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守仁受廷杖那天,老父亲王华也在朝班之中,亲眼看着儿子挨了五十廷杖,血淋淋地被锦衣卫拖走,王华咬紧牙关,一滴泪也没掉,一句话也没说。好容易退了朝回到家,王华一头倒在床上,动弹不得了。
在束手无策之中苦熬了三天,王华觉得自己就快要垮了。忽然管家来报,说从宫里来了几个太监,有旨意要传。王华心里一阵惊喜,以为自己早年在詹事府做过少詹事,给当今皇上讲过几天学,天子体恤王家,专门下了旨意,儿子的事有了什么转机!赶紧飞跑出来接旨,想不到迎面来的竟是提督东厂太监丘聚。
一见是丘聚,王华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也没别的办法,强扮笑脸上前招呼:“原来是丘公公。”
丘聚一张马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冲王华连连拱手:“实庵先生好,早听说先生大名,今天有缘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看着丘聚的这张脸王华觉得直恶心。可这个时候不忍也不行,只得赔着笑脸儿把丘聚让进厅里落座,才问:“丘公公这次来,是不是皇上有什么旨意?”
王华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今天他心里太急,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说话的声音却变了。丘聚早看出来,乐呵呵地把头一摇:“皇上没有旨意。我就是到实庵先生府上来坐坐,叙谈叙谈。”
……皇上没有旨意,丘太监是来和王华“聊天儿”的。
丘太监故意这么说,话里已经透露出一个阴森的意思。王华何等老辣,一下听了出来,暗吃一惊。
见王华脸色微变,眼神犹疑,丘聚知道这位状元公猜出自己的来意了。既然王实庵这么明白,丘聚也没必要绕弯子了:“咱家就实话实说了吧,今天是司礼监掌印刘公公让我来的。刘公公一向仰慕实庵先生的才学人品,想和先生交个朋友,已经在府里摆下宴席,让我来请先生赏光,过府一叙。”
刘瑾这贼想搞什么鬼,王华一眼就识破了。正因为识破了刘瑾的诡计,现在的王实庵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怕得心惊胆战。
还记得刘健、谢迁两位阁老被驱逐后,内阁出了空缺,当时“八虎”太监商量阁臣人选,刘瑾只选了两人:一个是被迫留下的李东阳,一个是向刘瑾告密的焦芳,还有一个位子没定下来。
——现在刘瑾要把内阁这把椅子送给礼部左侍郎王华。
刘瑾和王华是老相识。
早年朱厚照做太子的时候刘瑾就一直随侍左右。当时王华担任东宫辅导,负责给太子讲学。结果刘瑾每天站在太子身后听王华给太子讲圣贤书。
别看刘瑾做起事来像狼一样凶残,其实这家伙颇有心计。作为一个太监,他没读过几本书,认不得多少字,却满心想着要读书明理,也很敬佩那些有学问的人,对王华这位满腹经纶的状元公又羡慕又崇拜。当然,这些羡慕和崇拜都是悄悄的、暗暗的,王华毫不知情,刘瑾也没对别人说过。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个低三下四的阉奴,想和王华这位状元公结交,根本不配。
可现在刘瑾飞黄腾达,成了大明朝炙手可热的权臣,和王华打交道,他觉得自己配得上了。
另一方面,如今的刘瑾权倾朝野,连阁臣的任命他也能一手把持。可内阁是百官之首,朝廷的支柱,刘瑾能摆布内阁,却不可能撼动整个朝廷。所以阁臣的人选很要紧。如今的两位阁臣,李东阳是刘瑾的对头,留下他只是为了稳定人心,刘瑾绝对信不过这个老头子。焦芳是靠着告密起家的,朝臣们对焦芳恨之入骨,刘瑾虽然提拔焦芳,也知道这个卑鄙小人日后在内阁站不住脚。
李东阳不可信,焦芳又太臭,在朝中一点儿威信都没有,这时候,刘瑾就想起“成化辛丑状元公”王实庵来了。
论官职,王华眼下当着礼部左侍郎。人品、才学、名望也都够得上格儿。最要紧的是现在王华的儿子被关在诏狱里,性命朝不保夕,他难道不要儿子的命吗?
有一条人命捏在手里,刘瑾正好以此为要挟,逼王华就范。
刘瑾心里这几条思谋,手里这几样把柄,就是今天丘聚要说的话:“三天前令公子上奏妄议朝政,惹怒了皇上,这个事儿刘公公是后来才知道的,很是惋惜呀!细想想,公子所奏其实也不无道理,所以刘公公打算在皇上面前尽量说点儿好话,想法儿把令公子从诏狱里保出来。”
王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半天,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道:“小儿妄议朝政,实在有罪,如今下在诏狱,也是罪有应得,朝廷就该重重责罚他!只要有司判他有罪,贬官、流放都是应该的。刘公公的一番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破坏法度的事我不敢做;袒护犬子,更加不敢。”
想不到这位平生从不说错一句话、从不得罪一个人的王侍郎,到关键时候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丘聚一时有点儿难以相信,还以为王华是在用言语遮掩。眯着眼仔细打量王华的神情,却见王华木呆呆的,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分明就没把他丘聚放在眼里。
人哪,不到这种时候,看不出他的真心来。现在王华把自己在官场二十多年练出来的城府全扔在一边,把余姚人天生那份硬邦邦的骨气拿了出来。
这才是真正的王实庵。
眼看王华不识抬举,丘聚恼火起来:“先生难道不知道王守仁入狱时身有刑伤吗?”
“用刑的时候我就在一旁,都看到了。”
“你觉得打得怎样?”
丘聚话里的意思是:你这个老家伙难道不知道你儿子被打成重伤,在诏狱里活不了几天吗?
王华当然听出这个太监话里的意思,可眼下除了咬牙硬扛又有什么法子?冷冷地说:“小儿罪重,就算当廷打死也是应该的。”
想不到这个老头儿骨头还真硬!丘聚无奈,只得把话头儿转了回来:“现在刘公公在府里置了酒席,专等实庵先生,老先生就赏个面去一趟如何?”
王华面无表情微微摇头:“刘公公宴请我本该去的,可这几天身体不适,等过些日子病好了再过府拜望吧。”说完这话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眼下自己只要一点头,就把儿子从牢里救出来了。可是他不能这么办。拒绝刘瑾,这个狠毒的阉人很可能恼羞成怒,对守仁下毒手。可王华还是必须拒绝刘瑾。他只能这么做,没别的选择。
见这老头子真是铁了心,丘聚知道再多说也没用了,冲王华一抱拳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又一想,自己来这一趟空手而回,在刘瑾面前也不好交代,就回过头来冲王华笑道:“既然实庵先生身子不爽,不能赴约,咱家也不好强求,老先生可否写一个手札让我带回去复命?”
这又是一个诡计。
王华仍然面无表情,淡淡地问了一句:“丘公公想让老夫在‘手札’上写什么?”
丘聚嘿嘿一笑:“自然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待我想想再写吧。”
王华何等老辣,当然知道这帮阉党让他写信是什么意思。眼下自己哪怕有一个字落在刘瑾他们手里,就如同上了贼船一般。这样的圈套王华是不会钻的。可他心里再恼再恨,毕竟不能直斥丘聚,只得把话说得婉转些。但他脸上的表情、话里的意思也足够让丘聚弄明白了。
眼看王华软硬不吃,丘聚把脸一沉,扭头走了。
这一边,王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右手支着额头,闭着眼一动不动,脑子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觉自己的一颗心生生让人掏出去了。
这帮天杀的阉贼!为什么偏偏来拉拢他王华?如果他们不来,王守仁就只是个普通的“犯官”,待朝局缓和后,他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可刚才自己这番话,无异于亲手把儿子的生路掐断了!
王华呆坐在椅子上,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二)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王华勉强睁开眼,见儿媳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在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下了。
守仁上奏章的事宜畹根本不知情,直到丈夫上朝以后没有回家,她才从跟随的仆人嘴里听说丈夫犯了大罪,受了重刑,关进了诏狱!这一下几乎把宜畹吓死!赶紧到这边来打听消息。可那时守仁已在狱中,王华又能说些什么?无非是几句宽慰的话,连老大人自己也知道是自欺欺人。
接下来的三天里宜畹如在梦魇,度日如年,寝食俱废。几次来找公公,请他想办法救救守仁。可此时朝局已经毁烂不堪,大权都握在刘瑾这帮阉党手里,每天都有大臣被投进诏狱,这种情况下,王华哪有本事救得了自己的儿子?
就在宜畹快要被急死的时候,忽然家人来跟她说“有太监过来传旨了”,宜畹听说此事立刻赶了过来。刚才王华和丘聚的谈话,宜畹躲在屋外大半都听见了。
丘太监在的时候宜畹一个妇道人家不能随便进来。现在丘聚走了,宜畹赶紧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先跪在了地上。
见儿媳来了,王华强打精神问了一句:“有什么事?”
宜畹抬起头来,一双泪眼对着老公公:“求父亲救相公一命。”
“你想让我怎么救?”
说真的,宜畹自己也知道这话难以启齿。可事到如今她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先在地上叩了几个头,这才把牙一咬:“我听那个太监说,只要老爷写一封信为守仁求一句情,他们立刻就能放他回来。儿媳想求老爷,就写封信吧……”
“这样的信我不能写!”
“难道老爷不愿救自己的儿子吗?”
“这些事你不懂,不要说了!”
宜畹不依不饶地追问:“难道老爷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牢里?”
“胡说,诏狱是国家法度,守仁罪不至死,怎么会死在牢里!”
其实王华说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诏狱是什么地方,整个大明朝无人不知。守仁身上又带着那么重的棒伤,在里面多待一天,就离死近了一步。
事到如今,何苦自欺欺人?干脆在儿媳面前把话都说开了吧:“天地间最重的就是一个‘仁’字。这仁,无非是胸中的一点儿正气。孔圣人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就是要叫儒生们守住这一点儿正气。守仁这次死在诏狱,也就成仁了。可我要是向那些奸贼低头,反而毁了他的名节。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身死名存,才是正道,这些道理你也该懂。”
王华这番话分明就是告诉儿媳:守仁此次已是必死,而宜畹应该以丈夫的“杀身成仁”为荣。可诸宜畹活在世上并不是为了听这些大道理!也根本不管什么“杀身成仁”,她心里只有“王守仁”三个字!
眼看实在没有办法,宜畹什么也顾不得了,干脆把牙一咬,梗着脖子说:“老爷有四个儿子,死一个自然不在乎,守仁命苦,母亲早逝,没人疼他,现在连父亲也不要他了!”
这些天王华顶着天大的压力,下的是最艰难的决心。想不到儿媳竟然不识大体,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华一下急了眼:“住口!我王家世代诗礼传家,也出过忠臣烈士!你刚才的话已经辱没了王家的门楣,要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我早把你赶出去了!现在你再多说一个字,立刻滚回娘家去,以后不准踏进王家的大门半步!”说完起身就走。只剩宜畹一个人呆呆地跪在厅里,一动也不动。
完了,没人可以救丈夫的命了,完了……
杏儿悄悄进来,把宜畹从地上搀起来,扶回房里。见宜畹呆呆坐着,杏儿凑到她耳边低声劝道:“夫人别再去和老爷闹了,我听说今天这个太监来告诉老爷的这些话,其实背后都是那个叫刘瑾的坏人在指使,是那些奸贼想让老爷投靠他们……”
宜畹仍然呆呆地坐着,一声也不言语。
——她知道。
宜畹知道这件事内里其实是刘瑾的意思。也知道守仁到现在还能活着,只是因为刘瑾想拉拢自己的公公,拉拢这位状元公、礼部侍郎、出了名的正派文人,逼他上那条贼船。宜畹也知道公公绝不会向阉党低头,即使儿子死在狱里,他也不会向刘瑾屈服。
宜畹更知道,如果公公真的投靠了刘瑾,公公的名声、守仁的名声、王家一门的名声就全毁了。那真的是比死还糟。
宜畹知道,全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可她真是什么都不顾也什么都不要了,现在她只想救自己的丈夫。
“杏儿,你说我为什么哭不出来呢?”宜畹拉着杏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低声说,“这几天我心里特别难过,就像死了一样那么难过,可我怎么就是哭不出来?”
杏儿低头想了想,忽然说:“我想夫人哭不出来,准是因为公子还活着。”
这句话真让宜畹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杏儿柔声道:“我在家的时候听老人说过:那些圣人有什么喜怒哀乐,老天爷就能知道,这叫‘天人感应’,我想一对夫妻要是感情特别好,大概也会互相感应。现在夫人的一颗心都扑在公子身上,公子也应该能感应到吧?而夫人没有哭,也是因为夫人的心感应到了公子,这就是说公子一定还活着。”
这是几天来诸宜畹听到的唯一的贴心话。
拉着杏儿的手,宜畹心里忽然明白:现在自己已经无亲无故,除了关在牢里生死不知的丈夫,唯一能对她说句贴心话的,就剩下这个五十两银子买回来的丫头。
“妹妹。”宜畹拉着杏儿的手,到底叫出这么一声来,心里还是不觉有点儿酸溜溜的。
其实宜畹早该这样叫杏儿了。可这一年多来她一直不肯,因为心里毕竟舍不得丈夫,不情不愿,就结了个疙瘩。可现在,这个疙瘩解开了。
听宜畹这样叫她,杏儿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头都不敢抬。好半天,细声细气地说:“夫人还是叫我杏儿吧……”
杏儿是个厚道丫头。其实她和守仁并未圆房,眼下守仁遭了大难,生死不知,杏儿一点儿没有别的想法,还是和自己一起守着,等着。宜畹心里就知道了,这丫头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想到这儿,诸宜畹轻轻叹了口气,把杏儿揽进怀里,两个人的身子紧紧靠在一起:“能过去,这个关一定能过去。好妹妹,咱们俩一起熬吧。”
(三)
杏儿的话说对了,眼下王守仁确实还活着。m.xündüxs.ċöm
已经不知道在黑牢里熬了多少日子,守仁只觉得自己坐牢的这段时间,比以前整整三十五年的人生还要漫长。
最初的一两天,守仁的心里满是忧国忧民、自伤自怜、愤懑难平。这一急一气,就觉得黑牢里的日子一天也熬不下去,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对活着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可后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反而身上的刑伤渐渐都结了痂,似乎也没溃烂,虽然疼得厉害,却也不像当初那么撕心裂肺了。到这时候,守仁忽然又不想死了。
王守仁想活!因为唐寅告诉过他:人心里都有一个“自我”,这自我的名字叫“良知”。只要在心中建一处静室供养“良知”,一尘不染,万事无碍。
现在,守仁心里这个“自我”正在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奏章递了,打也挨了,牢也坐了,对朝廷的“忠”算是尽过了。以后哇,也不必总操这个心了。该多想想对老父亲的孝、对夫人的爱和朋友们的交情,多给自己做些打算了。
如今的王守仁,他心里的“自我”告诉他:不想死,不该死,也不能死。
可是在这大明朝最令人绝望的监牢里,死的想法就像一个缠人的冤鬼,躲也躲不开,赶也赶不走。一个被皇上亲自定了罪的囚徒,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躺在这间似乎永无出头之日的黑牢里,意志只要稍稍有一点儿松懈,说个“死”,只怕一下子就死了。
现在王守仁要活着,好端端地这么活下去。既然满心里想着要活下去,守仁就必须强逼着自己不去想牢狱,不去想廷杖,不去想自己所受的屈辱,甚至不再想朝廷,不再想忠诚,连能否被释放都不再去想了。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表面严厉内心温柔的老父亲,想着聪明灵秀又那么爱他的夫人,有时候想起余姚的姚江、龙泉山,想着当年和朋友起诗社、写文章、饮酒说笑,热热闹闹。或者想山阴的会稽山,想夫人给他盖在“阳明洞天”边上的那间小屋,那个草亭子。
还有蔡蓬头,那个又有意思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怪道士。
想着他们,想着这些有意思的事儿,王守仁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然后他就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死,也不该死。
是啊,凭什么一个好端端的正派人要让一群没有心肝的奸贼害死?凭什么一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要自己把自己气死、急死、憋死?
从这天起,守仁就在诏狱里养起病来。不急不躁,不哭不喊,仔细照看着自己的伤处,能睡得着就睡一会儿,睡不着时就静卧养神。每次狱卒送来馊臭的牢饭,守仁都强迫自己大口地把饭吃个精光,而且逼着自己在心里想:好吃!
上等精白米,有鱼有鸡,有肉有菜……至少自己把这些东西硬往嘴里塞的时候,品出了这些绝妙的味道。
这天吃罢牢饭,守仁脑子里一时无事可想,卧在囚室里发愣,一番念头东摇西荡的。忽然想起当年辞官回家养病,回京之前去杭州游玩,和几个朋友一块儿游历西湖,漫步苏堤,游览凤凰山,用“虎跑泉”的好水煮茶喝,跟老和尚谈禅机……想着想着,不觉悠然神往,把下半身的疼痛都忘了,想起了以前作的诗。
守仁在黑暗里念叨起来:
予有西湖梦,西湖亦梦予;
三年成阔别,近事竟何如?
况有诸贤在,他时终卜庐;
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
其实这首诗写得平淡无奇,可王守仁在嘴里念了好几遍,在心里滚了几个滚儿,就像大热天喝了碗凉茶水,浑身上下燥气顿减,从心里往外觉得舒服。
“三年成阔别”,杭州这么美,将来还是要回去看看的。“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嘿嘿,要是真回杭州,蓬头垢面的怎么见老朋友?
这么一想,王守仁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收拾收拾头发了。
受刑的时候守仁的发髻被打散了,到今天还是乱糟糟的一团。守仁是个读书人,而且是个廷杖都打不死的硬骨头余姚读书人,平时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现在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于是守仁在黑暗中挣扎着抬起身来,拢起头发,费了好大力气在头顶绾成个髻子。每动一下,下身的伤处就痛得钻心,可守仁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觉得把头发梳整齐了,心里感觉好受多了。
现在跟朋友们见面就没那么难看了,多好!
绾好头发,守仁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挺大的事儿,又忘了刚才的疼痛,就轻轻活动几下身子,哪知刚一动,又是一阵剧痛,这下子又不敢乱动了。
看样子这一两天还不敢坐起来,只能趴着。那就趴在地上想家乡,想心事吧。
鉴水终年碧,云山尽日闲。
故山不可到,幽梦每相关。
雾豹言长隐,云龙欲共攀。
缘知丹壑意,未胜紫宸班。
嗯,这一首比刚才那首更好了!
守仁这里正在低声念诗,自得其乐,忽然黑暗中有人暴喝一声:“闭嘴,别再念叨这些东西了!”
这是戴铣。
这些天来,戴铣的情况越来越不对了。
戴铣被关进诏狱已经好久了,没有一个人来提审他,更没一个人来探望他。戴铣每天都在等着有人来审他,审完了,要么放他出去,要么就把他杀了。放他出去当然好;杀他,他也不怕,因为他早就准备好了。
要是这帮人现在把他绑出去砍头,戴铣就可以仰天大笑几声,然后披红挂彩赴刑场,在大太阳底下冲着满街的老百姓痛痛快快喊上几嗓子,最后梗着脖子洒洒落落地让这帮奸贼砍他的脑袋。
戴铣不怕死,他甚至渴求一死,因为死可以全他的名节,了他的忠心。戴铣最害怕的是这帮人既不让他走又不让他死,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关押着他,困囚着他,整个大明朝都忘了戴铣这个人,没一个人来理他。
可现在,偏偏就没人理他……
这么多天关下来,戴铣受不了了。他吃不下那些牢饭,也不能忍受自己这个忠臣就这么像狗一样被人囚在铁笼子里。于是戴铣开始在囚笼里一声声地叫喊,跟狱卒们要纸笔,要灯火,说他要上疏皇上,要申辩。喊到急处就哭,就骂,骂刘瑾,骂阉贼,骂所有他想得起名字的奸党、恶人……
结果才骂了没几声就招来了两个狱卒,二话不说把戴铣拖出去劈头盖脸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看牢房的人打他,倒不是因为他骂了谁,而是全天下的大牢里都有这么个规矩:不准囚徒这么喊叫,这么闹腾。谁敢闹,就打!
挨了一顿打之后,戴铣彻底沉默了。
戴铣的沉默既不是认命,也不是苟安,而是正在一点一滴积攒着狂怒。
现在戴铣已经狂躁得难以自持,再也受不了和自己一起受难的狱友了,因为这个人竟然完全不知羞耻,蒙了这么大的冤屈,人被打得稀烂,锁在牢笼里,趴在一摊臭泥上,居然还在吟这些风花雪月的无聊诗!
“念这些王八蛋诗干什么!在这种地方你还想着风花雪月?你就不能有点儿志气!有点儿节操!你就不能喊一声冤枉吗?!”
对戴铣的质问守仁实在答不上来。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在想着老父娇妻,就是在念着风花雪月,就是想不起什么忠直、节操、志气……
守仁有志气,可在黑牢里,和谁谈志气?
守仁有节操,可不愿意拿出来。因为他知道当今执掌朝政的是什么人。这些披了张人皮的东西,配得上这份节操吗?
守仁不喊冤枉,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冤枉”二字,根本就不是用来喊的。
“戴兄,眼下咱们能活着最要紧,活着才能熬到出头之日。”
戴铣不吭声了,也不知守仁这话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也许一下午,也许半宿,也许是一整天。王守仁到底还是觉得应该劝劝戴铣,还是把事情看开些好。就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一些,轻松一些:“戴兄,左右无事,咱们聊聊?”
等了半天,没人回答。
“戴兄对《易经》有兴趣吗?”
还是没人应。
王守仁只好自说自话:“《易经》中第三十三卦是个‘遁卦’,《象》辞很有意思:‘天下有山,遁,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这意思是说,君子就像山一样,又高又硬,可山再高再直再硬朗,怎么也不会比天还高。但君子心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受了小人的气,君子照样有节操,有威仪,照样可以在心底里瞧不起那些小人。
“初六,遁尾;厉,勿用有攸往。《象》辞曰:‘遁尾之厉,不往何灾也?’这就是说本该退让的时候却未能退让,以后局势就会变得对自己很不利,此时不该再以力争,应静观其变,否则会让局势变得对自己更不利。
“六二,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象》辞曰:‘执用黄牛,固志也。’这就是说我们胸中的志向应该像用牛皮绳子捆东西一样结结实实,牢不可破,不管什么情况下也不动摇。
“九三,系遁,有疾厉,畜臣妾,吉。《象》辞曰:‘系遁之厉,有疾惫也。畜臣妾吉,不可大事也。’这就是说当人被事所困不能跳出来的时候,有如疾病缠身,危险得很,此时不妨把自己的心放宽,放平稳,看着仆人干活儿,跟妻妾们说笑几句,做些小事,取点儿小乐子,不要再急于做什么大事了。”
《易经》是本奇书,像这些“志不可移,静观其变,小事行乐,自我开解”的格言正适用在落难的王守仁身上。
可惜这些极有用的话也不知戴铣听进去没有,总之,一字不答。
既然劝人,就要尽力而为。虽然戴铣不吭声,王守仁却并不住嘴。
“九四,好遁,君子吉,小人否。《象》辞曰:‘君子好遁,小人否也。’这就是说只有真正的君子才懂得进退之道,该退就退,从容自如,小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九五,嘉遁,贞吉。《象》辞曰:‘嘉遁,贞吉,以正志也。’这就是说既要明白进退之理,当退则退,当隐则隐;又要永远坚守正道,坚定信念,自己的心绝不动摇。这才是一条吉顺平稳之路。
“上九,肥遁无不利。《象》辞曰:‘肥遁无不利,无所疑也。’这就是说不要怕被人冤枉,也别太认死理儿,应该把挫折和退隐都看成是理所当然之事,自己问自己一句:为什么世上的人个个都可以倒霉,就我不能倒霉?没这个理!倒霉就倒霉了,我扛得住,我不在乎!有这样宽大的心胸,人生在世就没有不顺遂的道理了。”
守仁说了半天,戴铣还是一声也不答。没办法,守仁只好把圣人的牌位也搬出来了:“《易经》是个天大的道理,当年孔圣人也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现在咱们身陷牢笼,硬碰硬不是办法,唯有把一腔正气藏在心底,把自己的胸怀放宽些,不急不怒,静观其变。”见戴铣仍是不答,又补了一句,“咱们都在坐牢,你就算写了奏章也递不出去,还是先忍一忍吧。只要守住胸中一团正气,不畏强暴,气节不改,总有出头之日。”
黑暗中,仍是一片冷冰冰的沉默。
守仁终于住嘴了。
在这片无边的暗夜中,王守仁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拿什么去顾戴铣呢?
静了很久,忽然,戴铣又一次扯着嗓子嘶叫起来:“天理何在!道义何存!苍天无眼哪!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哪!皇上,你睁开眼看看!到底我是忠臣还是刘瑾是忠臣!为什么天不睁眼哪?!皇上啊皇上……”
这凄厉的哀号,在黑暗中听来分外吓人。
随着戴铣这一声呼号,整个牢房渐渐骚动起来,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到处有人呻吟着,哀叫着“皇上,皇上……”
原来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竟囚禁着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满肚子冤屈,在烂泥里挣扎着,伸出双手向他们的主子乞怜,对着根本看不见的苍天哭着求告。
大牢的门“砰”的一声打开,成群的锦衣卫提着棍棒皮鞭冲了进来!紧接着一扇扇牢门被打开,顿时,黑暗中到处是抽打皮肉的钝响和一声声的惨叫。
很快,没人再叫“皇上”了,黑暗中只剩下了哭叫、求饶。
整座牢狱里只有戴铣一个人还在扯着嗓子号叫:“是我忠,还是刘瑾忠!是我忠,还是刘瑾忠!……”
几个锦衣卫开了牢门冲进来,挥舞棍棒冲着戴铣劈头盖脸地乱打!戴铣被打得满地乱滚,嘴里还在叫着:“皇上您看看哪!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您睁眼看看哪!”
眼看再这么下去戴铣要被活活打死了,守仁挣扎起来扶着栏杆冲戴铣大叫:“戴兄不要喊了,这里不是喊冤的地方!谁也听不见!”
可戴铣已经彻底疯狂了,再也听不到别人的话了,只管双手抱头一声声地号叫着:“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睁眼看哪,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
黑暗中传来一声吓人的闷响,好像一只旧瓦罐从灶台上掉下来,摔得粉碎。与此同时,戴铣的哀号戛然而止。
没人喊冤了,也没人再叫皇上了,整间黑牢终于没有声息了。
守仁泪眼模糊,透过栏杆往隔壁的牢笼看去,只见血流满地,尸骸横陈。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王守仁李梦阳更新,第十二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2)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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