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迟不归有记忆以来,很少有人向他提及死字,似乎不与他言生死,他便会躲过黑白无常的钩锁。
于迟不归而言,知晓自己寿数不长,并非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他心中有所求,更重于生命,反而能催促自己,抓紧每一日每一刻,只为死而无憾。
从没有人,如此直白地要求他,别死。
迟不归没有收回手,反而屈起手指,从容晚玉的指缝中穿过、紧握,十指相扣。
他的眼神清亮,没有一丝俗欲,冰凉和温热交缠,寒意更甚,暖意更甚。
就仿佛他和容晚玉一般,一个是身负沉疴的寒门学子,一个是锦绣灿烂的名门闺秀。
如此泾渭分明,所隔仿佛天堑。
“这件事,我......无法保证能做到,也许会食言。”
喉结滚动,迟不归的声音有些沙哑。
容晚玉垂目,看见两人交握的手,明明如握寒冰,却仿佛能给她坚定的力量。
她莞尔一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迟先生既答应了,便要拼尽全力。本姑娘可是京城名医,定会寻到让你痊愈的法子。”
双目微阖,昨夜噩梦连连,只要闭上眼,容晚玉就能看见一幕幕将死之景。
有缠绵病榻,无力垂手的母亲;有面色青紫,死在自己怀里的弟弟;有坠笔伏案,鞠躬尽瘁的迟不归;还有她自己,碌碌一生,客死他乡。
母亲已故,弟弟犹在,萧姨娘的死仿佛让容晚玉重新想起前世对死亡的恐惧。
她不想在看见在意的人成为一具冰凉的尸体。
迟不归向来观察入微,一瞬便察觉到眼前笑着的姑娘,沉溺在莫大的悲恸里。
可自己抱负未展,仇恨未解,连寿命都不过须臾。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将容晚玉揽入怀中的冲动,只能握紧她柔若无骨的手。
“我答应你,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容晚玉走后,迟不归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良久。
他非圣人,做不到无情无欲,心绪不宁时,会习字会练剑,用重复的行为强迫自己理清思绪,保持绝对的理智。
如此才能继续在悬崖边摸索前行。
难得,这一回,他懒散地坐在原地,既不提笔,也不握剑。
任由枯竭的心疯长出旺盛的野草,只差一把火,便可燎原。
“公子,四皇子来信。”
清风收到四皇子的密信,犹豫半晌,还是敲响了房门。
他从未见过迟不归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直觉告诉他此时不宜打扰,但到底不能让迟不归误了正事,只能硬着头皮敲门。
下一刻,门从里面打开。
迟不归似乎还是平日的模样,看不出脸上有半分异样情绪,看了一眼信后,戴上了面具,独自离开了容府。
两人约见还是老地方——醉花阴。
迟不归没和老鸨多周旋,直接上了楼,推开门,姜询提着酒壶,正在自饮自酌。
“这么快?坐,这回,咱们可是发现了一条大鱼。”
姜询似乎已经喝了不少酒,身上还有浓浓的脂粉气。
近日他和礼部官员以及异国使臣,日日流连烟花巷,总算套到了些有用的消息。
急需迟不归这个智囊,帮自己分析分析。
迟不归直接夺过他的酒壶,放到一边,“先说正事。”
姜询啧了一声,扯了扯衣领散热,面上酡红,眼神却十分清醒。
“那名刺客,十八已经查到了。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鬼见愁的金榜杀手。一条命,百两金。就为了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女,真是好大的手笔。”
“还有一个消息,从南方传来的,有人又见到了那劳什子毒草。”
两个消息,都不甚明朗,但有蛛丝马迹,迟不归便能抽丝剥茧一般,从中获取更多的信息。
便是知晓迟不归有这样的能力和见识,姜询才会主动招揽他。卂渎妏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商定好了此后的议程和人员安排。
这一次京郊的事,只是一个开始,太子和二皇子尚未伤到根基,暂时的停职和念学,不过是皮毛。
紧接着,田首辅所领的清田清户,才是真正掀起澧朝风波的大事。
迟不归的殿试近在眼前,只待述职,定要成为这风浪中一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水珠。
说完正事,姜询便开始轻松地扯闲。
“殿试准备的如何了?可要本皇子给你走走后门?”
说完又自己否决了自己的话,笑含嘲讽,也不知嘲讽谁人。
“算了,老头子的心思,你一向猜得很准,比我这个亲儿子可明白多了。”
迟不归没理会他的话,拉动门口的风铃,叫来龟奴,点了不少好酒。
看着龟奴将一坛坛美酒搬进来,姜询的面色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趁人之危?我今日已喝了不少,你还要这时候与我拼酒不成?”
迟不归直接揭开酒封,坐在酒坛之中,仰头便大口大口地灌自己酒。
醇香的佳酿顺着他修长的脖子滑落,打湿衣衫一片,眼尾很快浮现一抹艳红。
“喂喂喂,有你这么喝酒的吗?”姜询也看出来了,迟不归有心事,还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
他劝不住迟不归,只能恶狠狠地抢了一坛酒过来,“算了,今天小爷舍命陪小人。”
“聒噪。”迟不归的目光看着不知名的远处,饮酒如水,只吐露出了两个略淡烦躁的字句。
待十八回屋时,看见的便是一地的空酒坛,还有两个要把对方喝死一般的酒鬼。
“你们!给老娘滚出去!”
十八看见自己的屋子被弄得一团糟,忍无可忍,也不管一个是自己的心上人,一个是自己的主子,统统赶了出去。
姜询已有几分醉意,扯着迟不归的胳膊,从醉花阴的密道,直接上了屋顶。
夜朗星稀,一个布衣书生,一个富贵公子,站在京城内最高的屋檐上,俯瞰着澧朝最繁华也最糜烂的都城。
还剩最后一坛酒,姜询伸手死死按住酒坛。
“说吧,怎么了?”
迟不归的眼睛映着月光,忽明忽暗,不知是醉了还是清醒。
姜询听见,他和着风的一声呓语,轻得仿佛幻觉。
“我不想死。”
这是姜询第一次听见迟不归说自己不想死。
他先是沉默,再故意放声大笑,最后松开了压着酒坛的手,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是这里有了牵挂,才害怕死亡吧。”
“是她吧,容晚玉。”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寒门首辅贵女妻更新,第132章 历冬方知寒彻骨,也有青松罩霜寒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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