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将近,殿内炭火烧得更旺。
温云裳披衣下榻,此时还未到平日里的晨起时分,值夜的婢女尚在浅睡中。
她压着步子走近梳妆台,铜镜里,那自称阿温的女子并不出现了,温云裳这才舒一口气。
矮榻上的天水儿却被她轻浅的动静弄醒了,揉着眼睛问道,“女郎,要起身了吗?”
温云裳对她笑一笑,面色自然地说道,“冬日天亮得早,你且回房去睡吧,把阿拂唤来给我梳发。”
天水儿脸上还带着朦胧的睡意,听见吩咐后便迷迷糊糊地开门走了出去。
她走后,温云裳这才在镜子前回转过身,有些不经意地蹙起眉头来,暗忖道,那女子怎么像是消失了一般?
……
冬日里闲适,朝食用罢,婢女们都半是偷懒地央求温姬,好让她讲几个话本子里的故事。
地处南边,吴地的冬日罕有落雪,今岁估计也不会有了。
殿内炉子里烧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温云裳在百无聊赖之中答应下来,以手托腮,翻开书页便轻咳一声,起了故事的开头——
讲淆水之畔住着的女郎和顺流到此地游玩的陌生郎君,在仲春之月私奔而去。
婢女们都面色羞红起来,眼神也亮晶晶的。
她们中年纪最大的阿拂也不过才十七岁,从前顽笑时,温云裳才得知,阿拂还有一个许了亲事的郎君,是雍都的守城兵士。
等这次回去,就要成亲了。
其余婢女们则依旧懵懵懂懂,等着温姬继续往下讲。
温云裳看着她们稚嫩天真的脸,心中莫名一梗,在诸国,民间女子逐渐开放自由起来,仲春之月的故事被编排地有声有色,可宫廷中对女子的拘禁驯化依旧是颇为严厉的。
哪怕是婢女们当中最为天真烂漫的鱼游儿,恐怕都没有胆子像话本中淆水之畔的女郎一般,逃脱繁缛的世俗禁锢。
那自己呢?
自己也会呆在太子刈身边,就这样做一只笼中鸟吗?
……
秦刈到朝云殿的时候,温云裳正因为讲故事讲累了要喝一盏茶。
婢女们殷勤至极,莺声软语中捶腿按背,煮水烹茶。
结果太子刈肃着脸一来,都恭恭敬敬行礼后作鸟兽散去。
让温云裳连那盏茶都没喝到。
“殿下,怎么白日里来了?”温云裳合上书后起身行礼,语调略有惊奇地问道。卂渎妏敩
秦刈见她并无异状,同往常一般无二,心中的几分担忧才慢慢散去。
阿征因误了事,已经被扔到掌管刑法的兵士手里,罚了十大板。幸而现在见温姬无事,秦刈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才缓和下来。
“唤你的婢女进来。”秦刈看她一眼,面色严肃地说道。
温云裳心中咯噔一下,又不知何事,只好叫四位婢女中最为机警的阿拂进来。
却见太子刈直直盯着掀帘进来同样疑惑不解的阿拂,冷冷问道,“昨日在梅苑里发生了何事?一个字也不许漏地说清楚。”
阿拂听后脊背发凉,面色也白了起来,看温姬一眼后,便跪在地上颤着声音道,“奴婢该死,昨日,昨日婢子随同女郎去梅苑赏梅,偶遇了郑国太子,对,,对女郎有所唐突。”
在不甚明亮的殿中,温云裳看到太子刈转过头来,束发的玉冠闪着温润寒凉的光,他咬字清晰地缓慢问道,“为何受了委屈,还不与我说?”
本处于害怕中的温云裳被这话问得呆怔一下,疑惑太子刈这语调怎么并不像是生气自己私下撞见了外男,反而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要替她大动干戈。
等回过神来就看到太子刈气怒不已地要唤人进来,处置阿拂等一干随同的婢女。
“殿下。”温云裳急忙扯住太子刈的袖子,眼睛已经是红的,泪意闪烁。
秦刈发觉温姬的眼泪实乃对付自己最好的柔软利器,泪珠还没掉居然就能让自己焦躁起来,心下难安。
他挥退婢女仆从,烦躁地揩一下温姬水润润的眼睛,详装不耐烦地道,“哭甚,又并非你的错?”
温云裳本来不想哭,只是情绪到了,顺便装装样子,可太子刈的手劲擦得她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泪眼朦胧中,看到太子刈凶巴巴又关切的眉眼,她想,不论如何,自己得承认,此刻是对太子刈有几分难言情意的。
这是极难忍住的,虽然她一直在极力避免这件事情的发生。
秦刈并不知眼前人在想什么,久不见温姬回话,只好出言安抚道,“无需害怕,本殿自会护着你。”
又斥道,“郑纬那厮就是个登徒子。”
在他怀中,温云裳仰头看着太子刈坚毅的下颌,口中只轻轻嗯一声,心头却闪过几分莫名混乱的思绪。
“嗐,你可勿信男人的鬼话。”那声音又出来了。
温云裳在心里反唇相讥道,“难不成你是错信了男人,才落得如此地步?”阿温听到这话后反而又沉寂下去了。
温云裳当然知道,对于将来会承继王位,坐拥秦地的太子刈来说,自己出身卑微,只会是他后宫中的一位姬妾,顶多成为有名号的妃子。
太子刈现下是对自己宠爱有加,甚至,甚至可能有着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喜爱,可多少年后,后宫中美人如云,自己总归会随着年岁渐长而成为一个不足挂齿的陋颜旧人。
温云裳一点也不无私,也没有那么多丰沛的感情,自然不可能全心爱慕太子刈,毫无保留。
可太子刈又不是蠢人,真真假假,总归要有几分真情的。
只要,只要,把握着分寸,守好自己的心。
……
下房里。
阿征被秦刈罚了十板子,躺在床上哎呦哎呦地叫唤。
刘巷伯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嗑瓜子,“你小子记吃不记打,温女郎的事都敢耽误。”
阿征哭丧着脸,“经了这遭,以后小子可算是知道了。”说完后像是想起什么,又睁大眼睛问道,“巷伯怎么特意来看我?殿下那里岂不是没人端茶磨墨了吗?”
太子殿下这次出来带的近侍颇少,处理书房中贴身杂事的更是只有他们两个,阿征挨了板子躺在床上,可刘巷伯怎么也这么闲适?
“你知道甚,殿下此刻用不上我。”刘巷伯老神在在地瞥他一眼,瓜子也被他嗑得咔嚓作响,“温女郎在书房呢。”
……
温云裳本以为红袖添香应是极为风花雪月的事,可太子刈唤她磨墨,没一会儿她就不想做了,这里实在无趣,还不若回去给婢女们讲故事呢。
原来今日用过午膳后,太子刈本要走了,却不想又折了回来,冠冕堂皇地冲温云裳说道,“阿征因为此事被罚了,暂且无人给本殿磨墨。”
“怎么说也有你半分的缘故,不若午后就跟着我去书房充当侍从吧。”
温云裳无法,只好跟来了这里。幸而太子刈过了片刻便放过她,让她得以在书房里看看杂书。
“咚咚”两声轻响。
温云裳听见有人叩门,进来的是那个惯常冷冰冰的楚侍卫,她总感觉此人像是对自己有什么敌意似的。
温云裳站在内侧的书架旁,听见外面传来两人含糊的交谈声。
秦刈问道,“何事?”
楚闻面色急迫,却看一眼垂眸看书的温姬,有些顾忌地没有开口。
秦刈放下手中的笔,道,“无事,说吧。”
楚闻才低声说道,“殿下,事情紧急,有那位的下落了。”
秦刈盯着楚闻问道,“在吴地?”
“正是。”
秦刈立即起身,拿上斗篷和悬挂的佩剑,也顾不得温云裳,眉眼低低压着,只进来和她说道,“阿裳,你一会儿先回去,这几日估计我都不在。”
温云裳被他一连串的动作弄得惊讶不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是什么重要的人值得太子刈要亲自出行。
她温柔恭谨地答应下来,“诺,妾就回去了。”
温云裳刚应下,就看到太子刈连换洗的衣物都来不及备,匆匆走了。
这几日雨水甚多,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恼人得很。
太子刈走后,温云裳勉强挑了几本书,从书房里出来,穿过大而空寂的内殿,站在廊桥下,正要唤在下房等候的阿拂撑伞回去。
却看到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匆匆从廊桥拐角处闪过,温云裳惊诧地睁大眼睛,那男子面具遮掩了上半张脸,只露出如玉的下巴和淡而无色的嘴唇,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那分明是那个和她订亲后又失踪的李长淮!
温云裳与他做了十多年的青梅竹马,怎么可能不识得他。
温云裳气血上涌,心脏咚咚咚地敲击着,顾不上其它,牵起裙子便匆匆追了上去。
这条路是通往御苑的路,小选的那段时日,吴王妃子们曾在此地召见备选女郎,温云裳去过几次,夏日里花朵开得极盛,草木峥嵘。
后来吴宫被破,御苑无人打理,又是秋冬之季,渐渐寥落下来,温云裳也就不曾来过了。
枯枝满地,温云裳在急切追赶中小心地避过,她一定要问问李长淮,有没有回过遂城?又有没有父母亲和姐姐的下落?
可李长淮为何走得如此快?像是有功夫在身似的。
温云裳追到一处假山石壁前,这里四下无人,温云裳正要出声叫住李长淮,却突然有一只手从身后伸了出来,捂住了她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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