的战况很焦灼,比分僵持不下,双方的队员们开始拼命。
两人不再说话。安静在这处蔓延开,和周围火热的气氛相比,显得有些不对劲。
夏油杰看着赛场,却不自觉晃了神。
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天,桑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偷笑,看他一眼,还不忘捂住信纸。
他收到的那封信。
「杰十八岁啦,法定意义上的成年哦。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感觉真是奇妙。人是怎么从小小的一个长大的呢?杰也是,悟也是,真快呀。
不过成为大人可是很辛苦的,不知道之后会发生怎么样的事。想要努力做成的事还有很多,也许会经历非常多的悲伤,但我想这个过程里一定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吧?虽然很想说一起加油吧,不过杰一直都有些过分地在勉强自己——‘努力过头了呀’,偶尔会想这样告诉杰。放松地享受过程吧,那很有趣,不是吗?xündüxs.ċöm
最后,生日快乐~爱してる~
PS:随信附上的礼物,请好好探索吧。」
他回忆起她一边笑,一边对他调皮地歪头的模样。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瞬间。
但至少那个时候,至少那个刹那,他相信他们能拥有幸福的「现在」。
已经足够。
尖利的哨声响起。
最后的一球,赌在春高上的青春,赌在一球上的青春,带着势不可挡的力度,落地。
比分定格在23:25。
巨大的欢呼在球场上空汇聚成海洋,应援声、尖叫声,狂喜地欢呼雀跃。
“我们赢了!我们是赢家!看到了吗!”
哭泣、泪水、拥抱。
场馆外,初春的阳光踏着将开未开的樱花,鬼鬼祟祟地偷窥。
就像冬日的雪花注定融化成春,站台上的电车缓缓驶出,如同美好的时光平静地擦身驶过。
五条悟看着被喜悦和悲伤充斥的馆内,懒洋洋的,“结束了?”
夏油杰也看了过去,镇定回答,“嗯,结束了。”
这一届的春高,结束了。
*
高专三楼某间空荡荡的宿舍里,床头一本显然被翻阅过多次的书,被窗外闯入的清风调皮地翻动。
不算厚的书页,沙沙响着,有一页被指甲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记,似乎是关于猫的诗句。
书页继续被吹动。
原本夹着玻璃翼蝴蝶的那页里,死亡的幻象已经消失,不知被谁放入了一朵干枯小巧的野玫瑰。
有着玫瑰灰色彩,散发出也许真的存在也许是错觉的、淡淡浅浅的芬芳。
被压住的地方,依稀可以看见一行细小的铅字。
「也许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黑色的、小小的诗句,一晃而过,书页终于翻到了底,轻薄的封面啪的一声合拢。
《恶之花》,波德莱尔。
于是,房间又恢复了宁静。
书架上摆放的照片,每个人的笑容都灿烂得像是热烈的、永不完结的夏日。
就像没有一个少女死去,没有一场比赛结束,没有一段时光落幕。
但,的确落幕了。
那就请鼓掌吧,献给已经退场的、还在台上的演员。
得以共度的时光,停住了。
向前了。
无可替代的奇迹,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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