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走得并不快,好像也不着急回京城去赴任兵部尚书,有关蔡国公册封的诏书和书券也都在路上,在张周回京之前,蔡国公的爵位就能定下来。
而京城的莱国公府没几天,又要换匾额了。
到十月下旬之后,京师内平静了很多,也是因为天冷,百官裹上了冬装。
皇帝也体谅大臣,基本也不会在奉天门视朝,基本每次都会去奉天殿,如此的改变皇帝也是为了体现出对文臣的倚重,算是倚重示好。
大臣也未必会领情。
朝野上下暗中对火筛北犯鞑靼小王子不顺,以及张周派兵派船出海的事也在暗中议论。
朱祐樘通过厂卫的情报网络得知这些传闻,也都不会刻意提及,只要那些大臣不在朝堂上攻击张周,朱祐樘就觉得朝野上下还是很和睦的。
十一月初六。
这天宁夏镇内,皇帝在宁夏之战结束之后,终于下达了有关对宁夏将士功过赏罚的诏书,涉及到军中上下方方面面的。
多都是物质上的奖励,而且是就地取材那种,户部并不会调拨帑币过来完成嘉奖,而对于此战中大明损失,皇帝也就选择视而不见了。
杨一清继续任宁夏巡抚,朱凤则是调京师另有叙用,而接替朱凤来当宁夏总兵的人……皇帝委命了保国公朱晖。
朱凤也没得到像样的嘉奖,皇帝只是对他进行了“口头表扬”,在接到诏书之后,朱凤就要回京了。
朱凤去跟杨一清告别,杨一清特地单独在巡抚衙门给他准备了两个酒菜,宁夏文武组合,就此分道扬镳。
“又要走了,去京师山长水远,一个月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朱凤来的时候也就用了半个月左右,那是一路骑行近乎是日夜兼程。
但那时是因为宁夏西路正被入侵,他不得不如此。
可回去的时候,就没有军事任务,给的期限也更充裕一些。
杨一清虽然看不上朱凤,但他知道,这次宁夏一线的溃败和人畜损失,全是因为有朱凤在,他才没有背锅,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疲于应付巡察御史。
“安边侯,你此行回京师,可有何计划?”杨一清认真问道。
朱凤道:“我会主动请罪。”
杨一清差点想揍这小子。
感情还没忘了这茬呢?
“之前其实已经做了上奏,具体的情况我都说了,宁夏这地方能调动的人少,延绥也没派出援军,无论是甘肃、固原,又或是关中各处,都未提供协助,我已经尽力在做了,奈何鞑靼人来势凶猛,我也怕损失太大,几次交兵的损失我也都如实上报了。”
朱凤说完,杨一清站起身道:“你一件事都没落?几时的事?”
朱凤道:“一早就写了啊。”
杨一清吸口凉气。
本以为这次朝廷没追究,是因为朱凤没上奏。
或者说,他总觉得朱凤是在以“请罪”为搪塞的借口,为的是来跟他谈判和周旋,结果这小子说到做到,早早就请罪完成。
皇帝没追究,或许还是看在朱凤老实坦诚毫不隐瞒呢。
朱凤认真道:“我也提过,杨中丞到宁夏之后,为军务之事日夜操劳,并未有任何的懈怠,军中上下也都很佩服,宁夏有你坐镇,鞑靼人一时不敢再来。”
杨一清坐下来,有点无地自容的意思。
承了王守仁在草原大捷的恩也就算了,现在居然一个不起眼的朱凤,都要给自己恩惠吗?
自己已经沦落到,是个人都要怜悯自己?
仔细想,或许这也不叫怜悯,但怎么都觉得奇怪……就好像自己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官员,总需要由别人的庇护才能完成使命,好像都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
“喝酒。”杨一清尽量掩盖脸上的尴尬,举起酒杯。
朱凤道:“杨中丞,宁夏的军情,其实我看过,如果想以宁夏作为基础出击草原,无论从人力还是物力上,都做不到。”
杨一清点头道:“这是自然,三边之处的储备多都在延绥,而延绥的耗费又多来自于宣府。西北看似整体,但只有遇到灾情或者是战情时,各处才需要调运和互补,否则宁夏还是需要自行筹措军粮。”
朱凤问道:“可那么多田地,为何没人耕种呢?”
“逃户太多。”杨一清道。
朱凤道:“之前我听张兄说过,他说海外有几种粮食,耕种之后产量很大,不必太风调雨顺,就能让人吃饱饭。以后如果种过来,将士们或许就吃饱了。”
杨一清皱眉。
心说你的张兄还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啊。
“那他可有说过,此作物在何处?”杨一清问道。
朱凤摇摇头道:“不知道,应该是在海外,听说他已经去江南筹备造船的事了,想必是为了此事。”
杨一清颇感意外道:“莱国公去南方造船,目的是为了找寻粮食作物?”
这有点颠覆杨一清人生观的意思。
张周去东南沿海造船,打着靖海的名义,暗中却说是要跟南洋通商,朝野上下根本没人能看懂张周要做什么,只有朱凤大概了解张周的为人,跟张周深谈过一些事,才能说出如此“秘辛”。
“我也不知道。”朱凤有几分沮丧,“以前他有什么事,总喜欢带着我,但最近却总跟我不走一条道。不过这也好,我就想回南京。”
又来。
杨一清道:“早早休息,明日动身走。既然陛下让你早些回京,必定有重要的差事安排,宁夏的防务你不必挂怀了,这边各关隘、城塞皆都能完成自守。”
朱凤道:“杨中丞,如果有机会,你去京师,去拜望一下张兄吧。”
“什么?”杨一清皱眉。
朱凤抿了抿嘴,显得有些羞怯道:“不知为何,我觉得杨中丞的能力很高,但所用的方法应该是不太对的,陛下要的是大明将士能冲杀出去,未必需要人多,可能几千人就够了。因为我真见识过燧石铳,还有火炮……哦对了,我听说新建伯带的六千兵马,也没有带重炮,就只是用很轻便的火炮,就把鞑靼人打得满地找牙。”
杨一清眉头深锁道:“你想让我去跟莱国公求教战略之策?”
“不是。”朱凤道,“我希望能把杨中丞引介给张兄。”
杨一清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异想天开。
自己是传统派系的,朱凤居然想把自己拉到张周的新派系中?
难道我杨应宁不要面子的?
我本身也并不瞅上升渠道,而且我也不擅长与人巴结,你小子凭什么认为,我需要靠张周这棵大树,才能在朝中立足呢?
朱凤道:“我一直都觉得,英雄必定惜英雄,只有张兄这样的能人,才能让杨中丞成为大明的中流砥柱,未来大明要平草原时,也只有深知张兄兵法韬略的人,才能带兵进草原,建功立业让大明上下为之倚重。杨中丞,如果我说得不中听,你就当我是酒后之言,我敬你三杯,当作感谢你多日来的提携。”
……
……
朱凤的话,当时在杨一清心中并未激起涟漪。
但等朱凤走之后,杨一清自己也因为多喝了几杯,回到卧房之后,回想到朱凤所说的话,突然感慨万千。
他回到书房,却是一直到半夜,酒都快醒了,还是一点困意都没有。
“老爷,醒酒茶还要送吗?”
这次来的并不是幕宾或是属官,只是杨家的家仆。
杨一清道:“不必送了,给端杯热茶过来就可。”
“是。”老仆推出去。
过了许久,巡抚衙门的一名名叫宋立言的进来送文书,本是直接送到书吏房便可,见到这边灯还亮着,给亲自送到了门口。
杨一清打开门,把文书接过,看完后才知道是秦纮令宁夏统计本年度秋粮上缴的情况,并填补延绥所用,顺带为延绥修造堡垒之事而筹措人手的。
杨一清心情烦躁道:“此战宁夏损兵折将,秋粮征缴上来尚且不足往年的八成,便如此,不以灾年上报,还要多摊派杂役等事,过去的力夫甚至还要自带口粮……饿死人该当如何?”
宋立言道:“杨中丞可以直接跟秦老制台上奏,提出如今的为难。”xündüxs.ċöm
“嗯。”
杨一清当然要反对秦纮给宁夏所出的难题。
宋立言见杨一清有意要写什么东西去跟秦纮争辩,知道这不适合自己留下,他赶紧行礼后准备离开。
但杨一清连笔都没拿,便又突然转换语气道:“但若是三边各处都奉调,唯独宁夏不调人手和钱粮过去,便显得宁夏太过于特殊了。这两日再商讨后,先行调人过去。”
宋立言看到杨一清如此的转变,也有点不解了。
刚才还义愤填膺要为宁夏军民说话,怎么一扭脸就准备屈从了?
“下去吧。”杨一清道。
宋立言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出门的时候还在想,不会是这位杨中丞把我当成秦制台的人,觉得我是在监督他,所以故意不在我面前表露?
可我跟秦制台压根就不认识,杨中丞的防备之心从何而来呢?
杨一清的转变,对宋立言来说很难理解。
杨一清自己很明白,他在朝中已经有点难以“立处”了。
宁夏的战事,自己是不用背黑锅,但问题是皇帝的褒奖更让他立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自己以后还想在朝中有机会上位,就必须要找靠山。
要么张周,要么秦纮,或者是朝中什么人。
秦纮人是老了点,但秦纮在朝中还是有点人脉的……
他又想到朱凤所说的话……如果未来张周要带兵进草原,自己不是张周的人,那冲锋陷阵论功行赏有自己的份儿吗?
王守仁都已经当宣大总制了,人家才出道几年?自己已经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少年了?
难得现在那个二百五一样的朱凤,居然还“欣赏”自己,要替自己去引介,自己就这么推掉他的好意?
就算自己再有能力,也要懂得“审时度势”啊。
……
……
本来杨一清是不打算去送朱凤的。
可因为有当夜的事,第二天一早,杨一清还是亲自去为朱凤饯行,甚至还送他出城。
朱凤倒是很高兴,朱家二少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他觉得杨一清在治军问题上,是对自己严厉了一点,但他骨子里觉得只有严厉的将帅才能带出牛逼的军队,诸如王守仁就是个讲求军纪严明的主帅。
而现在自己卸任时,杨一清就体现出了对自己的关怀,这说明杨一清并没有因为私心而对自己严厉。
那杨一清就是个公私分明的“好人”。
“杨中丞,山长水远,相信我们还会有再见之期的。”朱凤笑着拱手道。
杨一清本还想跟朱凤探讨一下,那个“研武堂”到底能学到什么东西,以让自己确定是否有必要往张周身边靠拢。
但朱凤好像忘记昨天还说了这件事,当即便要上马离开了。
朱凤不提,杨一清也就不好意思开口。
朱凤上马之后,走出一段路,突然想到什么,又勒转马首回到杨一清面前,下马道:“杨中丞,那我就去跟张兄提及你的本事了,我希望下次我们还有机会一起沙场建功立业。”
杨一清心说,我是来直接同意的吗?
或者说,我是那么没原则的人吗?
但这会,他也就未置可否,等于说是给了朱凤模棱两可的答案。
朱凤则重新上马离开。
等人走了,杨一清这边才有一堆人上来,有人问道:“安边侯怎突然又折回来?杨中丞,可是有跟您提过什么?”
“没有。”杨一清道,“安边侯一走,宁夏少了一尊门神,以后可要诸位多加费神了。”
众官员面色轻松愉悦。
偏关和宁远两战,的确是把朱凤给“造神”了,甚至之后朱凤表现也中规中矩,但宁夏一战算是把朱凤彻底从神坛上拉下来了。
现在公认大明的门神,当然是除了张周以外的,自然是目前的新建伯王守仁。
就算是比杀敌数量,王守仁也是充分领先,而且王守仁是进士出身,也是出身名门,怎么看都比吊儿郎当的朱凤靠谱。
……
……
张周一行,在十一月中旬,才进入到山东地面。
这一路走得并不太顺,主要是走陆路,加上皇帝派人来通知,宁王可能会派人对他和朱厚照不利,也不能连夜赶路,加上沿途稍微有些应酬,北上就没那么顺了。
这天在驿馆下榻之后,驿馆内外的人都换上了锦衣卫的。
连食材都是重新去采办。
杨鹏到了张周的房间,给张周送来一份公函,张周打开才知道是东厂番子已将钟陵王朱觐锥押送出江西的消息。
“宁王对此有所不满,但他并未对钟陵王说情,还说要依法追究,但据说又在联合几名藩主,想就张师您过去所做之种种,对您行参劾之事。”
杨鹏道,“当然您可以不在意,但有些事就怕是积少成多,积毁销骨。”
张周笑道:“你直接说三人成虎就挺好。”
杨鹏问道:“如今山东地面,江西的官员比较多,您也要小心一些。”
“没事。”张周继续在笑。
山东地面上江西的官员多,主要是之前山东左布政使李士实是江西南昌人,在大明官场,乡党那绝对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
虽然未来李士实是宁王叛乱的主要谋划者,但在李士实当官时,跟宁王派系没什么往来,再加上朱宸濠当上宁王日短,也没机会接触到李士实这样已经做到刑部右侍郎级别的朝中高官……或者说,朱宸濠还不敢这么张扬。
杨鹏道:“东厂听说了一些风头,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张周道。
杨鹏为难道:“据说宁藩在各处都有财库,且很多都不在江西,但这也只是小道消息在流传,目前还查不到。”
张周笑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算算吧?”
“并无此意。”杨鹏道,“只是此等消息,不知是否该对陛下奏明。”
张周道:“奏明就罢了,还是说点有根据的事,可要是外间风传一些事,有没有证据其实就不重要了。”
“您的意思是……”杨鹏面带不解。
张周道:“我可不是让你造谣,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有这种风传的源头,那就不如多去探问,知道的人多了,或者真有这样的财库,那暗中守护财库的人会不会出现乱子呢?总归呢……你自己琢磨吧。”
宁王是否有造反之心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让天下人知道,他宁王有造反之心,只有这样宁王才会时刻处在畏畏缩缩的状态。
当然这也只是理想化的状态。
就好像未来朱宸濠真要造反之前,可真就是做到了,整个天下都知道宁王要反,唯独朱厚照后知后觉……这就要“多亏”朱厚照身边一群人把他给蒙蔽,最终还是要宁王派系自己有人出来跳水,才让朱厚照醒悟。
如果不是朱厚照早下决定要动朱宸濠,再让朱宸濠准备个两年,指不定事就成了。
“再者,你把话跟太子说一遍,让他有个危机意识,也让他知道跟宁王牵扯上关系的人,对他很危险,让他老实本分乖乖回京城。”
“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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