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头顶丈余外那杆洞箫的光芒照射下,她二人所在,四面望尽皆是粗糙不平的青石壁。像是个天然形成的,鬼斧神工凿出的水井。说是水井,自然有一道潺潺流水自上方而下,沿着石壁顺溜直淌,滴滴答答坠落在底端一方青石,日积月累,水滴石穿,砸在那方青石的存水坑中,一滴一滴发出声声清脆之响。
洞底正中,由水滴汇成了一汪清潭,水面铺盖着层层叠叠的绯红花瓣。就好像是谁在这洞中放了池洗澡水,只等沐浴更衣了。
右玄羁走到清潭边,屈膝半跪,拨开花瓣,抬手向水下探了探,对着自己手心道:“轻柔细腻,干净无尘。只可惜,就是有些凉。勉强也能凑合着用。”
说着,保持半跪的姿势,双手摸向腰间衣带,几下解开,丢在一旁,而后双手又对准身前向两边一扯,干脆利落退去那一身墨色外衫。
直等到他露出一身雪白的内衫,手中动作还不肯停下,瞻仰才回过神来,立即转过身去,惊道:“无耻。下流!你你你脱衣服做什么?快快快穿上!”
右玄羁淡定自若,一抖脱下来的那身墨色,甩出一声袍风,奇道:“瞻行者为何结巴了?难不成是路上凉风喝多了?”
瞻仰怒斥:“你才喝多了。别脱了,快穿上。”
右玄羁:“紧张什么?我脱了又如何,不脱又如何?”
瞻仰:“男女有别。你我二人本就独处一室,未免闲言碎语,本该按规守矩。”
右玄羁笑道:“诶呦。瞻行者,你莫要逗我笑。外面的人早就将你我二人捆绑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闲言碎语、奇闻逸事,那是一写一大筐。规矩什么的,那是迂腐。”
瞻仰:“好,你会说,你有理。我不与你对牛弹琴,今天就与你划清界限。”
说时,召来荆棘木于手心,走出几步,念了道诀。荆棘木脱手飞出,以洞底清潭为中心,擦着洞底青石,划过绯红水花飞溅,一阵刺耳尖锐的噪音后,留下一条经纬分明的划线。
右玄羁愣了片刻,道:“楚河汉界。瞻行者真乃我知己也。知道我闷了,想要与我比划一盘,正合我意。来,我先行!诶呀。这条河有些硬啊,我这小卒子怎么过不去呢?”
瞻仰背对着他,盘坐于清潭另一边,冷言冷语道:“巧了,我对棋弈之术一窍不通,恕不奉陪。”
右玄羁倒是心胸坦荡落落大方,“没关系。你转过来,我手把手教你,包教包会。”
恰好摸着块石头,瞻仰很想回手丢过去,摸了半天还是忍住了,“不必。我天分不高,就算是脚把脚,也是徒劳。”
右玄羁:“瞻行者真会说笑。那好,咱们便不对弈。嗯······翻花绳怎么样?女孩子小时候应该都会罢。”
瞻仰微微蹙眉道:“不巧,我小时候只会舞狼牙棒。”
右玄羁:“······”
面对话题终结者瞻仰,右玄羁几次吃瘪,屡屡挫败。但他却没有因此铩羽而归,愁眉不展,悻悻不快,反倒一面登堂鼓越敲越响。
右玄羁:“瞻行者为何不问问我,今夜为何会逐个查看他们的法器。”
瞻仰闭目养神,随口道:“你怀疑他们,其中有人以真正的玄门法器冒充自身阳气。”
右玄羁:“看也就看了,为何我偏偏又要撕了观风月那柄假的天机扇。”
瞻仰:“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但我猜测,你定是通过那扇子,对他交待了什么。”
右玄羁:“既然你我二人都察觉出深井君的身份,却不直接挑明,兜来绕去转了一大圈才逼他就范。何苦?”
瞻仰:“空口无凭,无人会信。若擒狡贼,先攻其心。弱其防御,出其不备。”
右玄羁拍掌和道:“知我者,瞻行者。心有灵犀一点通,叔兮伯兮,倡予和女,不过如此。此生,得一瞻仰足以!”
瞻仰一惊,低声骂道:“巧言令色!”
右玄羁:“这话我听懂了。瞻行者是说我不正经,玩弄口舌。那我便说些正经的。你摸摸看,这回水温合适否?”
瞻仰听得一头雾水,“水温?什么水温?”
待她转过身去瞧个究竟,却怔住了。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横在她二人面前的那池清潭。雾气蒸腾,热气扑面,全然未有来时的冷清肃然,俨然是泉温潭。
瞻仰看了半晌,奇道:“你,方才对它做了什么?”
右玄羁架着一条长腿坐在潭边,抬袖拭了拭额上涔涔汗珠,一只手示意,“试试,冷还是烫。”
瞻仰起身走近潭边,跪在青石上,指尖轻轻划过水面,甫一接触,触电般立即缩回,放入另一只冰凉的手心缓解灼热。
“看来是烫了。”
右玄羁微微侧头,于脚边一袭墨色撕下一片,捏在指尖念了道诀,而后轻飘飘掷入潭中。那片墨色衣角,刚沾了水汽,顿时化作一缕白雾,如股泉眼,向四方蔓延。
右玄羁再次擦汗,望着她道:“来,试试。”
瞻仰并未遵从他的嘱咐去试水,反而面色沉郁,不解道:“为何要帮我?”
右玄羁明显吃了一惊,反问:“咱们刚才还聊的好好的,这会儿我怎么却听不懂了呢?”
瞻仰撩起一捧水向对面抛去,“跟我装蒜呢是吧?”
水花溅在右玄羁白衫与脸面,他也不去闪避,只微阂双目直挺挺的全盘照收。见势,瞻仰愣了,“为何不躲?”
右玄羁抬起眼帘,眸光骤然如星,邪勾嘴角,似笑非笑,道:“反正是要下水,早湿晚湿,都是一个湿。多谢瞻行者,方才帮我试水温。”
说着,漆黑深邃的眸子盯着她双目间,双手探向领边,缓缓解开襟扣,一道、两道,将那一片遮底的雪白向旁分开,一耸双肩,将上衣退去,落在沾满水渍的潭边,瞬间浸湿。
瞻仰立即转过身去,只觉一颗心快跳出了嗓子眼,虽面对着墙壁,眼前却全是方才所见那个画面。结实的胸膛,宽阔的肩背,麦色的腹地,修长的双臂······
闭上双眼,也难以挥去。
身后传来趟水的声音,和右玄羁沉着的嗓音:“对了,你方才说我在帮你?帮你什么?”
瞻仰面对墙壁反复劝说自己“冷静、镇定、别慌、从容、大气”!再三组织语言之下,却只换来挫败无力地一拍脑门,清脆又响亮。
右玄羁掌心一拍水,如梦初醒,道:“噢!我知道了。瞻行者今夜亲赴桃林,原本打算在那座金屋中渡劫。金屋中有葫中天特制的纯阳之水,用以克制鬼雄自身的阴煞之气。可现在,被那滑泥鳅打乱了计划,不得入内。听说,没有那纯阳之水,用净魂者本人的纯阳之血也尚可。而历来净魂者,皆为男子之身。等到了瞻行者净魂,既无纯阳之水,也无纯阳之血,颇为惨淡。你看见了这一池阳气微渺的潭水,以为是我在助你一臂之力。非也非也。天寒地冻,手脚冰凉,我只不过纯粹想泡个热水澡而已。瞻行者莫要如此想不开。”m.xündüxs.ċöm
听他如此一说,瞻仰彻底清醒了,定了定神,盘坐于地,再次闭目养神。
坐了一会儿,渐渐传来一股异味,瞻仰蹙眉,心想这人到底多少年没洗过澡,怎如此之臭。
右玄羁拨弄流水,厚着脸皮道:“这脚底的灰好厚。”
瞻仰摇了摇头,继续闭目养神。
眼前漆黑一片,她起先还能够保持端正,坐了一会儿,似乎听到耳边有人与她对话。那个声音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天涯,听的是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分外震耳。
“瞻行者,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念我啊?”
“你把我关在什么破地方?黑不溜秋的,暗无天日!”
“放我出去,让我去见天,让我去屠地,让我去改天换地!”
“睡吧,睡吧,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还在挣扎?骨头这么硬!你还记得你那两个狗屁不是的师兄,他们的下场是什么吗?”
这声音绕的她头痛欲裂,神志涣散,就如飘摇在海上的一只小船,只要轻轻一个海浪,随时可以将她掀翻。
不论耳边如何聒噪不休,瞻仰只有一句对白。
“有我在,你休想!”
混混沌沌之中,她感到身下如冰刺骨,有只手将她带入温热的水中,一进入水面,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与水下热气一道蒸腾。
有个声音抵在他的头上,模模糊糊中,她似乎辨得几道只言片语。
“我在、别怕、天亮、会好······”
她却无法回答,于无尽黑暗之中,眼前不断浮现各种画面,前尘种种,支零破碎。
沧海桑田,只一瞬间。
她似乎看到,有个纤长的人影,站在悬崖峭壁间,举目眺望无尽的海面。沧浪拍打岸礁,夜空深邃无边,没有星光没有月影,唯有自己与自己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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