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袭要迅,要隐。楠安城正值严防,要想隐蔽,人手不能多,三千已是极限。风临决意领兵先袭门入城,后方十里外已安排万人候命,一炷香后动身赶来。
为防打草惊蛇,风临入城后不会发出任何信号,一切只按事前定好的行事,这就意味着她若遇到突发状况,仅能依靠自己。
如此潜入一座兼备森严的城,无疑是危险的。魏冲等人极力劝阻过,提议由她们带队刺杀,风临带兵随后进城,然而都被风临拒绝了。
风临给她们的理由很多,冠冕堂皇的有,审时度势的也有,唯有真正的理由,她藏住了。
刀柄传来的寒气顺着掌心传入身躯,血腥气由淡转浓,涌入鼻腔。风临已习惯了这味道,但闻到时,仍会觉得疲累。
路由窄变宽,由偏变阔,两侧楼阁已愈发堂皇,西城楼已在望。
又要提刀了。
这扇城门若能开,那么战局便定,不必苦战了。这应是好事,只是太难了。
踏上大道,风临攥着缰绳疾驰,目光时不时瞟一眼两侧的建筑。平心而论,楠安城里是富庶,比自己去过的边南之镇要好太多,沿街招牌琳琳,商户各式,想来楠安城里的百姓,过得也算滋润。
怎么在南镇就不行呢?
怎么……在武朝就不行呢?
忽然察觉一丝异样,风临刹那收回神思,猛地勒停赤风,下一瞬,一抹寒光近乎是贴着风临的鼻尖飞了过去,唰地钉在地上。
一支楠安制的箭斜插在地,箭羽在风临的注视下来回晃动。
“殿下没事吧!”白青季心中微惊,方才真是危险,可恨那弓箭手不知何时来的,气息藏得真好,她竟也未能发觉,眼下殿下身边只带了她,无论如何都要顾好殿下安危。
风临沉默着抬手,令身后人马停下,双眸扫了眼右侧楼阁,却没有停留太久,反而提起缰绳,转向后方。
一众人马随其后望,发现街尾隐有人马浮动,正奔己方而来。有眼力尖的,远远地望见那群黑影之中,有一个披金着锦的身影,在夜里也很惹眼。
风临单手握刀,目光冷淡地投向那道人影。
对面黑涌涌的人马于百丈外停下,似乎暂无近意。一大群人摆好阵型,围护住里层那瘦削的人影。
风临摆了下手,骑兵立刻理好队形,她策着赤风缓缓踱步至前,看着对面开口,声音不大,却蕴了内力,在夜里听得很清晰:“皇姨,都到这了,不见一面么。”
对面立刻响起细微的话声,似乎有人在劝阻,然而随着一道耳光声响起,那人影还是叫人让开了路,拽着缰绳走到前方。
只一瞥,风临便眯起眼来。风媱今夜可真是盛装出行,头上戴着九凤攒珠嵌宝冠,身上穿着花青织锦八蟒踏云袍,腰间玉佩金带一样不少,一身流光溢彩,不可谓不隆重。
只是这幅打扮,放到当下这场合,便十分不相宜了。
风媱瘦得太厉害,脸无半分血色,俨然一副苦病的模样,这衣袍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荡宽大,令她像一张纸影挂在马上。若非有属下帮着牵马,她那瘦削残缺的手恐怕连马也勒不住。www.xündüxs.ċöm
她的身子已不能承受骑马的颠簸,废了很大力才支撑住身体,满眼恨意地盯着对面风临的脸,如同在看一个今生的宿敌,“许久未见了啊……”
白青季瞪眼看着那人,几乎不能认出这是珣王,颇感震惊。然风临却不意外似的,看着对方的脸,只冷冷撇起嘴角,带着点讽意地“呵”了一声。
这一声呵笑显然激怒了风媱,从前这人并不是这样敏感,而今却恼恨地抬起瘦手,一只指着风临,一只拿帕子掩住口,边咳边骂:“你这孽畜糟渣……怎么有脸笑!本王能有今日全为你所害!”
风临冷笑道:“吾有今天,也未必没托您的福。”
“放狗屁,你有今天,是你自己命不好,关本王何……哦!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本王呢。”
风媱想起什么,艰难直起背,看着她乐道,“你这样恨本王,是为的你姐姐?哈哈!这可真好笑!原来真的是为她!你们可真是姐妹情深啊。”
乐够了,风媱脸一沉,说:“可你姐姐死了,与本王什么干系?又与本王的女儿什么干系!你做什么要绑她!……本王问你,宝珠是不是在你那里?……说话!”
“你的男侍跟吾说,是你勾结朝臣,送了人进忍山。”风临望着她,冷淡开口。
风媱眼神一凝,阴沉望着她,随即道:“呵,那贱人。他是胡说的。”
风临说:“边镇身份只是掩人耳目,其实他是朝臣送到你身边的吧。”
风媱道:“这也是他和你说的?这贱人为了活命,自然什么鬼话都扯得出。或许也是你自己扯的。本王眼下时运不济,你们把屎盆子都扣到本王头上,也是个好打算!”
前后有敌,情况的确不妙,风临一边暗暗打量四周形势,一边与风媱讲话:“你若这样说,那么风宝珠的下落吾也不知道。你不要把屎盆子扣到吾头上。”
“……”风媱的眼神阴沉下来,死死盯住风临那双眼睛,道,“不要给本王颠三倒四,胡话说多了,铺的是你自己的死路。本王问最后一遍,宝珠在哪?”
她话音阴寒,压抑着即将迸发的怒,杀气浸在每一个字里,在这冬夜显得尤为可怖。
岂料风临并不为其所慑,她冷冷地看着风媱,额前的抹额玉石折出淡蓝的晕光,投在风临眼睫上,如洒一层霜雪,令其眼神冷若凝冰。
“同吾说这话,你有脸么?”
风媱脸色陡然转阴,将欲发作,却听对面寒凉话音传来。
“你是不是当真以为,吾不知道你当年给王勤孔心传的信、不知道你同姜陈的合谋、不知道你与朝臣氏族的勾连?”
“你当真以为,吾什么都不知吗?!”
平稳话音毫无预料变为暴喝,令在场许多人心一惊,风媱抬起眼望向她,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在看着她,只是目光仍然阴冷。
本来与其废话,是为了拖延时间以待后援,然而面对害死长姐的凶手,风临终究不能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要吾回答你的问题,不如先回答吾的问题——当年帮你放人入忍山的,都有谁。”
风媱静静看着她,那双凤眸此刻也映着自己的面容,含着怒,含着厌。曾经也有这样一双眼望过自己,场景亦与今夜相似,这令风媱感到一阵恍惚。
这就是命吗,这就是……我的命吗?
风媱望着那双眼,胸膛忽然燃起了无名怒火,火势燎遍她的五脏六腑,烧得她不住咳嗽。她强逼着自己的背挺直,沉重的发冠压得她头痛脖酸,她已虚弱到不能承受这金冠的重量了,可她仍要戴,还要扬着头戴!
风媱脸已白得发青,却仍露出讥讽蔑视对方的笑来,“本王承认你有几分聪明,可又如何?你想报仇,想为你那亲亲爱爱的姐姐报仇,你也的确猜到了许多脉络,可那又如何呢?”
“你有证据吗?”
风临脸色微变,面容再不能保持平静。
“你说本王送信给孔王二人,本王现在就告诉你,你说的对,可你有证据吗?信呢?人呢?你说那信是勾结?本王说那信是寻常慰问、说那信是花月聊闲,你又能如何?你拿什么证明那信是谋害篡联,你又拿什么来证明本王说的不是真的!”
“你说本王勾结陈国,勾结朝臣,本王告诉你,勾结了!但,是陈国会帮你作证,还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贵人会出来自首啊?”
风媱愈说愈快意,忍不住大笑道“你连一封信都证明不了,又拿什么去证别人的罪、报你的仇!”
风临只觉一股肝火直窜头顶,两眼瞪得滚圆,嘴唇因压抑情绪而绷成了一条线,强忍着不出言。白青季从见不得风临受气,登时冲对面吼道:“你浑说什么!你们狼狈为奸害人还得意起来了!”
“我们亲王相谈,焉有你插话的份!”
喝斥完,风媱立刻扭脸看向风临,那表情似乎极大地愉悦了风媱,她大笑着抬手,下令道:“动手,围杀了她!”
万人应声而动,风临几乎在同一瞬间下令:“青季,带人袭门!余下随吾护后!”
“是!”战场之上,白青季绝不会违逆风临的任何命令,话一出口,她便毫不迟疑带人冲向西城门。
这边风临也不犹豫,立刻下令:“放箭!”随着话音出口,背弓的骑兵立刻摘弓奔至前方,勒马便射。
对面亦有弓箭手,却未料到对方骤然先动,见状持弓反击,未想慢其一步,骑兵箭雨一发,竟比她们快一波飞出,当即便占了先机。
“随吾为夺门同袍护后!”风临提刀大喊,身下赤风扬蹄嘶鸣,赫然冲向前方。
“杀——”楠安兵大喊着冲向她们,风临挡在前方,率先与人交起手来。身后骑兵立刻回护,列在她左右,与人厮杀。
珣王卫众兵卒先挨了一波箭雨,前方死伤不少,正在补人,不防此时对面竟敢来冲,毫不惧多寡之数。
风临双刀犹如神兵,所过之处舞起一阵血雨,竟直奔风媱而去。
她想擒王!风媱一瞬便明了风临的心思,咬牙切齿地由人护向后方,一波波士卒持盾自两侧涌上,企图将风媱护送至最后方。
风临带人直冲,眼见前方楠安士卒已架起一排盾线,却丝毫不减速,对身下马驹道:“赤风,踏过她们!”
赤风长长嘶鸣,奋力加速,在一片惊恐目光中,前蹄狠狠踏上盾牌,竟以盾为踏石,朝内高高一跃。
盾后人还未来得及补满,被这神驹踏得猝不及防,赶忙闪避这跳下的巨马。赤风劲力甚大,有躲避不及的,当即便被它踩在蹄下,骨裂声同惨叫声一并响起。
毫不耽搁,落地便前冲,风临驾马劈砍,竟在眨眼间杀出一条血路,刀锋直奔风媱。
风媱哪堪躲避,见那雪锋直奔面门,瞳孔骤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左方一声大喝:“王君莫慌!卑职来也!”
一把长枪猝然击来,及时挡住了长刀。一个着甲骁将策马而来,护住了风媱。
风临眼光迅速四观,见时机已失,毫不留恋,驾着赤风踏路而回,立刻领人后撤,回护白青季等人。
“王君没事吧!”那人急切追问,却见风媱抬手止道:“风诚,你来的及时,多谢。方才是本王托大了,没想到她的胆子这样大,这边两万余众,她也敢来冲。”
风诚道:“这狂徒!且看卑职教训她!”
“去吧。”风媱两眼盯着对面那双凤眸,冷声道,“给本王把她的眼睛挖出来。”
“遵命!”风诚一应,带人压上前方,对面既是轻骑,她便令步兵压前。
见前方走来的黑压压步兵,风临眉头紧锁,立刻下令:“距离太短,冲不起来了,随吾下马!”
说罢她翻身而下,千余护后骑兵随之一道下马步战。
冲杀改为血刃,两方交锋,触手便是刀刀入肉。红血只在几息间染透街巷。
风诚看着前方那舞出残影的双刀,表情有些不爽,心中靠步兵压困骑兵的计策又无果,现在只得步战,靠人数碾压,虽然结果还是会赢的,但总叫她觉得不完美。
血雨四处溅落,不多时便将人淋个透红,兵刃交锋声、吼杀声、哀嚎声此起彼伏,不远处城门亦有嘈杂喊叫,直将这夜烧得如滚水沸腾。
风媱坐在马上,遥遥看着前方那搏杀的身影,那对双刀一会儿现,一会儿隐,残影流风,三五人齐上竟也不能抵挡,确是武艺绝伦。
那匹赤风紧跟着她,在她身后踹人。或有近前的,它扬蹄便是一下,劲力颇大,踹时还嘶嘶而鸣,像在骂人。
瞧见这一幕,风媱噗呲笑了一下,低头对牵马的侍卫说:“瞧那马,甚烈!本王从前也有两匹这样的马,嘴里也是不干不净,哈哈!”
她说着,又望向风临,在汹涌兵潮的攻击中,那个身影显得尤为单薄。风媱不由得怔了下,随即却又笑了起来:“定安王!你做这些又是何必?”
“可怜你今夜闯到这里,拼了命地给她卖命,却把自己陷进合围死局!看看这四周,你已经没生路了!报仇?报个屁的仇啊!你把自己一切都搭进去了!”
“你为何总讥讽吾的行事,好像吾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
厮杀的街道,传来这句冷冽的询问之音。
“可吾有过父母的爱意,有过真挚的姐妹之情,有过可信可依的朋友,吾被他们爱过、信任过,吾甘愿为她们流血。而你……你从来就没被承认过!”
“你笑人可怜?论可怜,在场有谁比得过你?”
“镇南王,哈哈,镇南王!究竟是你镇南,还是南镇你?”
风媱的笑僵在了脸上。
风临的话还在继续,她似乎很懂得如何激怒风媱:“一个囚于边南的亲王,再张牙舞爪,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你败了。当年的夺嫡之争,你输得彻头彻尾,你输给了皇祖母,输给了母皇,甚至输给了那些皇姨,你作为一个彻底的失败者,被囚禁在这楠安城,连你父亲死,你都回不去看一眼!”
“你一个失败者,自己的事都没做好,吾如何做、吾仇如何报,轮不到你来置喙!”
风媱嘴抿成了一条线,面色铁青,头顶金冠上的凤翼在剧烈颤动。
风临奋力挥刀,在血滴飞舞间,抬眼冷冰冰地注视着风媱,道:“过去你败在华京城,今天你仍将败在楠安城!你再努力再挣扎也是无用,因为从一开始,你就输了!”
“你笃定吾无凭无据,岂不知吾有可信可托的人相助,已知你与柳氏等人的勾结!那王勤亦在牢中,早将你全头全尾地供了出来,你还有什么得意!吾会将你擒到华京,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用你头颅去祭奠长姐!”
此时风媱的脸已彻底阴冷下来,她不再讽笑,也不再在意对方话语的真假,只冷冰冰地说:“好啊,那你便去吧,去试试看。等你撞得头破血流时才会知道,你的敌人从来都不是那些逆臣。”
风临奋力抵挡扑来的敌人,一股股热血溅在她的衣袖上,“你不必阴阳怪气的,只因你自己狭隘,便将别人想的都丑恶,你影响不了吾!”
“哈哈!本王狭隘?你这蠢货!是你蠢,才不知道她们没有例外!”
“没有例外,她们就是这样!”
风媱大声说着,抬起手臂,身躯因毒药发作而痛苦颤抖,在鲜血横流中,她高声笑喊,四周哀嚎铁鸣仿佛是她的应和。
“她们就是这样的,她们就是这样!”
“母皇不会管你的死活,只会拿甜言蜜语来骗你,骗走你的魂,骗走你的身,骗得你抛去血骨,化为她棋盘的一枚棋子!由她去摆布!由她去算计!”
“母皇爱你!母皇疼你!母皇最看重的就是你!
你是母皇的骄傲,母皇对你予以厚望,你不要叫母皇失望!”
一箭嗖地射中风临臂膀,她身影踉跄,眨眼就消失在兵潮之中。
面对满地红血,风媱狂笑着伸出双臂,喊道:“到最后怎样?你信了,所以你死了!活该!我信了,所以我成了今天的模样,我自然也活该!”
她这样大笑着,头上的金冠不停颤抖,狂风忽然袭来,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夜空黑云密重,在厮杀声中,落下一滴冰凉凉的雨晶。
自重重人影,万千刀剑中,忽然飘出一道声音,那话很细微,字句都抖着,却仍带着一股倔强,用内力荡出,叫人听清每一个字:“吾……和你不一样!”
风媱一怔,望向前方,见那身影不知何时又于重攻之下站了起来。
天开始落下叹息,细细密密的水气由冬寒凝成冰粒,噼里里落下一场冰雨。
风临的声音在这冰雨里,显得分外凄凉:“文定武安,取字定安,她愿我成为武朝的栋梁,我……一日不曾忘。”
“纵然被利用过,被误解过,但荣辱之外,还有家国。伤过痛过,然过便过了,我无怨无悔。为国尽忠,为民洒血,我心甘情愿。我是武朝的皇女,我当无愧这个封号。”
“纵有一日死于刀剑之下,亦不悔当初执剑之心!”
倔强的话语赫然回荡在血路之上,在震天撼地的厮杀声中,异样得如一股清冽凉风。
风媱定定望着满身是血的风临,细密的冰粒落在她的金冠上,砸出微小的霹雳声。声小,却很吵人,吵得她心肺都在疼。
前方轻骑仍在冲向城门,她们离那道门锁仿佛只有咫尺之距,却遥遥而不可近,风临亦在后方固守,杀不尽的人潮一浪一浪而来,似乎要将她淹死于吼声之中。
白青季心急如焚,咬牙道:“近些……再近些!同袍们还在苦战,我不能在此拖延……我不能再辜负殿下的期待!!”
四下吼声嘈杂,风媱坐在马上凝望着风临,说不清什么滋味,只道:“都结束了。”
她似乎厌了,也不再执着于看那双凤眸的下场,抬手打算吩咐人带她回王府,却不想身后忽然像炸起滚雷一般,传来隆隆马蹄声。
赤风似有所感,踏在血里,扬首爆发出长长嘶鸣,远方雷中传来马鸣回应,此起彼伏,令所有北骑浑身一震。
“她们终于来了!”一骑兵激动道。
风媱脸色大变,毒效一急便发作,霎时浑身筋骨都像给人拿刀挫磨,勉强指挥兵换阵后护。
汹汹赶来的骑兵里,江墨恒飞奔在前列,眼睛急切地搜寻着风临的身影,高喊:“殿下——属下来了!殿下——殿……”
当她看到风临时,心一咯噔,不由得叫道:“殿下!”
风临挥了下刀算作应答,极力抵挡愈发疯狂的进攻,双刀因后援的到来添了力气,飒光一转便是一片血花。
杀尽近前敌人,她双脚运力一跳,飞跃至赤风背上,扬道喊道:“反攻!!”
苦战已久的北骑在这一瞬爆发出惊人的吼声,疯似的反攻楠安兵。战况随着那一万骑兵的加入而迎来逆转。
风媱坐在马上下令分兵阻止白青季开门,然而腹背都受牵制,一时间难以分身。
一旁的人见形势不妙,忙劝风媱道:“王君,形势不好,不如暂避锋芒,先远离此地……”
“逃么?”
风媱冷冷地斜视着她,面上表情不知何时散去,只留下灰白的冷淡,开口道:“又要逃?”
那属下知她情绪反复,不敢再言,只看风媱扭头看向前方,生冷的话音里掺着无尽厌烦,道:“这次逃又逃到哪里去,本王是逃够了。”
风诚自后浴血而归,来到风媱身边恳切道:“王君!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也要想想世女啊!”
“阿诚。”风媱转头看她,眼中是近月来少有的清明。风媱不以名字唤她,不以职务唤她,而是以少时的友称唤她,令风诚一阵意外。
只听风媱道:“阿诚,你说的对,可是我累了。”
“那小崽子的话确实气到我了,很多年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了,听到时,我恨不得把她眼睛挖出来。可想想,她说的也没什么不对。”
“我这辈子都想回华京,可我注定回不去了。这不是因为我不努力,也不是因为我不够狠,这只是因为,从一开始,它就不属于我。”
冰雨落在风媱的脸上,化作水滴落下,她双目注视前方,眼中如干涸的湖泊,再不会有希冀波光。
“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想想挺没劲的。但是宝珠不同。”
“我永远回不去我的故乡,但宝珠可以。她还年轻,她还可以再回到楠安。只要我死。”
风诚脸色惨白道:“王君!”
风媱摇摇头,说:“阿诚,我这辈子杀过人,也被人杀,没什么可惜的。从前我没多少选择,现在我能选,那么我选择死在这座城。”
她望着那扇摇晃的西城门,轻笑道:“城门破,旧王灭,写进史书里也好听。”
风诚早已哽咽,哀求道:“王君……再想想吧!世女还小!”
“不小了,我逃到楠安时,也不过十七。如今她都十八了。”
风诚哽咽难言,听她道:“阿诚,趁着她们攻城,带人去浩恩城寻宝珠吧。她是我的命,我也只信得过你,这个请求你不要拒绝。”
“好……王君,我答应您……”风诚呜咽道,“只是世女若不在浩恩城,那怎么办……我去哪里寻……”
风媱道:“不在浩恩城,就在陈国,现在来说是好事,你自去陈国寻她。走时你顺便往温城再放把火,我见不得她们好过。”
“好……王君……我都、我都做……”
“阿诚,见到宝珠,替我告诉她,我很爱她,很爱很爱,只是我太没用了。”
“呜……”
“走吧,阿诚。”
马蹄渐疏,一大队人马远去,令风媱周遭顿时空了许多。她仰起头,听见四周喊杀声渐近,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心中的重石已经落地,她不再运功压制毒性,任凭毒效发作,吞噬她所剩不多的神志。
剧痛袭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风媱仰头,金冠压得她脖颈几乎断折,感受着脸上的冰粒,她恍惚想起少时华京城的雪,大片大片鹅羽似的雪,落在脸上时,是柔柔的凉。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那座巍峨的皇城,冰凉的威压一如儿时所感,令她手脚发麻。
她望向前方,远处的凤眸与近处的凤眸逐渐重叠,直到她再也不能分清。那双眼,从来都是含笑的,冷酷的,轻蔑的……
风媱忽然笑了,她大声的笑,笑得尖锐,笑得讥讽。她狠狠嘲笑着自己,笑声近乎恶毒。
“我以为失去了一切,其实我从未拥有!”
“我这一生算什么,不过一个会喘气的棋子,从生到死,都没有爬出过她的棋盘!”
“她要杀我,却骗我说看重我!她说会给我,可到她咽气那一刻,权利、皇位、疼爱、静容,她一样也没过给我!”
“她要杀我!她也要杀我!她们都要杀我!我东躲西藏跑到这偏僻之地,到了今天,顾姨也要杀我!
我怎么就这么该死!我怎么、这么多年、到了今天、还是该死?!”
风媱面露痛苦,伏在马上,扭曲着脸喘息,痛道:“她杀我还不算,还要那样诛我的心……静容,她知道的,她明明知道的,我的少年相知,我的倾心梦恋……她知道我要娶他的!她怎么可以把他像打发垃圾一样,赐给我最鄙夷、最厌恶的人!这是在诛我的心!这是在作践我!这是在告诉我,我在她眼里,甚至比不过那个卑贱侍君的孩子!啊!!”
“母皇最疼的就是你!母皇最看重的就是你!她们谁都不如你!母皇对你给予厚望,你不要让母皇失望!”
她尖锐地学着那些话,发出痛苦的嚎叫,在这一片血淋淋的道上,仰面望天,迎着落下的冰雨,厉声质问道:“我哪里不如她们?!我比她们差在哪里?!是样貌、是才学、是父族,哪一样比不得她们,叫你这样作践!这样看不上!!”
剧痛传来,风媱吐出一大口黑血,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你生了我,却也杀了我!!”
“我不会感你的恩,更不会记你的好,黄泉路上,幽都冥府,我爬也要爬到你身边问个明白!我不会放过你!!”
她全身的气力都已尽了,乌血淅沥沥洒在地上,兵刃已迫近,她早已听不到身边的哀嚎,朦胧痛楚间,清晰的唯有那一双凤眸,愈来愈近。
风媱艰难抬脸看她,想要坐直身子,却力不支,摇晃着栽到地上。
金冠啪一声掉在地上,倒像震醒了她几分。风媱眼中迎着风临的面孔,却从中看到了宿敌的身影。风媱眼瞳一缩,一把从地上爬起。
她颤巍巍地,艰难维持着高傲的站姿,道:“怎么,你想押我回京?”
不待人说话,她却突然炸怒,大挥衣袖吼道:“我不服!我不服!我不要死在她手里!我有今日,是运,是命!独不是输给她!我没输给她!”
风临远见她异样,不知她真疯假疯,刚想如何试探,却见她猛地扑到地上抓起一把刀,一把捅进自己胸腔,一截红刃破背而出。
“你做什么?!”风临大惊,拼命驾着赤风跑来,跳下马,一把拽住风媱,见这伤已是必死之伤,不由得又愤又恼,吼道:“你……你故意的!”
风媱大口大口吐血,讥笑着看她,华丽的衣袍为血污所染,再不尊贵。
风临暴怒,拽着她的衣襟喝道:“你故意恶心我是不是!就为了不让我如愿!说……你现在说!都有谁!当年到底是谁把陈武卒送进去的?!又是陈国的谁为你提供的人?!说!说!”
“呵……呵……”风媱被她晃着,笑着吐血道,“你,原来,是真的……呵呵……”
“说啊!”
风媱忽然撑起身,尽全力靠近风临,吐出一句话来:“当年风继死了……本王真的很高兴……武朝,终于能乱了……只可惜啊……”
“你说什么!”风临只觉脑袋轰一声,如惊雷炸开,她再也抑制不住愤怒,挥出颤抖的拳头,将风媱打倒在地,颤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害死了一个怎样的人……这一切,仅仅为你的私欲……为你的私欲!”
“呵。”风媱趴在地上,勾出了一抹黯淡的笑,她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双臂撑起身,往掉落的金冠爬去,口里喃喃道:“我是,亲王……不可……仪容不尊……”
她伸出残手勾住金冠,极为艰难地拿起,将金冠戴在头上,颤巍巍坐起,看向风临。
许是要死了,心也善了些,风媱这样望着,忽然觉得这个年少的孩子真的好可怜。
风临上前一把揪住她,双手微微发颤,对她道:“告诉我,都有谁,哪怕一个名字……只要你告诉我,我让你孩子活!”
“她果然在你那……”
风媱满身沾血,血滴从华丽的金冠上一滴一滴坠在面上,淌出一道道红痕,犹如伤痕,犹如泪痕,她已气息奄奄,看着眼前那双凤眸,却不知哪里涌上一股力气,猛地抓住风临的衣袖,大声疯癫道:“你以为你的母亲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要听,那我就告诉你,我告诉你!这些话,那些人都不会说与你听,我告诉你!
母皇什么都知道,她心里跟明镜一样,她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为了她的目的!你以为她蒙在鼓里?只是她不想处置罢了。
人死了,就死了,死了的就没有价值,活着的时候再爱,死了也都没了。都要为她的权力让路。”
风临怒不可遏:“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吾要名字!名字!再不说,吾杀了你的孩子!吾说到做到!!”
谁料风媱听到这话,却笑了起来,“不……你不会的……”
风临眸中恨意再不能抑,“你以为吾做不出?”
风媱笑吐血,虚弱道:“别装了……你和我们不一样。宝珠没害过你们,你根本下不去手。”
风临一怔,双手青筋暴起,愤恨几乎喷涌而出,颤声道:“这算什么?因为我比你像个人,所以被你轻视?……你要不要和我赌一次!赌我到底会不会下手!”
风媱此时已奄奄一息,目光却一瞬不离的落在风临面上,咽着血道:“你……有很干净的理想,只是可惜……”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因为尊位容不得温情。”
说完这句话,风媱像是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整个身子瘫软下去,口鼻流出大股大股的血,只嗓音里模糊地念着两个字:“宝珠……宝珠……”
风临摇晃着站起身,抬起左手抽刀,双唇因浓郁的恨而轻颤,冷声恨道:“吾不会让你死得这么痛快的……你想自尽,你想证明自己没有输,吾偏要你死在吾的刀下,要你死在,你此生宿敌的孩子手里。”
“吾要你认清一个事实……你活这一辈子都败给她,临死,也败给她的孩子。”
风媱那双黯淡的眼急剧收缩,她惊怒着瞪向风临,嘴里发出呛血的呜咽声。
“谋害储君,勾连外敌,叛国逆臣,你不配善终。”
风临抬起刀,乌黑的眼里压抑着整整六年的恨意,轻声道:“我会把你的头砍下来,放到长姐的祭台前,承受烈火的炙烤痛骂。你永世也不要妄想入陵安葬,我会让你死无全尸,挫骨扬灰。”
地上人终于发出愤怨的声音,大口吐着血挣扎,然而风临再没有理会她。
随着一道白光落下,那满含愤懑的声音彻底停止。
远处,沉重的西城门终于发出粗声长吁,短暂的欢呼伴着吼叫,刹那间便被涌入的武兵淹没。
大军已破竹之势进城,早已定下的胜负终于在此刻到了。
然而风临无任何喜悦之情,她干涩的眼睛望着空中细落的冰雨,只觉得身心疲惫。
江墨恒跨过尸体走来,步履有点不稳,走到风临一旁后长长地松了口气,搓搓手,对风临感叹道:“殿下,总算结束了!我看看您受了几处伤……哎呦!这怎么扎着一截箭啊!现在可别拔,回去再说,啊。”
风临点点头,抬头远望,武朝的大军正奔向她来,她擦了擦眼仔细看去,发现赶来的大军军旗上,赫然悬着“顾”与“柳”。
“西城门不是魏闯原的么?什么时候换了?”风临疑惑道。
江墨恒从怀里掏出药粉给她手上倒,抬眼一瞧,奇道:“没有啊,我看看……还真是啊。走前没听说换攻啊,原先不定好的,顾老将军是主攻正门的么?”
见她不清楚,风临也没有再问,反正已是胜局,这些事回去再问不迟。只是风临奇怪,那柳旗应代表的柳合,她的飞骑营怎么也来了?
不待细想,大军已在百丈外站定,顾老将军及柳合等人都在,独不见北军部将。
风临收起刀,与顾程对视,作揖道:“老将军。”
顾程高坐马上,头盔下的眼为阴影所覆,看不清情绪,只听见她说:“珣王死了?”
“嗯。”风临简短应答道。
长街陷入了一阵沉默,血红的血流淌在地上,映着刀枪的倒影。
听到这个回答,顾程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随众人远望了一眼地上的华服尸首,而后望回风临。她深深地看了风临一眼。
风临抬头望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顾老将军沉沉低下脸,抬手挥了一下。
霎时大军动起,千百个弓弩手列队在前,眨眼便摆好阵型,千百张弓搭箭瞄准,密密麻麻,围绕住不远处刚刚血战幸存的轻骑。
浓黑的冬夜下,同袍的目光比冰雨还冷。
箭锋对着风临,绽着淬毒的蓝光,无情瞄准她每一处要害。
“咦?”看着这一场景,风临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她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更不知事情怎么会突变至此,她挪动僵硬的四肢向前迈了一步,心中还怀有一丝误解的希冀,“老将军?”
可马上的顾程挪开了双眼,她攥紧缰绳,脸完全地淹在阴影里,对着大军说出了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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