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尽管如此,徐府还是闹了个鸡飞狗跳。各处掌灯,丫头、小子都忙碌起来。
管家还未来请,莲儿先冲进姐姐的闺房,叫:“阿姊,那李三郎来了!”
“瞎说,这么晚了,眼看就要宵禁,哪有出来串门的?”徐英先唬得心头一跳,接着便板起脸来要办妹子个谎报军情的罪。
“真的,外面连声叫厨娘开伙哩,好像说他从城上下来还未来得及用饭。”
“啊?你说真的?”徐英看看妹子不像说笑,忽地起身朝楼下走。
“阿姊你慢些,仔细摔着!”阿莲急忙追上去,慌得丫头们也提着裙子追,一个是徐英的雨桐,一个是阿莲的秋扇。
徐英到外头叫住个小厮问,得知客人在花厅,便小跑着赶来,先阿莲几步进了院子。
雨桐却将阿莲挡在外头死活不让她进去了,阿莲着急便要叫嚷,刚张口看见父亲走来,连忙捂住嘴巴退后。
“咦,你们怎么在这里?”徐布惊讶。
“还用说?你那宝贝女儿已经在里面了呗!”徐同乐呵呵地说。
“这,姑娘家岂能……岂有此理!”徐布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徐同、徐贤兄弟俩揣起手来都不说话,徐布无法,只得叫雨桐:“你就别站在这里了,赶紧到门口儿听着动静去!”
徐同揶揄地问:“兄长不进去么?”
“我进去作甚!”徐布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想想又故作笃定地说:
“我看李三郎乃正人君子,必不行轻浮之事!”徐同和徐贤相视而笑,便叫下人们搬茶几和坐榻来。秋高气爽,老爷们正好在花厅外赏月谈天。
李丹进了花厅,看到徐家真的把自己写的诗裱起来挂在墙上,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冲动,但转身正犹豫着要不要走,抬头却见徐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你跑着来的?”他问。
“你是要走么?”徐英问。
两个愣了下,彼此都觉得好笑。
“既来了,别站在门口,请进吧。”李丹复又转身进屋。
“瞧你说的,这里可是我家!”
“哦,对、对。”李丹拍拍脑门,暗骂自己发号施令惯了么,到这里还充什么老大!“呃,没什么事,仗打完了,我来看看姐姐。姐姐安好?”
见他施礼,徐英连忙郑重其事地福了福还礼,说:“日间闻城中战鼓隆咚,后来又欢声震地,想是三郎你打胜仗,奴心中也无尽欢喜。”
“仰赖军民尽力,总算度过了凶险的一天。”
“很凶险吗?”徐英注意看他身上。
李丹重重点头:“颇有伤亡,不过还好,敌人损失要远大于我。”见她注意自己身上,笑笑指着甲上的几块血迹,说:“敌人的,我无碍。”
徐英松口气:“无碍便好,奴心中可是……。”她忽然脸颊绯红说不下去了,急忙扭过身去。
李丹对着那婀娜的背影咽口吐沫,吃吃艾艾地说:“其实……今日冒昧而来,是有几句话要对姐姐说的。”
“三郎请讲。”
“我……。”李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丹幼年失祜,生父母先后亡去,幸赖姨娘抚养,长大至今……。”
他慢慢地说起自己对父母亲隐约的印象,说起姨娘对自己的爱护,家里的几位兄弟姐妹,说起自己如何学武、习文,拜韩安为师。
他越说越流畅,把李家和陈家的关系,自己被派到戈阳后发生的故事都说了个大概。他也没有遮掩自己对陈梦的爱慕,甚至告诉她自己有为陈家求赦免的打算等等。
“我也知道这有点痴心妄想,但若试试兴许确能平凡呢?梦儿是个缘故,不过我也觉得陈老爷是真的冤,天总不能老是收好人吧?”他说。
“三郎与我说这些,奴知你将我当作知己。只是……,你若有了梦儿,将置我于何处?”这话姑娘家说了自己都觉得羞,只是话不说不行,又不好由旁人来问这个。
“丹与梦儿是青梅竹马,丹与姐姐是一见倾心。”李丹像是在自言自语:
“自那日见了姐姐,倩影常在。丹时时思之,朝暮权衡,却是无可奈何。既不愿做失信君,亦难做无情人,此实话也,不敢相欺。”
他这里说大实话,徐英却已是又羞又恼。“呸!亏你还称正人君子,竟……。”她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跺脚背过身去。
“姐姐若恼了,丹这里小心赔罪。只是丹说的是实话,三媒六礼之前如不告姐姐知晓,是欺人也,丹不耻。”
徐英见他郑重,思量这样也对。若是他瞒着,将来闹出几出折子戏来倒不好看,莫若现在这样都揭开了。只是……关键就在自己认不认这个陈家的妹子。
她缓缓转过身来再打量李丹一番,见他还躬身叉手立着,心上不由一软,轻声道:“自己家里又不是战场,君还是先将甲胄、武器卸下再说话罢。”
“哦!好、好的!”李丹这才察觉自己还挂着双插,连忙摘下来。
在外头的雨桐瞄见了,赶紧逮到时机进来,边说:“公子,我来帮你。”边告诉徐英:“大小姐,饭食已经备好,厨上来人问是否端到花厅用?”
“叫他们端进来,三郎就在这里用罢。”徐英吩咐完,猛地发觉雨桐笑意里头有些古怪,瞪了她一眼。
再往院子里瞧,原来父亲和叔父们都坐在池塘对面院子里,见她瞧来,急忙指天说地,故作未见的模样让人好笑又可气。
饭菜摆好,李丹索性让雨桐帮自己将锁子甲也摘了,笑着坐下来说:“人是铁、饭是纲,一顿不吃便无常。还是先划拉两口,省得说话颠三倒四,害姐姐恼我!”
“哼,你自己讲话没道理。”徐英说着,还是在他对面坐下来。
“唉,姐姐慎重也是必要的。”李丹边狼吞虎咽,边继续说:“像我等每日搏命,凶险得很,其实倒不如找个儒雅的书生嫁了,说不得做个县令夫人,也算风光。”
“你,”徐英有些恼怒:“你若盼着我嫁与那类人物,今晚又何必来此?”
“我这不是怕耽误姐姐么,万一刀枪不长眼,哪天……。”
“你这人……,吃饭还堵不住嘴!”徐英嗔怪地推了他小臂下,李丹端着碗嘿嘿地笑。徐英知道被他耍了,撅着嘴转过身去不理他。
李丹继续吃,边吃边傻笑。雨桐看着他吃饭的样子,有意插个话解了方才的局,便叹息说:“我的小爷,亏得你是男儿,若我们姑娘这样子吃饭,早被老爷骂了!”
李丹看看门口的雨桐,笑着说:“这也就是在姐姐面前,平素我也是很规矩的。不过你别觉得吓人,实际我们在军营吃饭比这吓人得多,晚一息功夫都捞不到菜的!”
“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不闻军情似火么?故而大家吃饭都很快,有时伙头做好饭赶着马车先行一里,摆好蒸屉、汤桶,队伍过来抓了便吃、吃几口便走。
要么我们怎么能经常打对手措手不及哩,就是个快字!天下万般,唯快不破!”
李丹这话让徐英感叹不已,又想他一个已故知府公子,能做到这样确是不易。
再想方才的话题,也知道他是个讲信用、也重情义的君子,一时难以决断,朱唇轻咬、面红心跳。于是轻轻开口说:“方才问你,若梦儿归来,郎君置奴于何处……?”
李丹听了,知道这时必有个明确表态。他将手中筷子插在米饭碗里,起身拜了拜,单腿跪地,右手两指向上,郑重道:
“皇天后土在上,丹今日起誓,愿与徐英姐姐长相守、共富贵、无相忘,阿姊不弃,丹绝无悔!即便梦儿免归,此誓言无敢背也,否则,天地共罚之!”
那时候的人都信这个发誓,且迷信背誓者会有报应。见他这样徐英心中欢喜,也跪了下来说:
“奴,徐氏阿英今日向皇天后土起誓,与李三郎不离不弃,永结同心。
勿论他将来是否富贵,勿论他今后从文从武,绝无反悔!即便梦儿妹妹免归,亦当平等相待。此誓言无敢背也,否则天地共罚之!”
雨桐在后边听了,悄悄按住心口,背过身抹去眼角的泪花。
话说开了,两人的心靠得更近,相视而笑。雨桐见他两个傻傻地,忙上前轻声道:“公子请起,先将饭食吃完。”
两人惊觉,李丹忙起身,雨桐也扶着徐英起来坐回位子上,看着他继续狼吞虎咽。徐英叹口气,对雨桐道:
“这起子湖匪真可恨,好好地来招惹余干做什么?也不知他们要怎样才能退散了。”
“姐姐放心,有三郎在一切无虞。他们若是不退,迟早叫这伙人也丢了性命!”李丹口齿不清地说道。
“哦,对了!下午老爷身边的阿一说外面贴出了告示,讲咱们湖西大捷还斩了两个渠首,公子这事可是真的?”雨桐想起来忙问。
“是真的。不过,实际战果比公告上写的还要好些,因为怕将那蓼花子惊走了,所以刻意写小啦!”
李丹鼓着腮帮子抿嘴笑,嘱咐她们:“保密呵,这个话可不能对外讲,再过三、五日才能说。”
“这是为什么?若能将湖匪吓退,免得生灵涂炭那不是正好?”徐英有些不解。
“姐姐你想,匪人总归是要出来害人,就如那山中猛虎。若是咱们诱了那吃人的虎正一步步往陷阱里走,难道还会大叫一声吓跑它?”
“当然不,定是等它落入陷阱,然后乱棍打杀了!”雨桐挥舞着小拳头。
“对嘛!”李丹被她那样子逗笑,继续对徐英说:
“我们现在就在给蓼花子这厮准备个大大的陷阱,所以这时候可不敢惊动他,要让他气恼、愤怒,脑子乱了,可不能叫他逃回去。
否则舔好伤口,下次他再出来必定害死的人更多!”
“哦!”徐英恍然大悟,缓缓点头。
“所以现在只能削弱它、消耗这头猛虎的体力,让它愤怒但无可奈何,这样才能达到咱们的目的。”李丹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放下筷子说:
“虎都想着把人扑倒就好,我偏不让它遂心愿,就要带着它没完没了的绕圈圈。什么时候他没力气了,直喘粗气了,什么时候卖个破绽或者引诱它掉进坑里。
这就叫‘他打他的,我打我的’,反正不能把主动权落到他手里去就是!”
“就是让他跟着咱们的想法走,最后落进陷阱呗。”
李丹赞赏地对雨桐竖起拇指:“雨桐学会了,也能做个女将哩!”
“公子可是玩笑,这世上只有说书的讲什么穆桂英、樊梨花,哪有真个女子做将军的?”雨桐被他夸得不好意思。
“嗯,这可不对。上古时候商王武丁的侧妃叫妇好,她曾经带兵平定西域鬼方国的侵攻,打了三年终于逼鬼方西迁,后来她还征伐羌方、在巴地配合武丁伏击巴军。
武丁因此赐给她独自的封邑,在她去世后给她极高的礼遇落葬在安阳。”李丹点点头:
“所以啊,女子不一定就不如男,也并非只能做主妇。看看南宋李清照,前朝的郑贞懿(见注释一),哪个文采不是令男儿汗颜的?”
他这里说着,忽然忍不住打个呵欠。徐英见了,忙叫雨桐唤人进来将桌上的东西撤下去,然后雨桐点起炭炉烧水,自己亲手选了茶叶泡壶好茶。
谁知端进来看时,李丹四仰八叉地倒在软榻上已经呼呼睡着了。
两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却不敢惊动,悄悄踮着脚出来。徐布兄弟见了忙都起身,问:“怎么?”
徐英脸儿一红:“征战疲劳,他睡着了。”
“这,这怎么行?”一边的毛仔弟都觉得尴尬了,他已经吃过饭,心里正嘀咕大人若回家,那边还有一顿哩,倒是吃还是不吃?
谁知李丹吃饱了就睡,竟不择个地方。好歹你倒是撑到自己呵,在这里算怎么回事,人家姑娘又没过门呢!
“我、我家主母肯定还等着公子呢,这可如何是好?”他咧嘴说。
“不要紧。”徐同微笑着看了眼自己大哥:
“我看就让他在这里歇着好了。让阿一去趟贤仁里,他是钱氏见过的,就告诉说三郎在徐府歇下了,我们会照顾好,请她勿念。”卂渎妏敩
徐布点头,又问:“那这里……?”他说着抬头看了眼房门,显得有些不大放心。
「注释一:郑允端,谥号贞懿,1327~1356,字正淑,吴中平江府即苏州人。」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布衣首辅李丹更新,第一百六十章 忍饥诉衷肠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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