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亭送别
许浑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树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恸,一霎时,在酒醒之后。
唯有恸,霎时涌上心头,在酒醒之后,就像满天风雨霎时落下。
独上西楼,那是李煜的事,独下西楼,只有许浑才知道,人已不在身边。诗家说许浑诗“清丽婉转”,可是并
不适于这首。何尝婉转?
情就在满天风雨里,一霎时拍打而来,一霎时忘记一贯的婉转,就像《战国》里的钟离春,取信于齐王方能陪
孙膑出征,终于在前一夜奉献给齐王这处子之身,翌日,在晨光中走近孙膑的门,一霎跪在他面前,双泪垂,唤一
声先生。一霎的跪,才托出心底硬生生的疼;一霎的风雨,才知道自此要孤独度日。
在唐诗的坐标图中寻找这一天的许浑并不难。横轴为年号,纵轴为地点,当公元838年的秋日与安徽城北的谢
公亭交会,你正承满天风雨独下西楼。那一刻,一定也想起天宝年间和安徽泾县桃花潭相交之点,想起738年春天
的清晨与渭城客舍的交会,想起741年的深秋与吴地芙蓉楼的交会,千尺潭水,漫天杨柳,一片冰心,离开的人和相
送的人都在同一时空里互剖愁绪,倾诉衷肠,没有人知道人走后的心情。只有一次,当李白站在黄鹤楼上凝望孤帆
远影时,长江只还给他一片水天相接,他在楼头到底立了多久,直到孟浩然流离到视线之外。唯见长江天际流,大
概一生豪放的李白在人走后也不会怅然若失。而许浑知道,无法抑制思念,霎时,铺天盖地而来。
这等强烈,何尝婉转?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一触即发。
然而,这一天的情景呢?最初是送别的曲子唱了又唱,解舟自兹去,在青山红叶中渐行渐远。不是安西,不是
洛阳,不是扬州,不知到哪里,总之在千里之外。
你去哪儿,对我有什么意义?我所难过的,只是你的离去。
于是,我还可以欢歌,还可以把盏千觞,还可以看你在山水间顺流而去。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明是春色如许,江淹却伤心几何。因此,劳歌欢快抑或山水明
丽,都只叫人徒增寂寞。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白石道人姜夔如是说。
这一天有两处景致为许浑的离愁画龙点睛,劳劳亭和谢公亭。
《孔雀东南飞》说:“举手长劳劳,两情同依依。”焦仲卿和刘兰芝末了还是要分别,一地忧伤。因此有“劳
燕分飞”这个成语。
劳劳,忧伤至极之态。三国时东吴建了这样一座劳劳亭,沾染着人文色彩,成为金陵送别的最佳场所。尔后,
劳劳亭又易名为“望远楼”,宋代元嘉年间又更为“临沧观”。你看,多么俗气的两个名字,怎可与“劳劳”二字
相比,“望远楼”这三字哪儿都可以有,“临沧观”更有时下兜售临时景点的嫌疑。也有人说,亭建在一座山上,
山叫劳劳山,因称劳劳亭。不管怎样,代有送别的佳作起于劳劳亭。
唐李白说:“天下伤心处,唯有劳劳亭。”又说:“金陵劳劳送客堂,蔓草离离生道傍。”
唐皎然说:“劳劳亭上春应度,夜夜城南战未回。”
明张回说:“劳劳亭次别,无计共君归。”
清郑板桥说:“劳劳亭畔,被西风一吹,逼成衰柳。”
“劳劳”二字,久而久之成为送别的符号。古人送别又有以歌相送的习俗,劳歌,就成了送别之歌的代称。劳
歌一曲,缆解舟行,许浑眼中是一种匆遽和无奈。他唱的劳歌又是哪一首?身为县长的汪伦组织一干人大唱《踏歌
》,声势浩大,民国人一定以李叔同的《送别》
为最,而今再好不过《千里之外》。许浑醉了,或许他就唱着李白的《劳劳亭》,唱着王维的《渭城曲》,什
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人将远行。
还有谢公亭,一座经历了多少离别的小站。那一年,谢公谢朓任宣城太守,相送范云去零陵,就此谢亭别过。
最后还是李白,这样一个谢朓的Fans,说:“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甚至“
送客谢亭北,逢君纵酒还”。反反复复的别离,使得谢亭风景染上离愁。
自谢朓,经李白,到许浑,人间沧海朝朝变,唯有城北谢公亭。
而这一年的许浑又做了些什么?早岁游天台,仰望瀑布,远眺赤城,越中之游让他生方外之思。科场之旅多夭
折,后北游塞上,更携书剑客天涯,直到八年后归来长安及第,少年梦成,春风得意。
尔后,仕途始有波折,虽及第,复试却未通过。无奈之下,开始去地方做幕僚。直到838年这一年,他开始忙
碌。
这一年,唐代的诗人们境遇各不相同。六十七岁的前辈白居易和刘禹锡同居洛阳城,春天,白居易遥想起江南
,红胜火的江花,绿如蓝的江水,遂信手填来词三首:“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刘禹锡和道:“春去也,多谢洛
城人。”这一年,同样六十七岁的李绅并不知道他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会出现在千年后的小学课文里。
这一年,贾岛六十岁,赏识他“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的韩愈已过世多年,而四十七岁的张祜早因“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名动京华,他希望在梦中与儿时的偶
像李白相会,可惜“我爱李峨眉,梦寻寻不见”。三十六岁的杜牧来到宣州,一场大雨把他留在开元寺,他在雨中
仰望“深秋帘幕千家雨”,聆听“落日楼台一笛风”。这一年,只有李商隐尚年轻,二十七岁的他刚刚博学宏词科
落第,在泾原的安定城楼上感慨万千,下定决心“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过得失正比,很快,他
迎娶了幕主王茂元的女儿,洞房花烛的喜冲淡了名落孙山的恼。
相同的横坐标,不同的纵向值,因此有不同的诗,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感慨。
这一年的许浑四十四岁,838年的春天,自南海回到京口的丁卯桥村舍闲居,直到秋天,才去了谢朓当年任太
守的地方--宣城,做了宣城当涂县的县尉,很快又提升为县令。这一年的夏天,山南东道的州郡开始发大水,宣城
虽幸免,但雨一直下,持续成一场灾难,以致“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风”。
翻检历史到此,才发现那年“满天风雨”是宣城天空常有的姿态。
只是在风雨之前,你送走的究竟是谁?
这一年,崔龟从曾来过宣城,而你正巧作了N多首与崔龟从相关的诗。你们游览谢朓楼、李白墓和敬亭山。李
白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你们曾在敬亭山畔对饮,望断芳草斜阳。尽诉友情,直到崔龟从离去。于是
,在宣城青山绿水间,当初秋红叶沿江漂流,你们在谢朓当年送别范云的小站把酒尽欢,真不知到底饮了多少酒,
甚至忘了怎样送他到行船上,唱过怎样的劳歌,说过什么话,反正行船在满眼的绿和红之间消失。
也许,你送走的就是崔龟从。
我们可以尽情猜想。不管如何想象,乍读这首诗时,心就忽地被“风雨满天下西楼”定格了,相思风雨中,或
许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五代的韦庄评价许浑:“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
十觚明珠量不尽,惠休空作碧云词。”汤惠休是南朝的僧人,许浑也模拟过他的诗歌风格,到如今,惠休的诗
大多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而许浑的诗还让人为之一恸。
满天风雨下西楼,扑面而来的恸。
第二节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记得梦见我
梦微之
白居易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两个男人若过从甚密,多少会引起非议。元稹和白居易就属于这样的例子。翻阅千年前两人的诗歌唱和,用心
有灵犀、魂牵梦萦来形容最为贴切。有唐一代,论起友情,没有人能超越他们。多少相思、多少衷肠、多少告白、
情至痴怨、梦中相会……这种种,而今读来满纸调侃的色彩,直到读到这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
满头”,才知道白发如霜的白居易真的思念九泉下的元稹,剥开那些真真假假的痴,以为元稹与白居易前世必定是
一对情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叫两处销魂。这一双人在这一生真的成为一个时代友情的象征——元白之交。
公元801年,元稹与白居易同时参加吏部考试,均授校书郎,负责国家图书馆古籍整理。走马兰台,初相见,
就注定要一生一起走。始以诗交,终以诗诀,白居易这样评价他和元稹的过往。从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一直
到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元稹去世,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历经27年,两人留下了千余首唱和诗作。
第一次赠诗给元稹,在一个秋雨天。“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莫怪独吟秋思苦,比君校近二毛年
。”秋风秋雨中,怀念比自己小七岁的元稹,“比君校近二毛年”,尚且是士大夫写诗的一贯口气。元稹回赠得中
规中矩:“劝君休作悲秋赋,白发如星也任垂。毕竟百年同是梦,长年何异少何为。”这样的唱和只是寻常,没想
到一发不可收拾。
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没有人懂得元稹对白居易莫名的思念。自见到白居易,这般茶饭不思,那
时尚不熟悉,只好临窗而坐,提笔而书,谁知写着写着全是白居易曾经作的诗。思念一个人,会是这样吧,喜欢你
说话的手势,揣测你话里的意思,彻彻底底地欣赏;或者,不停地背你的诗,然后写在浣花笺纸上,不够的话再向
薛涛索些来。这一次,元稹题在了阆州开元寺的墙壁上,行行复行行,尽是白居易的诗。他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
能见到你,或者你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写下的你的这些诗。
纵横的思念很快得到答复,白居易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元稹之后,知道自己找到了另一个自己。你若欣赏某人,
很可能是欣赏自己或潜在的自己,或者是前生的自己。白居易的思念是内敛的,他没有像元稹那样把对方的诗题在
公众场合,纵然想念,也要隐秘些才好。
于是,他的侍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擦洗家中的屏风,白居易边念着元稹的诗,边题在上面。与君相遇知何处
,两片浮萍大海中,他感觉自己和元稹是不定的浮萍,而萍聚自然是偶然加惊喜。
思念一个人到露骨,到开始寄托来世。元稹显然比白居易更煽情。他说:“无身尚拟魂相就,身在那无梦往还
。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身不在,魂相依,梦相托,直到来生我们还是要相互找寻,找到彼此后不
要只记得树中的金环。金环,是认出彼此的凭借。五岁的羊祜发现自己常把弄的金环不见了,他向乳母要。
乳母说:“你从来就没有金环啊!”羊祜不语,他径自到隔壁李家东墙边的桑树中取金环。李家惊呆了,这个
金环是他已离世儿子最喜欢的玩物。《晋书》记载了这场来生转世。
找到你,我才知道我是谁,没有你,我一直混沌如初。而所有的转世都要带去一些不舍吧,生怕对方认不出自
己。有时认出了彼此,只限于认出,该怎么办?情分真个成了过往,独有一只金环证明你我的曾经。
知今生便知来世,知今生更知前生。元稹和白居易上演了你侬我侬。沣水店头,春日将尽,元稹别过白居易,
开始向通州行进。
这次整个一场相见欢:
一别五年方见面,相携三宿未回船。
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竟未眠。
绝对的男闺蜜。
再相见时,元稹去留难自持。“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多年贬谪生涯让元稹心自生怯,他不愿辞别白居易,后回待何期?没有
E-mail,没有短信,没有微博,只有诗,千里之外,鸿雁相传,收到你的信,我才心安。
公元815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在赴江州途中,他读元稹的诗以解闷,浪打船头,挑尽孤灯,一夜无眠
,他写下一首诗寄给元稹: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此时的元稹缠绵病榻已久,得知白居易被贬江州后病中惊起:“残灯无焰影憧憧,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
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日后两人一对作诗的日子,居然相同。
枫叶荻花秋月夜,白居易在浔阳江上听到了精妙绝伦的《霓裳羽衣曲》和《六幺》,天涯沦落人不禁哭湿青衫
,他把贬谪的忧伤扩大、再扩大,有多少人帮你分担痛苦,你的痛苦就少几分。元稹是其中顶级的分担者,彼时早
已贬在通州做司马。再贬时反倒是最幸福的时光,元稹居绍兴,白居易居杭州。两人隔江唱和:
我住浙江西,君住浙江东。
勿言一水隔,便与千里同。
这首诗在古典的流水中折戟沉沙。聪明不过李之仪,他在长江这悠长的一水间找到了灵感,自将流水漂洗铁渍
,认取前朝旧貌,方知如何翻新。于是,《卜算子》传唱到今: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白居易和元稹就在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他们相信,君心我心,此生定不负相思意。到底是患难时真心更真
。白居易为他们的友情下了结论:
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
所得为元君,始知定交难。
真个结交定百年。白居易想起韦应物的诗:“升沉不改故人情。”诚如是,他和元稹共同经历过贬谪,却交往
至今。
男闺蜜在一起时,会说政治的乱、仕途的挫、人情的薄,酒是再好不过的媒介,不过像元稹和白居易这样的骨
灰级男闺蜜,也谈彼此的风流,或者真爱。白居易一定会告诉元稹他在贬江州途中湘灵的再次邂逅。我已成名君未
嫁,君仍怜我我怜君。湘灵等他这么多年,原是隔在远远乡、结在深深肠的恋人就在眼前,无日不思量、无日不瞻
望,执手相见时无语凝咽,尔后是抱头痛哭,一场天地合,因为结局仍是决绝。也许白居易还会翻箱倒柜地找出湘
灵亲手做给他的布鞋给元稹看,一经江南的梅雨,鞋上绣的花草暗暗发霉,他在晴天里曝晒。元稹呢?元稹则把《
会真记》的草稿给白居易过目,“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如此这般绕口令地推心置腹。他写
了回忆莺莺的《梦春游七十韵》,白居易和诗一百韵。
和怀念湘灵的诗比起来,元稹显然不够真诚,显然他真诚地虚伪着,或者这一生除了对白居易,他都愿意真诚
地虚伪。
除了初恋的卧聊话题外,也会谈谈彼此的结发妻子。一个说自己要和杨氏“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一个
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抵元稹的感慨要多一些,的确,韦丛初嫁他时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当首饰换酒吃是常有的事,至于吃糠咽菜、槐叶当柴,倒有些夸张。最主要的是,元稹并未想来世仍与韦丛做夫妻
,他觉得“他生缘会更难期”,所有的报答就以“终夜长开眼”来完成吧,而夜夜无眠的思念究竟存在与否,没人
知道。老师曾经说,要相信元稹当时的爱,当时他是这般不舍。而来生找寻到彼此就这样难吗?他与白居易,不是
“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吗?
可见任何一段痴情,都是一次点缀,元稹最不能离开的仍是兄弟加闺蜜的白居易。
唱和、卧聊,元稹和白居易的闺蜜情到达顶峰还要属《三梦记》。
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记录了这一过程:公元809年的三月七日,元稹任监察御史,奉命去四川,二十一日那天
途经梁州。当日白居易在长安,与弟弟白行简、李杓直一游曲江、慈恩寺,又到李杓直家饮酒,喝得正爽,白居易
突然说“微之到梁州了”,大家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为什么这样确定?白居易说,我说到就一定到,不信打个赌,
留首诗做个凭证。白居易在李家墙上题诗:“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
州。”过几天,梁州来信,打开一看是元稹的诗:“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
在古梁州。”一看落款日期,正是白居易游完慈恩寺思念元稹的时候。
白行简以为,人人都做梦,但有些人做的梦却很奇特,有人在现实中碰见以前在梦境中见过的东西,有人做了
一件事,而另一个人也梦到这件事,两个人还在梦里相见。事实上,白居易思念元稹的时候,元稹以梦的形式参与
了白居易当时的活动,与他同游曲江、慈恩寺。居然梦相随,抑或灵魂千里赴约。元代辛文房写《唐才子传》
时,以“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形容元稹与白居易的无间。
所有的梦暂停在公元831年的七月,五十三岁的元稹离世而去。
即便有诸多的梦,也不能一一诉给白居易听。“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播于人间,今不复叙
。”只是白居易到底还是梦到元稹了: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这是元稹辞世九年后白居易做的梦。白居易相信是元稹走进了自己的梦中,重复着这一生最熟悉的嘱托:要记
得梦见我,每一生。
第三节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设给你的空城计
哭孟浩然
王维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再路过这座城时,你已不在,再繁华的城也是一片空荡。
多么一个滥俗的桥段,谁也不知道,它始于王维与孟浩然之间。
这是孟浩然给王维设的空城计。
初次读到这句诗,不觉得美,“襄阳”这个词只让我联想到郭靖死守襄阳城,“蔡州”这个词联想到扁鹊蔡桓
公,“借问”也不见得美在哪儿,“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借问”和“襄阳”连起来,确实没有
美感,如果是借问春风、借问西楼、借问流水、借问人间,都可以让人产生美感,偏“襄阳”后面又加了一个“老
”字。“老”字要用在适当的地方才会美,比如“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再比如“心在天山,身老
沧州”。因为有红颜,老才缓和了它的形式,被强调了内容,因为有了心在天山这样的冰雪之貌,老才有了强烈的
对比,分量更重,而沧州总是要比蔡州诗意得多。凛然、仓促、流水的沧,和蔡桓公、扁鹊的蔡,你会爱上哪个字
?
这一次,字的美感不重要了,我要说这个滥俗的桥段打动我了,因为它无关风月,只是一个朋友思念另一个朋
友的感怀,自你离开,我不再抚琴,自你离开,我不会再去那座城,人去城空,如是而已。
显然,作为一个大男人,孟浩然在友情方面是极为成功的。盛唐顶级文学家都视他为知己,比如李白,这个杜
甫痴迷了一辈子却很少理睬他的前辈却向孟浩然抛出橄榄枝:“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就连送孟浩然远行,李白也不吝笔墨,他把孟浩然的远行描绘得那样美,“烟花
三月下扬州”,然后站在黄鹤楼头远望孤帆一片,直到视线中唯有水天相接。诗家每每为李白的不曾离去而感动,
人都不见了,你还在望。得此殊荣的确实只有孟浩然一人,即便李白心系王昌龄,也不过“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
直到夜郎西”,直白的表达,一贯的快意,抽刀断水、青天揽月的招式,何曾这等静静远望一个人。杜甫会无比羡
慕吧,为你写诗,于他而言一直是梦寐。
不止李白,看到扬子江的刘昚虚思念起孟浩然也寄诗而去:寒笛对京口,故人在襄阳。张子容每每生归隐之意
都会想起孟浩然:
因怀故园意,归与孟家邻。孟浩然收获了丰厚的友情,而襄阳,这样一座城,成为友人们仕途疲倦时眺望的方
向。几十年后,年轻的白居易路过襄阳时也不免为前辈的山水情怀触动:“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秀气结成象
,孟氏之文章。”孟浩然虽不是他的故人,襄阳却始终作为一个乌托邦存在。
又显然,总会有人请客吃饭,来,重阳节到家里做客,一起吃酒,于是看到“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那
里也是他的老朋友。
孟浩然不是没想过不出世,他只是散漫惯了,有时还要归结到准备不足。在长安考进士落榜那年,孟浩然曾在
太学赋诗,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诗句技压满座,名动公卿。本该有步入仕途的可能。适逢王维那夜皇宫
当值,悄悄邀孟浩然来聚。两人聊得起劲,不想唐玄宗驾到,孟浩然惊避床下,他虽没像情景剧中主人公露出一段
衣角,但王维不敢欺君,据实禀报,爱才的唐玄宗不拘小节,并不见怪,反让孟浩然把自己最好的作品读来听听。
绝佳机会,有唐一代,无人如此,然而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此为真理。那晚孟浩然的思维必定混乱,他脱口而出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人若不自弃,不自疏,没有人真的抛弃你、疏远你。他多年下意识地远离尘嚣,有意地为自己铸一座安逸的山
水城池,唯在田园的国度中,他才淡定从容。渴望出世不是他的常态,连平日的准备,竟也是消极的。王维捏了一
把汗,他知道孟浩然没机会了。他在一旁却无法指点,话要说得委婉,就像他做了状元,还能把落榜的綦毋潜安慰
得舒舒服服。“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无论是否
考中,这都是一个圣明的时代,在圣明的时代里,那些隐士自然都出世了,你暂不被录取,但别说知音少。孟浩然
的时代确实是圣代,他在仕与隐之间徘徊过,终因准备不足而闭上一扇窗。
孟浩然开始认真思考他到底要什么,最终的选择来到了。采访使韩朝宗想要带他入京,以便向朝廷推荐。那日
,他有意让韩朝宗久久等待,这边和朋友喝得酩酊大醉。韩朝宗一怒而去,孟浩然在醉里终于清醒了:此生终于襄
阳,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想起写过的那些伪出世诗: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黄鹤青云当一举,明珠吐著报君恩。(《留别司马太守》)
明祠灵响期昭应,天泽俱从此路还。(《别皇甫五》)
如今统统作废。
开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获朝廷大赦的王昌龄由岭南北返长安,经襄阳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借道襄阳
,挚友安好?此时的孟浩然背上的痈疽刚刚恢复,便与王昌龄浪情宴谑,最要命的是他食了海鲜,病情一触即发。
男人的情谊果然在杯酒之中,誓死也要与老朋友酣畅对饮。五十二岁,孟浩然心在襄阳、身老襄阳,与襄阳契合成
一道风景供友人们回忆。回忆之余不免感叹,再也见不到的人,再也回不去的城。
开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的深秋,王维赴岭南的路上途经蔡州襄阳城,他见汉水日渐东流,向长江延绵而
去,而物是人非事事休,不免潸然,唯把一元亮壶酒,远招千里襄阳魂。
第四节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同去同归,成败也无所谓
重别梦得
柳宗元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戊戌变法失败了,梁启超才意识到王安石的变法实际上成功了。
评判变法成功与否的关键在于变法取得的效果。王安石变法一直维持到他退休之后的第八年,后来宋徽宗继承
王位,挥霍无度,心虚之余问宰相蔡京这般度日是否过了头,蔡京答照这等花销,国库的银子二十年花不完。这是
王安石的功劳,变法的效果。梁启超彼时才知道他无法与王安石相比,史上但凡想推行变法的良臣,必定要承他人
之不可承。柳宗元和刘禹锡就是这样,他们的变法史称“永贞革新”。
永贞。如鲠在喉。
多年后,柳宗元登上柳州城楼,一派荒芜,海畔尖山,愁思茫茫,风打芙蓉水,雨侵薜荔墙,他觉得天然若剑
芒的柳州山随时可以割断一己愁肠,而长安是永远回不去的地方。他希望自己是一尊佛,所分之身遍满百千万亿恒
河沙数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都坐上柳州的山峰,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他的故园久而久之成
为一个符号。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最好的朋友刘禹锡与自己一同走过了人生的大半光阴,起落升沉,同去同归。
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柳宗元与刘禹锡同登进士第,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又同为监察御史,自此
结下情谊,政治、文章、贬谪,直到多年后书写祭文,始终是文学史上的佳话。
新文学萌发的年代,新思想激进的岁月,培养了一批敢为天下先的臣子,救世济民的迫切,无所避忌的孤往,
不加收敛的狂傲,在弊端丛生的现实政治面前锋芒毕露。为了更快地造福生民,可以不顾臣节,可以不计主仆、仁
义、忠贞,一切只为泽及苍生,年轻的柳宗元就这样在“春秋学派”的思想中不断发酵。年轻到无所顾忌,到一味
速定速成,竟逃不脱中国思想中那尽人皆知的“中庸”,难道是普世真理?难道是英雄的宿命?成败,在中国历史
上以多种方式演绎着,孤胆英雄和变节小人之间的界限模糊一片。超越公共准则的行为总难逃脱历史的谴责,于是
,“二王八司马”成为经典的中国制造。
简而言之,新继位的唐宪宗贬谪了怂恿父亲唐顺宗与自己对立的十位大臣:王伾、王叔文、韦执谊、韩泰、陈
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和程异。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病死;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次年赐死。
余下八人先后被贬为边远八州司马。这十位大臣推行的新政——“永贞新政”随之夭折,从推行到实施仅维持了146
天,电光石火,昙花一现。王霸大业到万死投荒仅一步之遥。
对道德和终极真理的虔诚、对政治责任的担当都没有错,唯有不该忽视对公共伦理的破坏。终于是成则王侯败
则寇,没得商量。
柳宗元只觉得本是东风御前柳,却被移作蛮荒草。永贞元年(公元805年)九月,他与刘禹锡一同开始了奔赴
贬所的旅程,未过长江,新的圣旨传来:他被加贬为永州司马,刘禹锡被加贬为朗州司马。
一路偕行,再沉重的铺天盖地,也有身边这个人一起承受。
洞庭。湘江。汨罗。永州。他终于觉得自己是一个囚徒。没想到与永州的山水一相伴竟是十载春秋。他始终肯
定自己政治的清白,就像刘禹锡从未否认过参与“永贞革新”是错。
当英雄失路,总有人拍手两旁欢,总有人雪上加霜重,总有人落井下石沉。英雄成了一幅漫画供人欢颜,抑或
成了开心之源。在一个缺少悲剧美、崇尚大团圆的国度里,失落也是一种耻。所以,怎么可以没有最爱你的朋友?
难的是,庙堂之上与江湖之远在人世消磨中难免有了嫌隙,最运气的是拥有同去同归的宿命,在同一战线上总会同
仇敌忾、患难与共。柳宗元就是这等幸运,他有他的刘禹锡。
十一年囚居蚕食了健康,却未消磨壮志,第十二年的春天,恩诏传下:许你归来。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
疑比庄周梦,情如苏武归。柳宗元手中没有汉节,却像苏武一样,魂销诏书前,星夜打马北上,直到衡阳回雁峰。
衡阳雁去无留意,正值阳春,所有的大雁都随他一起归来。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他在襄阳等到了刘
禹锡,执手相看时,不得不流泪,当时相见各青春,如今青丝成霜鬓。
尔后,最著名的“玄都观桃花门”上演了。再后来,柳宗元也想,如果那年玄都观没有如许的桃花,如果那首
著名的《游玄都观》
没有题到道观墙壁上,如果可以掩饰下心中的狂、笔下的蔑,结局会改变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
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这首诗成了最炫的话题,桃花成了整个长安城天空最美的姿态。柳宗
元把被刷暴的桃花诗读了很多次,他鉴定自己和刘禹锡这次不会有好果子吃。果然,宪宗很生气,下新旨:远点儿
贬。“桃花门”主角刘禹锡贬到播州当市长,男二号柳宗元贬到柳州当市长。
虽也震惊,想想应该是意料之中。柳宗元知道当朝宰相武元衡对当年的革新派有意见,桃花诗无疑又得罪了新
派权贵,刘禹锡的性子自己最清楚不过,他按捺不住的轻狂随时会轰动一时。留在长安也是凶多吉少,柳宗元这样
安慰自己。这一次,柳宗元纵容刘禹锡了,纵然把两人的前途再次断送,因为桃花诗作得太妙,妙到他心里也十分
快意。不过现实归现实,刘禹锡由着性子做事,不计后果。播州是今天的贵州遵义,当时绝少人烟,路途遥远,耄
耋之年的老母亲如果跟他一起去播州,一路颠簸,有丧命的可能;如果不跟着去播州,留在长安老宅,这一贬不知
何时才能准许回长安,这无异于诀别。
生离死别,柳宗元自己就没有这种情况。他的母亲在到永州第二年就因水土不服病逝了,他已经失去母亲,就
不能让刘禹锡再失去母亲。
他决定用自己的柳州跟刘禹锡的播州换。对此行为,宪宗不爽到极点,竟然谈条件。一旁的裴度很着急,这位
“永贞革新”时就看好柳宗元和刘禹锡的御史中丞一再在皇帝面前说好话,裴度智商很高,话说得委婉,是一位优
秀的公务员。他说,陛下,您也在侍奉您的母亲,在行孝道,如果刘禹锡真的跟他的母亲生离死别了,恐被天下人
非议,这对您以孝道引导百姓十分不利。宪宗觉得裴度是为他着想,遂把刘禹锡的播州改为连州了。连州就是今天
的广东韶关,与柳州接壤,柳宗元和刘禹锡所辖地区紧紧相连。
还有什么比同去同归、同归同去更让人欣慰?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三月,返京后仅一个月的柳宗元和刘禹
锡再次离京,远赴贬所。
来路短,去路长。回雁峰矗立天边,等待两人的再次路过。这一次,唏嘘更胜前度。与刘禹锡相交的二十年中
,一同拜官,一同谋事,一同遭受贬谪,一同万死投荒,而今却要在衡阳分别了。他彻底认命。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行行便濯缨。
十年贬谪刚刚结束,以为回到京城后还可以大展宏图,谁知道这次被贬得更远。柳宗元和刘禹锡路过汉代伏波
将军马援当年征南的古道,祠庙仍在,却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祠庙前的翁仲石像也被荒草掩埋。
刘禹锡怎会不知道柳宗元的懊恼,他知道柳宗元说“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这是影射桃花诗一
事,他完全接受,更感谢柳宗元的宽容,这些年同他风雨兼程。柳宗元则想起长安的老宅,他想在终南置一处田宅
,闲来无事,与刘禹锡对饮南山,岂不美好?他想到的一切美好,不知道能否实现?但愿皇恩浩大,许他再回长安
。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他许给刘禹锡这样一个美好的约定。
刘禹锡信手写下答诗: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歧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世,黄发相看万事休。
那些快意书剑的日子已然前生,尚属未来的渺茫耦耕更令人慨然生悲。弱冠春风题同榜,青年同朝啸风云,半
生光阴谪路月,相对白发更苍苍,垂垂老矣……有谁,能还给他们当年的壮怀激烈?
已是壮年、鬓发星星的柳宗元和刘禹锡抱头痛哭潇湘畔。
柳宗元把他的余晖都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四年柳州刺史,千古芳名流传。柳州,他命中注定的归宿。当扶
着老母亲灵柩北归的刘禹锡再次路过衡阳回雁峰,柳宗元去世的书信传到。他峰前恸哭,柳宗元永远地失约了。
与他最终成为邻舍翁的是另外一个人。
四十七岁的柳宗元离刘禹锡而去,五十二岁的元稹离白居易远去,最终以刘禹锡、白居易结为挚友作为结局,
他们是真正的邻舍翁。同龄的刘禹锡和白居易晚年一直诗文相伴,不断唱和,那些过往,都似浮云渐远,沉舟侧畔
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们的晚年,才是最美好的春天。彼此以淡定从容之态向长埋地下的挚友致敬:
我尚安好,无须挂念。
第五节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遇见未知的自己
哭刘司户
李商隐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广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纵容一个人和他诡异的行为,往往因为自己也想这样却不能,所以保护着他,就像保护着自己。这一生究竟会
遇到多少个自己,答案应该是很少,再加上浮槎来去不相逢,大概只有那么一人而已,孤愤、勇敢、真实、热情、
直言、幼稚、落寞、不乌合、不苟且、遗世独立、卓尔不群。这样的自己多么难能可贵,这样的自己还存在,孤独
就迟来一刻。
李商隐知道,刘是另一个自己。遇见刘,他潜藏在心底的呐喊才得以释放。也许那个年代的士人都想放声大喊
,但他对呐喊的渴望更为强烈。
元和(公元805—820年)后期,万马齐喑的年代。权纲弛迁,王守澄、仇士良这样的宦官相继控制皇权,皇帝
沦为傀儡。唐文宗时期,宦官控权达到了顶峰,士人多被控制,却无法控诉,绝对沉默。
而刘,是第一个呐喊的人。他把呐喊写在试卷上:
“陛下何不听朝之余,时御便殿,召当世贤相老臣,访持变扶危之谋,求定倾救乱之术,塞阴邪之路,屏亵狎
之臣,制侵陵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戒其所宜戒,忧其所宜忧。既不得治其前,当治于后;不得正其始,当
正其终。”
这只是其中一小段。洋洋洒洒,不见得那么有文采的文章最后把矛头指向专权的宦官:我说的奸臣就是你们,
我劝皇帝灭了你们,且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敢于把矛头直指当时权势炙手可热的宦官,刘的胆识确实非同寻常。其论述亦切中时弊,“慨然有澄清之志”
。因此,刘出名了。士人们感觉到无比舒服,堵在胸口的怨气喷薄而出。沉默久了,就愿意遇到出格的人。
李商隐的快感接踵而来。
更著名的段子是,在复试中,刘被淘汰了。那一年的进士李郃向皇帝陈情:“刘下第,我辈登科,实厚颜矣!
”
一句话,把所有上榜的考生都拉下马了。当然,那年所有的榜上有名者都大爱刘,毛主席多年后曾评价刘是“
万马齐喑叫一声”,他们渴望这“叫一声”很多年,刘达成他们的夙愿,简直大快人心,因此李郃高举刘是无须商
量的,他们也不怕被宦官认定为结党营私的初体验。
刘的呐喊固然可敬,李郃的让贤更让人钦佩,有几人,愿意将进士之位拱手让人,要知道,落得美名极有可能
,触犯龙颜不是不能。终于,座主杨嗣复因惧怕宦官仇士良专横未将刘录取。
这样的刘,李商隐深深敬仰。
李商隐并非只会花前月下与女道士幽会,并非只会对着空余一颗果实的樱桃树感叹半日,并非只会徘徊在牛李
两党之间难以决断。
除了爱情,他功成隐退、白发江湖的热忱从未消歇。安定城楼之上的那些信誓旦旦从未成为追忆,更不曾惘然
。终其一生,他都以茂陵秋雨病相如的姿态渴求每一次待诏金马门。只是,他选择一唱三叹的委婉来表明心志,越
是委婉,越是渴望像刘一样,将胸臆喷薄而出。
他做不到的事,刘替他做了。他不再孤独,在心底,他将快意地纵容刘,爱着、供着、宠着、顶着,尽他最大
的力量。当他穿着白袷衣,在令狐楚幕府的宴席中与刘隔座而坐时,他尊他为师,亲他为友。
彼此飘零多年,直到大中二年(公元848年)的春天,李商隐奉使江陵,归途中在洞庭湖南岸的湘阴黄陵遇见xündüxs.ċöm
刘,刘正从柳州司户参军内迁为澧州司户参军。澧州在洞庭湖西北,离澧水入湖处很近,刘正好去赴澧州员外司户
之任,两人一南行返桂,一北行至澧。相见时难,刘从会昌元年(公元841年)贬柳州司户,至此已八年,没想到
两人在万里之外的楚地相遇,既欢且悲。此时的刘,如同燕鸿振翅初起即遭受狂风摧折,目击白日为昏,风吹浪涌
,连山石都摇动起来,而小船摇荡可危。刘所遭受的一贬再贬,让李商隐难以相信朝廷,那些所谓的求贤若渴不过
是一种姿态。
唯有难过。细思来,吟出一首诗:
江风吹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万里相逢,匆匆作别,不想自此再不能相见。
其实,在李商隐的悼诗中,《哭刘司户》并不是最美的一首,但是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让人不得不对这首诗反
复诵读。情之至,痛之彻。李商隐终于失去了刘,长久以来储藏在体内的力量消散了。
他失去了他自己,在唐宣宗大中三年(公元849年)的秋天。
天帝的使者巫咸没有从九天而下,调查刘的冤情,是天帝无情,还是造化弄人?自广陵别后,山水遥遥,思念
若绵绵春涛,绿意荡漾。
湓浦传来噩耗如凄凉之秋雨,翻搅心头。春与秋,暖与冷,生与死,百般滋味,李商隐的眉间放不下一字宽。
站在京兆府的门前眺望,终南山隔住视线,江州不可见,唯有秋雨无际,一场梦魇。你在哪里?
从此阴阳相隔吗?
他唯有一支生花妙笔,可以写下思念。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西晋的潘安最擅长写哀祭文,战国的宋玉以一篇《招魂》尽诉哀思,惜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不会
有归来的魂魄,一切英灵自远游。
他遇见过,崇敬过,怀念过,最终失去。
第六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当你回来,我已不在
送元二使安西
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难以喜欢语文课本中的诗歌,主旨、大意、翻译、背诵,外加诗眼,一切都模式到麻木,诗的美,诗的好,诗
的妙,统统体会不到;最终,以填空的形式出现在高考卷纸上,一字一分;也许因为写错一字,在千军万马中落下
阵来,古来征战,从来愁云惨淡万里凝。
唐诗的美,送别的情,就这么战死沙场。
而战死之前,竟不知是怎样一番情。
语文老师说:早晨的细雨打湿了渭城的沙尘,青砖绿瓦的旅店和周围的柳树都显得格外青翠欲滴和明朗。请你
再喝一杯离别的酒,只因为向西走出了阳关,就再也碰不到老朋友了。
再滥不过的饯行,再客套不过的下酒词。王维竟顿时俗了起来。
如果不是后来得知他也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有“木末芙蓉发,纷纷开且落”,都要封杀掉此人
。我是幸运的,而王维的禅,禅的王维,因为入选语文课本,曾与多少人浮槎来去,不相逢。
或者不能责怪入选,只是讲解的人莫名其妙。更或者,不是讲解的人不得其要,从古至今我们只是一味渲染了
情,比如经过装点的《阳光三叠》歌词: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
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
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
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
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
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这番山长水阔、迢递重城的思念!一次客套的送别被演绎得情深意重。偏晚唐李商隐又说“红绽樱桃含白雪,
断肠声里唱阳关”,真个把这首诗和“断肠”联系到一起,这绝不是男人心目中的送别。
如此渲染,也怪不得语文老师了。
那么怎样解这首诗更好?
唐人作诗时,有个很煽情的思维,叫“从对面想来”,拿到今天来说,这种写作思维早滥俗了,我如何如何,
我在做什么,我想,你肯定也在想着什么什么,做着什么什么,这样的以己度人。比如“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比如“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王维更是惯常此类思维的诗人。
重阳节那天,远在他乡的他从亲人的角度思考:登高望远时,身边少了一个王维;朋友送他下山,他以朋友问
他的口气写:“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他总喜欢抽身而出,以第三方的角度打量诗中的他人和自己,诗中的自己也成了被打量的人,入其内,出其外
,他乐此不疲地玩着出入的游戏,就像三十岁以后在朝堂与辋川别墅间往复回环,亦官亦隐。
如果王维没那么俗,《送元二使安西》就是一首“从对面想来”的佳作。
《送元二使安西》是王维晚年之作,其创作年代估计在“安史之乱”以后。“安史之乱”爆发后边兵大量内调
,《资治通鉴》就记录了这一史实。元二就是这时将赴安西。王维不是不知边苦,他所处的年代,各种民族冲突加
剧,唐王朝不断受到来自西面吐蕃和北方突厥的侵扰。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河西节度副使崔大逸战胜吐蕃
,唐玄宗曾命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宣慰,察访军情,沿途他写下了《使至塞上》《出塞作》等边塞名篇。对
于那个年代,“古来征战几人回”是最平常的事。
多年后,元二是否会平安归来?
平安归来时,垂老的我还在吗?
元二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者回没回来,一切无从得知,但王维却在元二赴安西的几年后辞世了。你西出阳关之
时,我已不在。
我相信这是王维的本意,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是对未来的构想,你已回来,我已不在。
第七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万水千山,我亦寻你回来
世间情思万千种,归而言之大体四类:亲情、友情、爱情,以及第四类称之大爱。大爱是最善良的,不分是非
亲疏的爱护,甚至超越种族;爱情是最复杂的,由大爱开始,友情灌溉,亲情升华,最后变成责任变成习惯;亲情
是最牢固最出于本性的,是无怨无悔不计代价的付出;友情是最纯净最无利益瓜葛的,却能让两个不相干的人因为
默契而交心照拂一辈子,却又因为保持了距离而自在从容,心无猜忌。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此诗是陆凯率兵南征梅岭时所作,他在戎马倥偬中登上梅岭,正值红梅怒放,满山皆红,他想起好友范晔,陇
头的山花也都烂漫了吧?恰逢此时有驿使北上,于是他那“虽统军众,手不释书”的儒将形象跃然纸上。《赠范晔
》寥寥二十字,简朴而不简单,平淡而不平凡,情真意切,暖意深流。
还有元稹的:“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闻乐天授江州
司马》)却说那时贬谪他乡,又身患重病,命悬一线间,居然听到了白居易被贬江州的消息,于是恍若一声惊雷,
将他从昏沉中惊醒。后来元稹将这首诗作寄到江州,白居易读了感动非常。他在给元稹的信中说:“此句他人尚不
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与微之书》)当一个人自身深陷逆境还垂死挣扎的时候,依旧心心
念念自己老友的不幸,还有什么能形容这种深切的羁绊。
然而友情也分很多种,有感同身受的兄弟情谊,有两肋插刀的生死之交,有轻松自在的平辈之交,有亦师亦友
的莫逆之交,有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有淡然如水的君子之交,等等。还有一种神奇的友谊,建立在钦慕之上,让
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万水千山地相逢,并从此万古流芳。
历史上有个李白,还有个提起他来就会想到的人——汪伦。众人皆知有首《赠汪伦》,认为李白与他必定极为
交好,方能写出这么直白可爱的诗文。历史上的这两个人之间,却有一段“单相思”
的渊源。
汪伦,又名凤林,他很有才学,却不愿做官。曾任泾县令,卸任后由于留恋当地桃花潭,特意举家搬迁至泾县
隐居。他对李白佩服得五体投地,日夜吟诵喜欢得不得了,总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李白,能与他彻夜长谈。为此他
甚至早早地作了准备:他知道李白好酒,便用最好的糯米和高粱酿造并长年封在地窖里,只等李白前来开坛。
这天汪伦听说李白旅居到了南陵叔父李冰阳家,大悦,所谓山人自有妙计,他回家修书一封,上曰:“先生好
游乎?此处有十里桃花。
先生好饮乎?此处有万家酒店。”李白一见如此投其所好,又知汪伦乃一方豪士,便欣然应邀而至。见面后,
李白举目四望,满目荒芜,既无十里桃花又无万家酒楼,不禁疑惑。汪伦便搬出用桃花潭水酿成的美酒与李白同饮
,并笑着告诉李白:“桃花者,十里外潭水名也,并无十里桃花。万家者,开酒店的主人姓万,并非有万家酒店。
”
李白听后大笑不止,并不以为被愚弄,反而被汪伦的盛情所感动,洒然道:“临桃花潭,饮万家酒,会汪豪士
,此亦人生快事!”
适逢春风桃李花开日,群山无处不飞红,加之潭水深碧,清澈晶莹,翠峦倒映;而村落中鸡鸣狗吠,桑陌纵横
,村人和睦,老少无忧。
汪伦乘机留李白连住数日,与众村人每日热情款待,别时送名马八匹、官锦十匹。
几日后李白在东园古渡乘舟欲往万村,登旱路去庐山,汪伦在古岸阁上设宴为李白饯行,又恋恋不舍地和着村
人踏地而为的节拍唱着山歌相送,并又挑来两坛酒赠与李白。李白的船在江面上渐行渐远,歌声仍旧缭绕,他忍不
住回头,却见汪伦仍旧站在岸边用目光追寻他的身影,见李白回头不禁欢喜地连连招手,李白心下暖流翻涌,诗兴
大发,口占了这首绝句《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诗中的友情,就像汪伦那坛尘封经年的美酒,历经千年,仍能让读者觉察到那脉脉温情。汪伦的赤足踏歌,追
寻友人的身影,在时空中不断跳跃,而李白的那一回眸,由心而生的那首朴实无华的赤子之诗亦让后人读后唇齿留
香。
如今我们,可还记得儿时对玩伴说过的稚嫩誓言。
“一辈子的好朋友。”
“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们与纯真越行越远,率真坦白的诚意渐渐被冷漠替代。于是越来越孤独,可是,无拘无束的快乐和因真诚而
盈泪的感动都渐渐地失去了。
你且闭眼,再读古人的故事,他们是不是就如孩童,在那儿拍手唱歌: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遇见最美的唐诗更新,第四章 西出阳关——友情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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