讯读文学>其它小说>王守仁李梦阳>第十一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1)
  第十一回败朝局阁老遇罢黜,护正气守仁熬苦刑

  (一)

  第二天正是大朝之日,天色微明,顶盔贯甲手执长枪的禁军在午门外立成两排,来上朝的臣子们纷纷下轿,在灯笼引领下向午门外汇聚,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了几百张兴奋的脸和几百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不多时,内阁三位阁老的轿子先后到了。看到写着“刘府”的灯笼过来,众官员各自熄了烛火,以示对元辅阁臣的敬意。午门前陷入了一片黎明前的黑暗,只见刘府、李府、谢府三盏亮堂堂的灯笼一直向前走来。

  刘健走在所有人的前面,对着官员们逐一拱手,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嗓音响亮得好像在空场上给几百个学生讲学:“各位,大事已定了!今天大家一齐上奏,务必坚持到底,诛了奸党,扫荡阴霾,大明的朝局就有指望了!”

  首辅此话一出,群臣一片欢腾。

  此时钟鼓响起,午门大开,几百名朝臣挤作一团,乱哄哄地来到左顺门外,各自排班等候,远望着高接云汉的奉天大殿,踌躇满志,只等皇上临朝,众人就一起上奏,请求将刘瑾等八个奸贼下狱问斩!

  然而今天的左顺门没有按时打开。又等了好久,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手里拿着个本子走了出来。刘健忙上前相迎。李荣把那个本子递了过来,刘健接过一看,竟是几天前由李梦阳所写,内阁、六部、九卿联名递上去的奏章!

  ——皇帝不是已经答应群臣所请了吗?怎么又把奏章驳回来了?

  在朝廷里混了几十年,刘健从没像今天这样方寸大乱,又惊又气:“李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其实这几位老臣哪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不过人到了进退无路之地、魂飞魄散之时,一定会多问几句废话。

  昨天夜里紫禁城已经翻了天,抓了一大批人!李荣运气好,算是个漏网之鱼,可司礼监已经换了主人,现在的李荣,什么都不是了。以这样的身份也没办法再劝阁老,只能叹口气,没精打采地说:“皇上有旨:诸位大臣忠君忧国,所谏之事甚好,但奏章中所指的几个奴才追随朕日久,不忍就此将其正法,还望几位老先生稍加宽候,朕自有处置之法。”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在群臣听来却是如雷轰顶。

  皇上竟然变卦了!

  眼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不力争到底,不但前功尽弃,恐怕很多大臣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户部尚书韩文赶紧抢上来说:“现在国力日穷,天变日增,地震山崩几无宁日,各地流民遍野,盗贼蜂起,眼看天下就要生出不测之祸!刘瑾等人还在引诱皇上游宴无度,荒废国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看在眼里,就不能不上奏,不能不说话!刘瑾等八人不除,国家祸乱不止!”

  韩文的话还没说完,李荣已经连连摆手:“老先生说的皇上不是不知道,只是希望宽限几日。”

  韩文瞪着眼质问李荣:“如果皇上日后不处置刘瑾等人,又怎么办?”

  韩文也是慌乱了,居然拿这样的话来问李荣!这话让李荣这个趴在皇上脚底下的老奴才怎么回答。何况李荣现在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过来,在宫里受了威逼,出来还要受大臣们的气,也急了眼,冲着几位阁老和众臣吼道:“这都是皇上的旨意!否则老奴敢在这儿跟众位大人说瞎话吗?难道咱的脖子是铁打的,不怕刀砍?现在皇上已经下了这道旨,你们问我一个奴才有什么用?”

  到这时候,李东阳看出毛病来了:“李公公,提督东厂的王公公呢?”

  听李东阳问起王岳,李荣顿时脸色发青,好半天,“嗐”了一声,什么也不再说,转身回去了。

  只这一声叹息,就把什么事都说清楚了。

  正德皇帝,这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在关键时刻到底还是昧掉了良知,选择了软弱、任性和自私。

  皇权,说到底,一切都归结于皇权。现在皇帝只说了一句话,一夜之间,提督东厂太监王岳被捕,刘瑾接掌了司礼监,丘聚接手东厂,谷大用正连夜建立一个“西厂”。曾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成了个说不上话的废人。

  大明朝的规矩是皇帝敬重文臣,文臣提防太监,太监服从皇帝。可现在正德皇帝出尔反尔,抛弃了内阁,扔下了朝臣!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朱厚照已经不再敬重文臣了,他成了太监们的主子,而不再是天下人的皇帝了。

  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正德皇帝已经正式选择了“黑暗”,于是大明正德一朝的厄运、天下黎民的苦难,都在这一天注定了。

  忽然间,户部尚书韩文双膝跪倒在紫禁城的左顺门前,冲着隔了一道高墙的奉天宝殿放声大哭!在他身后,成百名臣子一齐跪倒,叩头不止,一声声地叫着“皇上、皇上”!号啕之声震动禁城。

  在这一大群人里,也有几个人没下跪:内阁三位阁老,还有一个粗手大脚谁都敢打的乡下佬儿李梦阳。这四个人已经呆了、傻了,连下跪叩头都忘了……

  又有一个人,一声不吭悄悄溜走了,他就是给刘瑾报信的吏部尚书焦芳。

  这天,群臣在左顺门外跪了一天,哭了一天。可这些只知道跪在地上叩头哀求的人,能求到什么呢?后来天黑了,好多人哭不动了,慢慢地就散了。这群人里,那个没有下跪的李梦阳走得最早,户部尚书韩文走得最晚。

  内阁三位阁老是一起走的。边走边商议对策……这是三个老伙计最后一次凑在一块儿商量事情了。

  “眼下咱们怎么办?”

  闷头走了半天,刘健咬着牙说:“朝局已是如此,这个首辅也没意思了,我准备上奏致仕,你们二位呢?”

  刘健嘴上说要致仕,其实是个“以退为进”的主意。三位阁老一起请求致仕,这对皇帝是个压力。若皇帝肯给内阁一点儿面子,挽留三位阁老,朝局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谢迁立刻说:“首辅之言有理,眼前只能这么办了!如果皇上能念着先皇托孤之情,顾恤咱们这几个老臣子,把这件事再重新想一想,或者还有一丝转机,若皇上真是一意孤行,我等留在朝中也没意思。”

  确实,这是最后一招了。毕竟这三位阁老都是弘治皇帝托孤的臣子,都曾经在东宫当过师傅,手把手教过正德皇帝读书写字。再怎么说,皇上总要念他们一点儿情吧?

  第二天一早,刘健、李东阳、谢迁同时上奏,请求致仕。

  到这时候,三位刚直了一辈子的老臣情绪也都已经失控了,说得难听点儿,这三个老头子已经不想活了!递给正德皇帝的最后一道奏章言辞凛然,简直就是在指着鼻子训斥皇帝:

  伏见旧年以来,龙颜清减,心切忧惶。传闻每夜戏乐,有妨寝膳。皇城禁门开闭无节,甚至入市交易,全无扈从,皆由左右诱引,以致圣心荒怠,政令乖违,财尽民穷,上干天变。昨者,府、部、科、道等官,合词累奏,皆谓瑾等狎昵淫巧,罪大恶极,乞明示典刑。臣等读未终篇,涕泪交下。连日司礼太监李荣等三至内阁,传示圣意。乃谓瑾等自幼服事,不忍遽行斥逐。

  夫人君之于小人,若不知而误用,其失犹小,天下尚望其能知而去之。若既知而不治,则小人狎玩,愈肆奸邪,正人危疑,被其离间,天下之事无可复为,必至于乱亡而后已。且邪、正必不两立。今满朝文武、公卿科道,皆欲急去数人,而使之尚在左右,非但群臣尽怀疑惧,而此数人者亦恐不能自安。上下相疑,内外不协,祸乱之机,皆自此始。宗社所关,诚非细故。

  “人君之于小人,……必至于乱亡而后已”,这么厉害的话从当朝阁老嘴里说出来,实在让人惊讶。

  奏章上竟有这样的话,只能说明这三位阁老直到这时候还没对这位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皇帝彻底失望,仍然希望朱厚照能够幡然悔悟……

  可惜几位老臣并不知道,早在下定决心依赖太监、抛弃内阁、痛治文臣、巩固皇权的那一刻,朱厚照就不再相信大臣,也不看大臣们递上来的奏章了。

  在刘瑾等人的挑唆下,朱厚照以为大臣们抱成团儿和皇帝对抗,感觉皇权受到了威胁,在那一刻,这位皇帝已经昧掉了“良知”。如今,保全刘瑾、张永、谷大用、丘聚这几个太监只是整件“大事”的第一步,下面,朱厚照就要用太监做打手,以东厂、锦衣卫、京营兵马为刀斧,对朝臣进行一场毫不留情的大清洗!这时候,他哪里还肯看阁老递上的奏章?

  结果内阁三位阁老请辞的奏章根本没到皇帝手里,而是送进司礼监,摆在了刘瑾的案头上。

  看了这三份“请求致仕”的奏章,刘瑾乐得敲着桌子哈哈大笑:“太好了,我正想着法子打发这几个老东西呢,他们倒识趣,自己走了!”

  刘瑾到底没文化,政事上糊里糊涂。太监张永赶紧在一旁说:“内阁辅臣辞职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按规矩皇上要下旨加以挽留,至少三辞三留,这才能准其致仕。”

  刘瑾冷笑一声:“这你就不明白了。辞职的是阁老,可挽留他的是谁?是皇上!今天这种情况,你觉得皇上还有心要挽留这几个老家伙吗?”

  刘瑾也许政事上糊涂,可他是天下最懂得正德皇帝心思的人,这句话说得很对。眼下正德皇帝根本没有挽留这几位老臣的意思,他巴不得老头子们快些走呢。

  自从那夜斗垮了王岳,争下司礼监掌印的差事以后,在这几个太监里刘瑾就成了头头儿,另外几个人一切事都听他的:“依刘公公的意思咱们怎么办?”

  刘瑾瞪起一双狼眼恶狠狠地说:“还用说!赶紧让这几个老浑蛋滚蛋!”又想了想,“等等,如果一次把三个老家伙都打发走,内阁就空了,事儿太难看。我看就让刘健和谢迁致仕,留下一个李东阳,让他做首辅。”

  丘聚忙问:“听说李东阳这个老东西最有智谋,在朝廷里又有一大帮学生故旧,现在留下他,会不会跟咱们找茬子?”

  刘瑾冷冷一笑:“放心吧,只要皇上站在咱们这边儿,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找咱们的茬子!我之所以留下李东阳,一是因为他文才高、名气大、学生多,把他留在内阁咱们脸上好看;二来正因为他足智多谋,肯动脑子,就应该明白自己眼下势单力孤,不至于像刘健、谢迁那么犟,不管不顾跟咱们拼命!”

  刘瑾说得头头是道,可丘聚还不放心:“李西涯要是真闹起来怎么办?”

  刘瑾仰起头来打个哈哈:“闹?拿什么闹!他不闹腾,咱们让他当这个阁老,给咱们充门面;他要是非闹不可,咱们再罢他也不难。”

  刘瑾这些话句句着肉,几个太监都服了。张永又问:“刘健和谢迁走后,谁来顶他们的空子?”

  “焦芳算一个。他现在是吏部尚书,资历够了,咱们可以奏请皇上给他个文渊阁大学士,让他入阁。另一个名额嘛,不忙,先让我想想。”

  (二)

  只凭刘瑾的一句话,一天工夫,两位三朝重臣刘健和谢迁都被下令致仕,内阁里只剩下一个李东阳。

  逐了刘健、谢迁,偏就留下个李东阳,这是要把李东阳这个人从“忠臣”堆儿里硬扯出来,塞到刘瑾这一伙子人里头去!这是一盆粪水从头泼到脚!要毁李东阳的名声,败李东阳的晚节!这是要让李东阳死无葬身之地,遗臭万年!

  得了这个消息李东阳气急了!也吓坏了……当天就再上奏章,无论如何坚决请求和刘健、谢迁一同致仕。想不到这一次皇上批复得倒快,话也说得明白:“自陈休致,臣下职也。黜陟人才,朝廷公论,卿勿再辞。”

  ——硬是不准李东阳致仕,硬是把这个茶陵乡下佬儿一个人留在了内阁,硬是要毁他,要让他倒霉!

  皇上,天子!他让李东阳死,李东阳就得死。现在他要让李东阳倒霉,李东阳就得认这个倒霉。走不脱了……

  自从刘健、谢迁两位阁老遭到驱逐,群臣失去了主心骨儿,渐渐不再吵闹了。正德皇帝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了,没人上奏来烦他了,于是朱厚照撒着欢儿在紫禁城里折腾起来,每天架鹰走狗、踢球摔跤,想去南海子就去,甚至换上平民装束,假扮老百姓到市井间去游荡,一切都随他的心。

  其实这段日子只是北京城里的官员们把嘴闭上了。可京师以外仍然有不少官员上奏弹劾刘瑾,其中规模最大的是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和监察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一名言官联名上疏,奏章言辞痛切。可惜,这些奏章根本没送到皇帝面前,只是被刘瑾他们几个人看到了。

  说真的,不知这些言官在这时候上奏章到底还有什么意思。他们似乎永远弄不明白,大明朝的“天空”只是皇帝的一只手掌,他抬起手,才有蓝天;他的手往下一扣,就是一团黑暗,一片死寂。

  这些正直的言官,能看到事件的表面,却永远看不透事情的真相。或者说,这些正直的人心里永远抱着最最幼稚的幻想。也就是这些幼稚的幻想,才使得这些正直的官员们面对一片昏天黑地、污泥浊水,仍然有勇气继续斗争下去吧。

  收到戴铣和薄彦徽奏章的第二天,刘瑾特意找来一个出色的杂耍班子,陪着皇上玩了一个下午。

  这是刘瑾花了不少心思专门从沧州找来的班子,练的都是市井难见的上乘把戏。其中有几个绝顶的艺人惯会吐火蛇、耍獠牙、登高梯、变戏法儿,一条大汉把三张方桌叠起,只用自己的额头顶住一只桌脚,又让一个童子在桌顶高处翻筋斗耍把式,看得人心都悬到嗓子眼上;又有一个顶缸的女子色艺双绝,凭一双腿把一口二百斤重的大水缸踩得轮转如飞,着实了得。诸般把戏之后,又上来两个长相丑怪有趣的侏儒,在皇帝面前插科打诨,装疯作傻,一会儿嬉笑逗趣,一会儿又假装恼了,俩人扯作一团笨手笨脚地在地上乱打,把朱厚照逗得哈哈直笑。

  正在玩得高兴的时候,张永、丘聚、谷大用仨人各自捧着一大摞奏章过来,在刘瑾耳边嘀咕几句。刘瑾缩着脖子凑上前来,苦着脸说:“皇上,这些都是刚送上来等着看的奏章……”

  话没说完,朱厚照把手一摆,不耐烦地说了句:“天天拿这些事烦朕!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用的?”

  刘瑾低下头来:“这些都是朝臣的奏章,奏的是天下大事,没有皇上的旨意,奴才们就有天大的胆也不敢乱来呀。”

  朱厚照是个大大咧咧的脾气,刘瑾越是赔小心,他越不在乎:“能有什么大事,你们随便在上头批个红就得了。”

  朱厚照越是这么说,刘瑾越是吓得缩头缩脑:“这、这……能行吗?”

  见刘瑾磨磨叽叽,朱厚照有点儿不耐烦了,在刘瑾屁股蛋子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什么行不行的!赶紧拿着东西滚蛋,别在这儿扫朕的兴!”

  刘瑾答应一声,给张永他们使个眼色,四个太监弓着腰一溜小跑出去了。一进司礼监,刘瑾立刻以皇帝的名义拟了一道“圣旨”,命将上奏弹劾刘瑾的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监察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一人全部逮解京师,每人廷杖三十,下在锦衣卫狱中。

  从这天起,正德皇帝基本不理国事了,朝中大权都落在刘瑾一人手里。

  阁老被逐走了,专门负责弹劾的御史和给事中也都被下狱了。一直到这时候,正德皇帝一句话都没说过。

  这个天下是朱家的,朱厚照不可能对祖宗家业不管不顾。实际上这个小皇帝睁着两只眼,把朝局看得清清楚楚。但朱厚照已经下定决心要清洗朝廷、巩固皇权,如今逐了几个老臣,抓了几个御史,都在正德皇帝的计划之内,而且做得还不够。所以朱厚照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皇上不管不顾,那整个朝廷就全交给刘瑾来管,由“八虎太监”来顾了。

  于是在抓了戴铣、薄彦徽这批言官之后,刘瑾又大着胆子假传圣旨,罢了户部尚书韩文的官。提心吊胆等了两天,见正德皇帝仍然斗鸡走狗,对朝事不闻不问,刘瑾彻底放下心来,凡是他看不上的官员,想罢谁就罢谁,想贬谁就贬谁。朝廷里凡是能说话、敢说话的官员不是贬谪就是下狱,剩下的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很快,这股罢官的风就吹到了李梦阳身上。刘瑾觉得李梦阳才名太响、性情太直、脾气太烈,留在朝中是个隐患,一道“圣旨”把李梦阳贬为山西布政司经历……

  其实到这会儿刘瑾还不知道那份参他的奏章是李梦阳亲笔写的,否则以刘瑾的脾气非杀了李梦阳不可!是户部尚书韩文救了李梦阳一命。

  李梦阳出京那天,守仁和状元公康海把他约了出来,在那个办了好几年诗社的“谪仙居”破茶馆子里简简单单摆了一桌,给李梦阳送行。

  这时候,李梦阳他们办起来的那个大明朝最了不起的诗社早就散了。

  天都塌了,哪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还有心思写诗?

  虽然贬了官,可李梦阳这个陕西老乡硬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照样粗声大气,比手画脚,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骂就骂!见守仁的意志有点儿消沉,李梦阳把嘴一撇:“我李梦阳一辈子怕过谁嘛!不让当官咱就不当,他还能拦住我写诗写文章?他还能不让我说话咧?老子明天就到大街上骂这帮狗日的去!到时候满街的老百姓也会帮我一块儿骂!我就不信还没天理了?他几个阉党想一手遮天?门儿都没有!”

  好个李梦阳,真是汉子!几句话把王守仁说得热血沸腾:“献吉说得好!咱们不怕这帮奸贼。”

  李梦阳端起酒碗“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把碗往桌上一蹾:“不怕,就是不怕!”

  三个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边喝边骂,痛快淋漓。

  喝到后来,李梦阳眼珠子都红了,舌头根子也僵了,忽然把酒杯往桌上一扔,咧开大嘴哭了起来:“完了!这下全完咧!弘治盛世没有咧!内阁没有咧!皇帝不向着咱咧!不听劝咧!咱这帮人可咋弄呀!王哥,你说这可咋办呀……”

  李梦阳,谁都不怕谁都不服的李梦阳!时局再危险他也敢冒死上奏,皇上把他关进大狱,刚放出来,他就敢当街打国舅!就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现在趴在酒桌上哭得像个孩子。

  要不是早就认识李梦阳,亲眼见过他的诗词文章,还有他身上那股浑不畏死的勇气,王守仁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浑身酒臭、趴在桌子上嗷嗷直哭的家伙就是大明朝第一才华盖世、第一刚直勇敢的大才子……到这会儿守仁才明白,原来李梦阳刚才说的那些“不怕”,全是假的,李梦阳这个人已经失了主心骨了。

  李梦阳不怕死,他是真不怕死!可这不怕死的人也有一怕:他怕皇帝抛弃他,怕皇上不给他机会去尽忠,去效死。因为李梦阳读了这么多书,做了这么多学问,养出这么大的胆气,为的就是给皇上尽忠效死。

  现在正德皇帝真的不要他了,不理他了!李梦阳被朝廷彻底抛弃了,他再说什么皇上也听不见了。

  没地方尽忠了,没机会效死了,李梦阳这个胆大包天谁也不怕的读书人,就从心眼儿里把自己给废了。

  从这天起,身负宰相之才的李梦阳逐渐变成了一个暴躁孤僻、难以相处的人,后来虽然也有机会出来做官,却跟谁都说不到一块儿,几上几下,终于绝迹官场。在诗词方面,李梦阳越来越拘泥于“复古”,在格律上死抠死磨。不论是谁,只要与他见解相左,李梦阳就对人家痛批硬驳,不肯认同。渐渐地,他的诗作也不那么精彩了。

  李梦阳,就这么垮掉了,消失了。

  眼看着长了颗石头脑袋的李梦阳就这么垮了,王守仁心里一阵阵地疼。

  老父亲说得对。读书、做官为什么?为的就是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为了劝谏皇帝,不惜尽忠死节!现在朝局到了这个地步,诤臣们被罢了,谏臣们被抓了,该是他王守仁站出来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的时候了!

  “献吉,”守仁把李梦阳拉起来,“你别哭,忠臣义士永远不会死绝!你们走后,还会有人站出来和这帮阉党斗!”

  (三)

  李梦阳离京后的第二天,用罢晚饭,王守仁到父亲屋里来请安。王华看守仁的样子似乎有些紧张,觉得不对劲儿,就问:“今天有什么事吗?”

  犹豫片刻,王守仁从袖筒里摸出一本奏章递给父亲。

  上这道奏章是他早就有的打算,可拿来给父亲看之前,守仁真是想了好久。因为守仁知道,这道奏章可能会给自己、给父亲、给王家惹来一场灾祸。

  可这道奏章是一定要上的,不上此疏,王守仁觉得自己有亏臣子之道,心里片刻也不能安宁。而上疏前不告诉父亲,不把奏章拿给父亲看,则于理不合。

  见儿子拿出这么个东西来,王华暗暗吃了一惊,接过奏章并没有看,只是拿在手里,双眼直直地盯着儿子。

  不用打开看,王华也知道奏章里写的是什么。他甚至不用去猜测内容。因为不管这道奏章写的是什么内容,结果都一样。

  自从成化年间中了状元,王华在官场上磨炼了二十多年。这是个像磐石一样沉稳的人,他有极深的城府,做事从来都是稳扎稳打。可王华更是个儒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他的肉体和精神都是被“仁义礼智信”浸透的。官场上磨炼出来的城府让他永远不多说一句话,不做错一件事;而圣贤书上的道理告诉他:人该怎么活着,关键时候得怎么做。

  现在朝纲败坏到了这样的地步,王华知道,必须有人出来劝谏皇帝。如果就此无人进言,朝廷的正气可能会断了根。

  可现在上奏的人是自己的儿子……

  王华当然知道这一道奏章递上去会是个什么结果。现在的他,只要夺过奏章一把撕了,指着守仁的鼻子呵斥两句,就能保住儿子的前程——甚至性命。

  想到这儿,王华双手紧紧攥住了这张薄薄的纸,可就在要撕之前,他的手又软了。

  要是把这张纸撕了,把儿子给骂了,他就不是成化辛丑科状元、礼部左侍郎王实庵了。他成了刘瑾,成了焦芳,成了奸佞,成了败类了……

  王华心里两股激流在剧烈撞击着,低头想了好半天,到底又把奏章放回桌上,问守仁:“你要奏什么?”

  王守仁老实答道:“我想劝皇上释放戴铣和薄彦徽。”

  半晌,王华又问:“别的呢?”

  “没了,就奏这些。”

  守仁这句回答倒让老父亲有些惊讶:“就这些?”

  经过这些年的磨炼,三十五岁的王守仁已经比年轻时候成熟多了。对自己眼下要做的事,他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眼下朝局大乱,皇上彻底站在刘瑾那边,两位阁老离任,朝臣们失去了主心骨儿。这种时候下臣的上奏言论过激,只会火上浇油,使朝局变得更加复杂。昨天我整整想了一夜,觉得还是古人说得好:皇帝是一家之主,大臣是皇帝任命的‘管家’。说来说去,皇上和臣子们都是为了国家。现在皇上和大臣闹得这么僵,必须有个转圜的余地。所以我上这道奏章,只想劝皇上释放南京科道的几位言官,哪怕把他们贬到外地也可以。只要言官能够出狱,朝局就会略有缓和,以后很多事都好办了。”

  说真的,王华本以为儿子的上奏会比这偏激得多。想不到守仁已经脱却了早年的浮躁幼稚,思路条条有理。王华暗暗点头,深思一会儿,又问:“你打算怎么劝?”

  守仁拿过奏章打开,念道: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

  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

  守仁这道奏章写得不温不火,不卑不亢。要是在弘治朝,这样一份奏章送上去皇上听不听在其次,但上奏之人绝不会担什么风险。

  可现在是正德朝,司礼监还坐着个刘瑾……

  王华双眼微闭,沉思良久,终于缓缓地说:“你这些考虑都对。朝局太乱,弦绷得太紧,确实需要缓和一下。眼下尚书、侍郎上奏过于敏感,你只是个兵部主事,官小名微,反而不惹人注目。”

  守仁上奏原本是凭着一腔热血,再经父亲这一分析,守仁对自己要做的事更有信心了:“那我明早就把本章递上去。”

  王华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上疏之后,你得做好丢官罢职的准备。”

  守仁用力点点头:“这些我想到了。”

  “还要做好下诏狱的准备,也许要关几个月。当然,这不一定,如果皇上也有意缓和朝局,大概不会治你的重罪。”

  丢官、下狱守仁都不怕,他在父亲面前只说四个字:“我知道了。”

  “还有……”

  说到这里,老父亲愁眉紧锁,犹豫再三却开不了口,守仁忙说:“父亲请讲。”

  到这时,一向沉稳冷静的王华似乎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忙深吸一口气,尽量把稳语调:“记着,明天上朝要穿上棉套裤,还得……嗯,最好多垫几层棉絮。”

  ——王华说的是廷杖。

  明朝自太祖起就立下“廷杖”的规矩,皇上要责打大臣,不需定罪,想打就打。如果明天守仁上奏被责,丢官下狱是后话,这顿廷杖怕是躲不过的。

  看着父亲一脸悲戚,守仁心里也很难过,故意笑着说:“我的奏章里没有过激的话,都是一番好意,皇上是位有道明君,他会体谅的。”

  这一句劝慰的话倒把王华说得落下两滴泪来。

  守仁的奏章里虽然没有过激的话,但他上奏之事却最为敏感!是,王守仁所奏全是一番好意,可朝中当权的是一帮恶人!这些恶人哪能容你的“好意”。至于当今圣上,他是“有道明君”吗?……

  半晌,王华红着眼圈颤声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既给你起名叫‘守仁’,就不能拦着你成仁取义。可我是你的父亲,我该拦着你,该拦着你……”

  见父亲为自己动容,守仁只觉得心里火热,跪在父亲面前拜了三拜,朗声说道:“父亲早就教导过我,要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今天儿子总算明白父亲的话了。父亲放心,都说江南人身子骨柔弱,其实咱们浙江人骨头最硬,我不怕廷杖。”

  看着刚强倔强的傻儿子,听着他说的这些傻话,王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哭出声来!忙用双手捂住脸,转身就走。

  ——傻小子,你根本就不懂得老父亲的心思。老父亲哪舍得让你去赴汤蹈火?那些诤臣、谏臣的傻话,只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这天守仁回来得有些晚,宜畹正在灯下做针线,见守仁笑眯眯地走进来,横了他一眼:“你今天到那边去睡吧,别总缠着我。”

  这句话,诸宜畹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了。

  带着杏儿搬到京城已经一年多了,可直到现在守仁还没和杏儿圆房,每晚都跑到宜畹这边来。宜畹每每要撵他过去,守仁不是嬉皮笑脸装傻充愣就是假装生气发火,总之花样百出,就是赖着不走。

  其实宜畹心里把守仁看得那么重,哪舍得让他和别人在一起?一开始她还坚持着,后来看杏儿年纪还小,性子又厚道温和,对自己又是感恩不尽,恭敬亲切,这些男女之事似乎也都不懂,整天高高兴兴,一点儿没有埋怨人的样子,宜畹自己就懈怠了。每晚随口说守仁两句,就让他在自己房里睡了。

  其实宜畹知道这样霸着丈夫不放,给别人知道要笑话她,老公公怕也会不高兴,可不知怎么,她还是硬着头皮一天天地拖着。结果就拖到现在。

  今天看守仁又是一脸坏笑地过来,宜畹不由得又像平时一样用话撵他。守仁一句话也不说,在宜畹身边坐下,就着灯火看着妻子低头缝纫,飞针走线。

  俗话说“灯下观美人”,和宜畹成亲十多年了,守仁也不知多久没这样细细打量过自己的夫人了。见她当年瘦瘦的瓜子脸现在有些圆润了,一双漂亮的凤眼,细长的睫毛被烛光映得清清楚楚,修挺的鼻梁一半罩在淡淡的光晕里,纤薄的嘴唇微微抿着,耳垂上戴着枚精致的金环,一前一后轻轻晃动,一闪一闪的。

  十几年前守仁就知道自己娶了个美人,今天在他眼里,诸宜畹更是美如天仙。守仁忍不住站起身,从背后轻轻搂住宜畹的肩膀,把脸贴在她光滑的脸颊上。宜畹身子轻轻一挣,笑着说:“你干什么?”

  守仁却不放手,忽而凑到宜畹耳边低声说:“你是我的命根子,对吧?”

  宜畹一愣,笑问:“你胡说什么?”

  守仁把嘴唇直贴在宜畹的耳朵上,低声说:“你是我的命根子,我也是你的命根子,咱们前世就有缘。”

  宜畹被守仁弄得痒痒的,笑着躲闪,嘴里说:“是,我前世就欠你的。”

  守仁放开手,坐在床上看着夫人的背影,觉得心里酸涩涩的。因为明天上疏的事,他可以告诉父亲,却不能告诉妻子。

  “晚了,别做针线了,早点儿睡吧。”

  (四)

  第二天,王守仁把前一天写的奏章封好,递上去了。

  这天正好是大朝的日子,群臣都在奉天殿外候旨。当然,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已经很久不上朝了,今天大概也不会召见他们。

  紫禁城仍然一如既往地庄严肃穆,奉天殿也仍然高接云汉,金碧辉煌,可对这些文臣们来说,这皇城里其实已经没有“王法”了,没有“内阁”了,连六部尚书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明操独治被惯坏了的大孩子和一帮像魔鬼一样阴冷杀人不眨眼的阉党,还有一群土鸡瓦犬般直挺挺呆立着的官员。

  王守仁也站在人群里,手心攥着一把汗,心里指望着有人出来传旨,赦了戴铣和薄彦徽;或者给自己来一顿廷杖,拉去和戴铣他们一起坐牢。

  不知在殿外候了多久,眼看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忽听得远远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圣旨到!”顿时,在殿外候旨的臣子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奉天殿外鸦雀无声。

  片刻工夫,刚得势的“八虎”之一太监高凤手里捧着个小小的黄绫卷轴走了出来,冲跪在地上的百官高声宣旨:“陛下有旨:兵部主事王守仁妄议朝政,毁谤圣明,其心奸狡,其罪难赦。着廷杖五十,下北镇抚司狱严审!”话音刚落,几个锦衣卫已经冲上来,不由分说把守仁架到外面,七手八脚摁在地上。两个打手提起廷杖正要用刑,提督西厂的谷大用从后边出来,尖声尖气地说:“慢着,刘公公有命,王守仁罪重,你们把他的衣服扒了,让他裸身受杖!”

  裸身受杖!在大明朝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这么做不但要让板子打得更重,更是对受杖之人的极大羞辱!

  王守仁本已做好了挨打的思想准备,想不到刘瑾竟然这么狠毒,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剥他的衣服!又气又急,想要爬起身来,却被几个锦衣卫牢牢摁住,不由分说剥去了衣裤。守仁疯了一样拼命挣扎,大叫着:“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要干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士可杀,不可辱。这从《礼记》中摘出来的六个字倒真是一句古训。

  历朝历代,做皇帝的对文臣的人格都有最起码的尊重。就连定下廷杖规矩的洪武皇帝也没叫行刑人剥过罪臣的衣服。

  可今天大明朝的皇帝是个昏暴的皇帝,整个朝廷是几个阴毒的太监当家。整个国家、亿万臣民都被他们辱了,这个时候,早就没有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了。

  见打手们已将守仁的衣服剥去,谷大用冷笑一声:“还等什么,给我好生着实打着问!”

  谷大用说的又是一句杀人的暗语。

  按照东厂惯例,施行廷杖的时候有三种暗号:一是“打着问”,这种打法,打起来只听见板子响,根本不伤皮肉;二是“着实打着问”,这种打法就会皮烂血流,甚至打残了肢体,但一般不会要命;三是“好生着实打着问”,一说这话,就是让打手们下死劲加力狠打,受杖之人九死一生!

  今天刘瑾专门下令,让锦衣卫“好生着实打着问”!言下之意就是要把王守仁当廷打死!用王守仁的鲜血恐吓百官。

  廷杖是栗木做的,因为栗木硬,打起人来最狠,又有个谐音,取“使民战栗”之意。听了主子的吩咐,东厂打手立刻提起栗木廷杖狠狠打下!第一杖就结结实实打在守仁的尾椎骨旁,板子和骨头互相一挤,顿时在皮肉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痛入骨髓,王守仁忍不住一声惨叫。

  顿时,板子雨点般打落下来,廷杖着肉处鲜血四溅。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只听见掌刑太监不急不忙的报数声:“一,二,三,四,五……”

  还没打到二十杖,王守仁已经昏死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守仁忽然从昏迷中痛醒过来,只觉得身上如有几百根钢锥乱捅。接着一下重击落在早已打烂了的皮肉上,王守仁忍不住又叫喊起来。只是嗓子已经叫哑了,发出的根本不像人声,听着更吓人。

  掌刑太监仍在一声声地报数:“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王守仁早已全身瘫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昏昏沉沉间,隐约看到一双穿着官靴的脚在身边走来走去,耳边隐约传来谷大用阴冷的笑声:“他娘的,想不到这个余姚人骨头还真硬,打到这会儿还没死。”

  这话像蛇一样冷冰冰地钻进了守仁的耳朵里。

  ——余姚人骨头硬……

  这时王守仁其实已经死了。可听了谷太监这句话,也不知怎么,正在离开肉身飘忽而去的魂魄忽然打了个转儿,又落回躯壳之中。守仁的身上又有了知觉——虽然痛不欲生,毕竟是个知觉。此时的王守仁就像个快淹死的落水者,顾不得眼前是什么,一把扯住,死也不肯放手。

  “余姚人骨头硬!余姚人骨头硬!……”

  王守仁咬紧牙关拼命忍住疼痛,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每受一杖,恰好把这话念叨两遍……

  “余姚人骨头硬!余姚人骨头硬!……”

  掌刑太监仍在不紧不慢地报数:“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王守仁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守仁悠悠醒来,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不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低低的呻吟和呜咽声,听起来就像是地狱里的鬼魂在喁喁哀鸣。微微抬头,只见昏灯如豆,恍惚照见一尊面目狰狞的煞神,拧眉瞪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这一刹那,王守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现在他的魂魄正躺在森罗殿下的某个角落里。但只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又像万把钢锥同时刺进身体。守仁忍不住叫出声来,却又不知为什么害怕起来,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一口咬住,后面的呻吟声都被堵在喉咙深处了。

  疼痛这东西,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而且愈演愈烈,直到受苦的人用他的麻木适应了一切痛苦。终于可以缓一口气,然后才知道,原来这具已被打烂了的臭皮囊居然还有生命。至于头顶上方那个恐怖的恶鬼,原来只是供在过道里的一尊狱神像。

  渐渐地,王守仁的神经开始变得麻木,他已经能慢慢习惯肉体的痛苦。于是一切感官开始逐渐恢复。鼻子嗅到了恶浊的臭气和骇人的血腥味,耳朵听到了身旁压抑的哭声、低低的呻吟和叹息。最后,守仁的脑子又能思考了,他想起了在奉天殿外受刑时那个太监说的话。

  “廷杖五十,下北镇抚司狱严审。”

  这么说这里就是诏狱?是皇上一句话就可以把臣子们送来关押审讯的地方?怪不得这么黑,这么臭,血腥味这么重。

  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守仁下意识地用左手轻轻探触伤口,只摸到一片湿漉漉的东西,不知是血还是打烂了的肉,一阵刺骨的剧痛让他赶紧缩回手来。过了一会儿,又伸手触碰身边,几乎立刻就摸到了冰冷的栏杆。

  果然在牢笼里。

  守仁双手抓住栏杆用力拉着,想要挪动身体。可下半身全打坏了,稍稍一动就痛得钻心彻骨,只好趴在腥臭的烂泥里不动弹了。

  这时,几乎就在身边,忽然有人低声问道:“你是谁?”

  守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身边是另一间囚室,问话的人就被锁在自己边上。

  黑暗中,身边的人又问了一句:“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人在难中,最怕寂寞,说说话能让自己心里好过些。王守仁也不问身边的囚徒是谁,咬牙忍痛慢慢地说:“我是兵部主事王守仁,今天上了一道奏章,劝圣上释放关在诏狱里的给事中戴铣和监察御史薄彦徽。”

  身边的囚徒似乎一愣:“就为这个?”

  王守仁虚弱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半天才低声说:“对,就为这个。”

  “你受了廷杖?”

  守仁苦笑了一下,没回答——这样的问题也没必要回答。

  黑暗中的人不吭声了。

  不知咬着牙硬挺了多久,王守仁终于从疼痛中缓过一口气来,这才好奇地反问了一句:“阁下是谁?”

  好半天,黑暗中的人缓缓地说:“我是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

  戴铣!

  王守仁冒死上疏就是想救戴铣。在奉天殿外候旨的时候,他还想着自己万一下了诏狱,或许会跟戴铣、薄彦徽这些忠臣义士关在一起,那将是怎样一番英雄气概!可现在真的下了诏狱,真的和戴铣关在了一起,王守仁才明白过来:黑牢里,其实没有什么英雄气概。

  戴铣并不知道守仁在想什么。这位给事中心里所想的也和守仁不一样:“兄弟别怕,咱们都是忠臣,抱定一片良知,所做的事堂堂正正!天子是圣明之君,必能洞悉奸谋,明辨是非。”

  良知?

  唐寅说过良知,湛若水也说过良知,现在戴铣也说良知……

  虽然已经被关进牢里,虽然四周一点儿光亮都看不到,虽然下身疼得几乎要死过去了,可守仁仍然相信了戴铣的话,信了这片赤诚纯真的“良知”。

  “先生说得对,忠奸有别,天理昭彰,咱们是忠臣,咱们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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