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疑惑地看向常管家,不是说常越是老家主死后,宇文晟才从外面带回来的人吗?
怎么到他嘴里,却变成宇文晟是他看着长大的?
这里面的偏差是有缘故,还是常管家在编胡话欺骗她?
常越回想着当初,平淡的嗓音:“当时看到这样一个孩子,府里的下人眼中只有害怕,没有人敢靠近他,总觉得他不似正常人,除了老夫人。”
老夫人?
“……是宇文晟的亲娘?”
“是啊,老夫人自从生下上将军,便疯痴了近五年,而上将军也在襁褓时便被老家主关起来了,足足五年,直到那日,老夫人仿佛感应到什么,突然之间人就清醒了过来……”
“她跟老家主说,她要见她的孩子,老家主对老夫人向来有求必应,也是这时候,老家主才将一直不见天日的将军给放了出来。”
每每听到宇文晟的父亲,郑曲尺心底就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不舒服感,或许是因为他竟然可以对一个婴孩如此残忍的视若无睹,将其囚禁漠视,尤其这还是他的孩子。
但郑曲尺没有插话,她让常越继续讲下去:“接下来的几年,是老夫人一点一点教会上将军说话、识字,她还教他要学会笑,当不开心时要笑,难受时要笑,哭亦要笑、痛更亦要笑,但唯有开心快乐时不能笑,要藏。”
郑曲尺光是听着这些话话,便觉得一阵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要教一个孩子这些违背人性的东西?
开心时笑,难受时哭,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情绪,也是人感受与发泄情绪的一种正常方式才对。
她本以为这個母亲是来给宇文晟爱的,但怎么听着,她却是来为他预示其苦难之日的?
“为什么?:”常越脸皮抖动了几下,像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某些情绪,他放缓呼吸道:“或许是因为老夫人……她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怨恨,所以才会对上将军的无辜视若无睹吧。”
郑曲尺没太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一个母亲为什么会怨恨自己的孩子,就像她不理解,为什么一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孩子做出那般残忍遗弃的行为?
但这件事情常越并没有打算为她解答更多内情,他道:“上将军很聪明,聪明到教什么都能学得会,他的确学会了笑,直到老夫人死后,他都一直谨记着要笑。他从未流过一滴泪,哪怕后来他父母双亡,在丧礼上,他的表现就像一个在笑的怪异,正因为这样,人人都怕他、畏惧他、逃离他,从来都没有一个人真正的敢靠近他,去关怀他,心疼他。”
“他是孤独的,是凄凉的,亦是可怜的。可这些,偏偏他自己却不知道。”
“当年老奴因为做错了一件事,便被老家主驱赶出了宇文家,老奴失职,没能替老夫人好生的看着上将军,后来再见,数年过去,却已然人事全非。”卂渎妏敩
人人都觉得上将军可怕癫狂,嗜血成瘾,但这个可怕之人,却是老家主一手打造出来的复仇计划。
常越说到这,眼底仿佛又重现那一个小小的身影,他还没有灵柩一半高,穿着素白衣袍,直勾勾的盯着母亲的棺材,瘦长的脸上挂着笑,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却是空洞的,就好像他并不能很好的理解这个世间一切,却已经被强制性的被拖入一场属于大人们仇恨的漩涡中。
郑曲尺承认属于她感性的一面,会让她同情跟心疼孩提时的宇文晟,但她又是一个理性的人,她明白成人版的宇文晟根本已经不需要小时候想要的“糖果”了,更不需要别人可怜他。
毕竟现在都是他可怜别人了。
“可是夫人,人或许能够学会孤独、学会享受孤独,但却不能一直孤独啊,尤其是当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叫他在意的人,他就会开始不自觉的想要伸手了……”
伸手如何?
会爱的人,会伸手去拥抱,若对方退后一步,他们则会体面又祝福的放开。
可不会爱的人,只会像一个懵懂的孩子似的,固执紧紧攥着不放手,不死不休。
“前半生被安排要走的路,上将军已经走完了,他对老夫人承诺的事,也都办到了,老奴本以为他会被折磨得彻底疯了,会拖着邺国一起下狱,将这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老奴知道,这些年以来,他一直是这样想的,可不曾想,这世间会再出现一个能够让将军悬崖勒马之人。”
“上将军在老夫人身上学会了笑,可夫人却教会他如何忘了笑,老奴发现,一旦遇上夫人的事情,他会怒、会喜、甚至会伤心了,他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人了,或许是模仿,或许是在学习,但他却是真的在变好。”
他由衷的感激有郑曲尺的出现,是她唤起了上将军内心的情感,是她出现阻止了一场关于邺国的厄运灾难,也阻止了上将军的自毁自弃。
“不是,我不能理解,他不是一直都是邺国的守护神吗?为何他会想要毁掉邺国?”郑曲尺越听越糊涂。
“上将军从来都不是神。”常越深沉的眼中一片幽暗:“即便是,亦是死神。”
“那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又是为了什么?”
“套牢他的一直都是老夫人临终时的话,他曾承诺过老夫人,必须尽他所能,守护着邺国不毁十五年,十五年之期到后,一切便随他的意。”
“如今正好十五年之期约到了?”她恍然。
可为什么是十五年,而不是一辈子或者十年之类呢?定这么个十五年有没有什么意义呢?
“没错,但是十五年之期到了,邺国却没有毁在将军手中,他甚至还甘愿继续守护邺国,率兵出征讨伐……”说到这,常越表情一阵古怪,似想笑,但由于常年僵硬的面部肌肉不听使唤,硬是无法表现出一副开心的模样。
他双目如枯竭的井获得了新的生机,涌出了水泽之光:“夫人,他为你而改变了,他因心中想守护一人,继而守护下有她所在的国家……”他说到这,然后撩摆跪下,给她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啊。
她想起自己曾经跟元星洲之间的对话,他反复问她,这样腐朽不堪的国家有存在的必要吗?她说有。
他问她,这世上什么才是最宝贵的东西?
她认为是人命。
他的确在学,在学她。
“求你,不要放弃他,老奴不求您原谅他的那些欺瞒极端作为,只求您,不要轻易抛弃他,只需给他一丝,仅一丝希望就可以了,让他余生有盼可念,有人可眷,有家可归。”
郑曲尺赶紧扶起他,但见他却固执不肯起,非要等她给一个答案不可。
“常叔,你的意思我都听懂了,但我并不能承诺你什么,这人世间的许多事情,都该有它顺其自然走下去的规律,强求不行,否则只会变成一种孽缘。”
她说完,再次将人搀扶起来,这一次常越却是明白了什么站起身来了。
“不过你的话我也都记着了,虽然我不知道我跟他在夫妻一途上能不能够走得下去,但至少在君臣上面,我定然会对他忠诚不二,竭尽全力辅佐他建设一个美好的国家。”她声音温和却坚定。
常越算听懂了,他们家夫人根本就没有开情窍,比起一个权势滔天的夫君,她或许更需要一个能让她大展拳脚的君王。
难怪将军会力排众议非要给夫人安排一个官职,因为他懂她,懂她想要什么,也懂得怎么才能将她彻底留下来。
看来,也不需要他帮忙了,将军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好要与夫人共渡此生,不拘于日日相伴,但求长久相依。
“你知道凤凰泪吗?”郑曲尺突然问起。
常越眼神是闪过一抹暗色,他低下头:“这事恕老奴不能多讲,但老奴相信,只要夫人想知道,上将军肯定都会告诉伱的,只是此仗凶险,也不知道将军何时能归来。”
郑曲尺觉得就眼下这沉重的气氛,她不跟着担忧几句都不好意思留在这家里了。
“是啊,我也不懂行军打仗,更不知道如今下田的情况,假如他真遇上险情,山长水远,我们恐怕也是鞭长莫及。”
她也就是随便说说,他这么一个历经久战的大将军,哪还需要她这么一个菜鸟操心?
哪曾想,她这一番话被常越视为关心,以为她这是想知道将军的近况,但又不知道从何处探听,于是他赶紧道:“夫人,老奴可以为您传信,你若想知道任何事情,可直接写信去问上将军?”
还有这种直线操作?
郑曲尺:“……是、是嘛。”
“夫人,难得您今日回府,不如立马就去书房写吧?”
“不用这么急吧?”郑曲尺退后一步想撤。
哪知道姜还是老的辣,他一句话就堵上了她的退路:“听闻近来夫人想拿下苍陵县的水利工程,按老奴说,与其浪费时间等他们权衡利弊,不如将这事直接汇报给世子殿下,如此利国利民之壮举,分秒必争,万不可因为一些徇私狭隘之人而耽搁。”
郑曲尺一下被人拿捏住了要害。
那可不?
司空与水监这些人都不赞同她如此大动干戈,假如她真筹够了动工的钱,但他们一力主张仅凭一个苍陵大堰便能解决水患,驳了她的申请怎么办?
“……这来回一趟,得多久时间?”
“最多不超三日。”
这么快?看来他们有专属的传讯通道,郑曲尺觉得人就应该少走弯路,人生数十年,干正事的时间都不够,哪有时间浪费在各种麻烦纠葛当中对吧。
于是她果断去写信了。
但刚提笔,她就被难住了。
奈何语文水平不高,写不出什么高深莫测的字句,最后她不纠结了,直接写上:你抗战在外,我建设在内,彼此守望相助,别死,荣归。
很好,简单的二十个字概括一切,但最后她也没有提她的事,主要是她没好意思叫一个在战场上的人还分心她这边。
然而几日后,司空叫来了她,他先是用一种复杂又深沉的目光盯注她半晌,然后道:“郑大匠,苍陵县治水一事本官全权交由你负责,你可承担得起?”
郑曲尺显然没想到还有这好事,她都没有据理力争,这就——“你同意了?”她惊喜道。
呵,不同意能行吗?世子殿下百忙之中都还派人过来关心此事,他不想丢官掉脑袋,自然得给她这个关系户一亿点面子。
“但是有言在先,此事困难重重,将作监与水部的难处你也应该都知道了吧,有些事不能全顾着你这一头,还有许多待置的土木建设需要动工,另则,户部那边也尽力了,你若坚持,得需自己多多想法了。”
“这些事情下官都知道,漏缺的钱款下官亦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
——
这头苍陵县的水利枢纽工程被批了下来,郑曲尺不必再费神去疏通关系,游说各部支持,倒是意外得了些空闲,然而刚一回到上将军府,她便收到了宇文晟那头的回信,看完信后,她神色凝重。
前面写了一些下田的境况,后面又写到:遇突袭,敌军所用之兵器无坚不摧,致我方军器耗损严重,夫人可有解?
元星洲从来没有将她当成一个无知女子,从在福县开始,再到六国试兵,他总说她是他能够交托的后背,如今亦是,她提及“守望相助”,他便能闻其音而知雅意,他懂她的心思,所以对她不会只报喜不报忧。
有难题,只要是她这边能帮得上的,她与他共同解决。
是啊,郑曲尺早就知道邺军的兵器向来原始落后,用的还是铸铁器,甚至军器监内还收藏着不少破铜烂铁,一旦上战场,哪怕他们的士兵再勇猛,但一身装备跟不上,照样会吃大亏的。
不行,别人士兵有的,他们邺国士兵也不能落后。
她之前在福县找铁匠们锻造的优质钢已然成功了,只是当时铁匠技术不成熟、还有冶炼炉太落后,导致产量太低。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在盛京有邺国技术最好的铁匠,设备最先进最齐全的军器监,完全可以将灌钢法正式投入使用,提高钢铁的产能,生产出优质的钢铁来造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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