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九月初九重阳宴前,楚云声一行人终于从狼顾关快马加鞭,抵达了大夏上京城。
宁关留在细绢上的一个李字,晏璇玑还是没能瞒下。
几人都是聪明人,由这一个字,便能看出太多太多。而楚云声和谢乘云,因知道的内情更多,所以想到的也自然更多。
首先可以清楚的,便是宁关之死是李家人所为,而且极可能是李梧本人。
在谢家传来的消息中,金陵龙章瀑布的剑炉被泄露后,李家并未避让拖延,狡辩阻拦江南世家们调查,显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世家名门又一一查看过各大龙脉的情况,确认都有缺失,便已在心中确定,金陵恐怕就是九截天子剑的最后一截铸剑地,此时此刻,李梧早已得到了完整的天子剑,只差圆融境界,调整心神,和天子剑契合如一,便可身融此剑,成就游仙。
而裴信芳在离开无垢山庄前的表现,便应当也是查探过自身镇守的龙脉,也听闻了李梧已经剑成的消息,所以才果断赶去了上京,而非继续留在无垢山庄看守。
但很明显,宁关被杀一事一出,便足以证明各大势力得出的这个猜测是假的,被人误导的。
真正的最后一截天子剑,恐怕就是在无垢山庄,就是在最近几日才刚好铸成。
宁关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于后山撞破了此事,就此身陨。
猜测这是最后一截天子剑,并且已经铸成,则是因为按照正常情况,杀死宁关的凶手如果还想要在后山隐匿一段时间,抹除周遭追杀痕迹的同时,毁尸灭迹才是最佳选择。
而只抹除痕迹,却留下宁关尸身,极可能就是对方一日两日便能功成身退,故意留了尸身,是猖狂的毫不掩饰的宣告,也是一股强力恐怖的威慑,一记打在天下世家名门脸上的狠狠的耳光。
你们坐镇的龙脉一一失守,你们千方百计阻拦威逼,但最后却仍是被耍得团团转,只能在遥遥上京,眼睁睁看着这把天子剑铸成。
想要阻止,这次却是真的晚了。
敢胸有成竹地做出如此肆无忌惮的挑衅,寻常的李家半步游仙供奉恐怕做不出来,唯有已罢朝许久,称病在宫中疗养的人皇李梧,极有可能如此施为。
毕竟自他登基称帝以来,已被这些世家门派打压了太久太久,心中恶气深藏。
此时终于天子剑成,即将登仙,若不宣泄,还要再等何时?
得出此判断,大致可以清楚无垢山庄众人应当并无太大问题,楚云声等人便立即向无垢山庄传去了消息,也未忘记将李梧能以傀儡秘法暗中控制世家门派的一些弟子门人的事情同样告知程修允。
比起其他势力,有游仙坐镇的无垢山庄出现傀儡秘法的可能要小上许多,但谢乘云都曾被选作下手目标,无垢山庄自然也还是小心为上,万不能心存侥幸。
简单处理过狼顾关的诸多事宜,众人也不再多停留,而是选择了与晏璇玑一同前往上京。
亲朋好友被害,或许有人会选择卧薪尝胆十年,功力大成之日,再出关复仇。但也有人,会选择快意恩仇,百死不悔。
如此才是江湖。
晏璇玑并未拒绝四人同行,他们体谅她的痛苦,她自然也理解他们的仇愤。
只是上京的大人物们或许不会在意他们,但却不会忽视搅出这巨大漩涡的谢乘云。
依林策和晏璇玑的意思,便是不需谢乘云掺和到此事中来。但谢乘云心意已决,并且天子剑之事有变,李梧现身狼顾关附近,此地也绝不再安全,兴许还比不上有谢家游仙在的上京城。
经一夜商讨,最终还是五人齐聚,一同奔至上京。
“多了太多各地的江湖人。”
楚云声牵马前行,扫视街道,低声说道。
“天下祸事,武林盛事,并不冲突。”谢乘云道。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五人便乔装改扮入了城门,边朝谢家走去,边一路打量着依旧繁华热闹,却与往昔大不相同的上京城。
因上京是皇室李家的地盘,所以朝廷和李家扶持起来的武林盟的势力最大,其余顶尖世家皆有府邸在此,但不少却不曾搬来老宅,往日江湖人便是远远少于普通平民百姓的。
可这些时日,却显然是大为不同了。
无论是天子剑出,还是大夏游仙齐聚,都称得上是武林数十上百年来未有的大事,天南地北的江湖人若是不赶来这一趟重阳宴,那简直便是白混一场江湖了。
“可先去我家中休息两日,等待重阳宴开。若无意外,李梧必会现身。”谢乘云道。
方景游点头赞同,看向晏璇玑,以两人的交情抛去了那些委婉,坦荡直白道:“晏姑娘,上京明里暗里已聚集了多位游仙,重阳宴李由真出关,必会对李梧铸造天子剑一事做个交代。”www.xündüxs.ċöm
“到时若有大战,我们自当跟随游仙,出手复仇,但不论此事成与不成,晏姑娘你都切莫一心寻死,想必宁兄九泉之下,也不愿早早见你。”
这几日随着他们不断地靠近上京,晏璇玑的眼神也从焚尽天地的灼灼烈火,变作了风平浪静的林间深潭,似已将所有情绪深埋。
闻言,她瞥了方景游一眼,平静道:“我是想杀人,不是想自戕。”
方景游干笑了下,摸了摸下巴,知道晏璇玑将这话听进了心中,便也不再多说了。
谢家大宅仍冷清空荡。
谢乘云的父亲,谢家现任家主谢知渊隔着书房密密低垂的竹帘与他们见了一面,场面有些怪异,但却无人猜测多问。谢家当初的横祸虽是秘密,但这些年的行事却低调得过分,让人便是见到如此模样,也并不觉得多么诧异稀奇。
“安心住下吧,家中一切皆有安排,哪里便轮得到你们这些小辈操心。”
谢知渊低低咳嗽了两声,嗓音嘶哑道:“若当真想去,便去瞧瞧热闹,以自身安危为重。至于子轩、宁少侠,以及那诸多无辜之人的血仇,自会有人去报,你等到时便知。”
楚云声从谢知渊的话语中听出了不小的底气,看来对这场重阳宴,谢家也是做足了准备。
林策颔首道:“叨扰谢前辈了。”
谢知渊笑道:“无妨。赶路多日,都早些回去歇息吧,乘云留下,为父有话与你说。”
众人闻言,尽皆起身离开,只有谢乘云一人朝楚云声笑了笑,留在了书房内。
林策等人都被下人领去了客院,唯有楚云声轻车熟路,进了谢乘云的小院,安放行李,整理床铺,打开耳房的窗子,迎着满池已然枯败的残荷秋景,如当初一般,盘膝端坐,练功修行。
水磨石穿,经过如此一日复一日的勤修不辍,他迈向定丹的最后一道屏障,已经越来越薄了。
晌午过后,谢乘云归来,眼底多出了一分疑虑,却并未对楚云声多说什么,显然与谢知渊的这番谈话极可能是谢家隐秘。
除此外,谢乘云也未提及谢知渊对楚云声这个自家儿子的剑侍由女变男的惊愕,看来要么是谢乘云从前提及过,要么便是谢知渊早就已经知晓此事原委。
毕竟楚云声当初穿来正是季灵被擒时,后来谢乘云将他放出,不拘行动,想必也是少不了谢知渊这位家主首肯的。
次日,刚抵达上京一晚的晏璇玑接到了千山府的信函,信中勒令晏璇玑立即回返北漠,勿要掺和上京祸事,若不听此令,则要将其逐出师门,视作叛逃弟子。
晏璇玑对着信函与细绢瞧了许久,瞧到眼睛发酸,心口闷痛,才一抬手,将信函攥于掌心,以内力碾成飞灰。
作罢此事,她才牵起一丝涩然的笑,转头看向谢乘云,道:“当初谢兄与我讲起我师兄之事,哪会知晓今日便落到了我的头上。师恩难报,璇玑唯有不孝了。”
谢乘云默然叹息。
此事旁人无法劝慰,亦无法为她做出任何决定。
但坏消息之余,也有些好消息。千山府的信函之后,来的便是无垢山庄的传信,判官裴信芳裴庄主在城郊隐仙观,欲要请晏璇玑与无垢山庄同行。
晏璇玑收了信,便从谢家搬了出去,只与楚云声等人约好重阳再见。又过一日,林策与方景游也离开了谢家,住进了剑窟弟子所在的客栈。
如此,转眼间便是三日过。
九月初九,西风紧,庭树叶纷纷。
楚云声与谢乘云二人跟随谢家车马,沿朱雀大街,直入皇城天门台。
天门台矗立上京中央,高九十九丈,寓意极九之尊、天上九霄,从大夏立国以来,便是盛宴开席之处,登高祭天之地。今日在此迎李由真出关,宴世家门派、天下英侠,已算得上颇为隆重。
围绕天门台,青玉地砖铺满,桌案无数,陈列整齐。
侍女端佳肴仙酿,呈琼枝玉果,穿梭场间,犹若蝴蝶穿花而过。
谢家众人到来时,绝大多数的文武群臣与世家子弟都已到了,不少名门大派也陆续抵达,被引入座。偶尔有些成群结伴的江湖散修与小门小派进来,也被款待得极为周到殷勤,未曾遭受半分冷眼。
无论这些来者心怀何种目的,至少在眼下,这天门台内当真便是一派和乐融融的宴饮盛景。
“谢家主,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李参政客气。”
“徐门主也来了,往日想请您出山,可是千难万难呐!”
“天下间出了此等大事,还要我如何能在门内坐得住?莫要提我,郭老您不也来了嘛。”
“林少侠,请随我来!”
“这位可是白虹谷的王掌门……在下岁寒门三长老,久仰王掌门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赵兄,速来此坐,你我二人畅饮一杯!”
天门台江湖朝堂之人混杂,豪爽碰拳与繁文缛节皆有,四处人声不断,热闹非凡。昔年故交,新识好友,都寒暄见礼,仿佛这真就是一场如此简单欢欣的宴饮。
楚云声和谢乘云并未表露身份,而是稍作伪装,藏身在谢家数位随行的定丹之中,与谢知渊一同上了属于谢家的一处青玉高台坐下。
正午时分,秋日高照,天门台的桌案已坐满了宾客,便是还有侠客陆续走进,也是人流渐趋稀少。
忽然有两列宦官与侍卫自两侧鱼贯而入,行至皇城天门台前,缓缓推开一扇青铜大门。数丈巨门擦地而动,沉重之声犹如远山钟鸣。
在这钟鸣之中,有一道脚步声渐渐传来。
场内众人微静,尽皆若有所感,举目望去。
那是一名鬓角霜白的女冠。
一身纯黑道袍缀满星辰,道髻简单,以一根碧玉一般的草枝梳起,严谨端肃,不落一根发丝。她穿着草鞋,怀抱拂尘,踏在青玉石砖上,从巨门内走出,朴素平凡,不见丝毫烟火气。
她气度庄重,气息凡俗,一步一步走向天门台。
若不能见到其身影,听闻其脚步,只论感知,场内众人竟都只觉门内空空荡荡,绝无任何生气。那里是风,那里是气,那里是尘,那里是自然,却绝无人在。
“她已到了这般境界……”
有半步游仙喟然低语,说不清是高山仰止的惊骇,还是毕生难及的苦涩。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步伐移动,从最初的复杂各异,渐渐变得沉静安然。
满心浮躁消散,如石沉水。世间爱恨泯然,似星坠陨。
不知何时,正午的皇城已改天换日,盖在了一片浩瀚星空之下。目之所及,皆斗转星移,辰光明耀。
饶是楚云声已到了定丹的临门一脚,望见这番天地,却仍不自觉被星河之深邃辽阔吸引牵动,慨叹人身与之相比,渺小不过沧海一粟。置身此星空下,若真生出反抗杀心,只怕便是顷刻天塌地陷,命去如蝼蚁无力。
这便是北斗天李由真!
这便是天下第一人!
“贫道与诸位,已是多年不见了。”
李由真走上了天门台,盘膝坐在蒲团上,望向四周高台,神色沉静平淡,仿佛也只将这看作寻常宴饮:“今日借重阳之机,与故友相逢,平满城风雨,方不负贫道此宴心意。”
众人从返璞归真的心神宁静中回神,彼此对视,交换眼神。
这是要轻描淡写,还是要开门见山?
宴上一时寂静,绝大多数人还在凝眉思索之际,忽有一道冰冷有力的声音突兀响起,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与逼迫:“平满城风雨?”
“可笑!”
“莫说满城风雨,便是当今天下风雨,你道又是因何而来?并非天灾人祸,只是因你李家!”
眼见李由真如此境界威势,还有人敢如此口出直言,毫不顾忌?
楚云声心中也是一凛,随众人骇然的目光望去,正看见斜对面高台上一名腰悬白玉毛笔的青衫书生睁开昏昏欲睡的双眼,冷冷看向端坐天门台的李由真。
这书生已过中年,但具体年纪却难辨。
说他苍老,却锋芒毕露,满是刚正不阿的意气,说他年轻,却已满头花白,皱纹横生,显出垂垂老态。
楚云声隐约猜到了此人身份,下一刻,耳边果然传来了谢乘云的验证:“这位便是无垢山庄的裴庄主。”
谢乘云与楚云声肩膀相贴,低声同他介绍着:“裴庄主已年逾百岁,绰号‘判官’,腰间那杆笔便是判官笔,据说其一笔可定生死,一笔可开阴阳,玄妙至极,便是北斗天都不愿与其生死相搏。”
“可惜裴庄主是个纯粹的求索武道之人,不耐人心险恶,阴谋诡计,若不然,也不会被李梧设计,下山离开,宁兄自然也不会遭遇横祸。”
话音顿了顿,谢乘云收起语气中的低郁,道:“裴庄主想必是憋了一腔的痛恨,就算他今日要与李由真撕开脸皮,斗上一场,我都不会意外。”
这边说话间,宴上其他人也都认出了裴信芳的身份,只是除却诸多猜疑之外,也不由愕然于堂堂游仙竟和门人弟子混在一处,坐在青玉台上,不见半分姿态。
要知道,天门台上除了李由真所坐的蒲团外,另外还有蒲团二十一个,摆明便是为其余可能会来的游仙准备的。
“因我李家?”
李由真转头,与裴信芳冷厉的目光相接。
皇城之内霍然一寂,仿若一刹之间便有无数气尘微风被抽空,只余空荡天地,雷霆无声。
裴信芳直起了微显佝偻的脊背。
楚云声忽然听到了流水声。
他下意识低头,只见一座座高耸的青玉台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蔓延过来的虚幻长河。
河水中漂浮着枯冷的白骨与低泣的魂灵,有一株株瓣若丝缕的殷红花朵,自水底缓缓生长攀爬,蜿蜒彼岸,将水色都氤成血红。冰冷的死气无边席卷,几乎将天穹落下的星光尽皆吞噬。
有世家子弟惊得连连后退,避开高台边缘,仿佛唯恐坠落河中。
宴上众人皆神色变化,忧心一场大战一触即发,纷纷卸去了轻松之态,握住兵器,暗自戒备。
然而就在此时,似与裴信芳隐隐对峙的李由真却忽地低叹一声,开口道:“此祸不在我李家,只在李梧一人。以龙脉铸剑一事,李家不知。贫道无意欺骗诸位,后周天子剑在贫道手中已有数年,若真欲养出李家第二位游仙,也无需做出铸造新剑这等恶尽天下人之事。”
“李梧此举,自私自利,弃黎民百姓于不顾,穷天下而奉一人,已不配人皇之位。”
“今日,依大夏立国祖训与世家盟约,贫道宣告天下,废除李梧皇位,由镇守龙脉的三大世家三大门派共拟新皇人选。”
紧张凝固的氛围一缓,宴上却是更为寂静沉重,所有人皆震惊到茫然,对此极为难以置信。
北斗天竟如此轻易地妥协了?
后周天子剑当真在李家皇宫内,随手可缔造下一位游仙?
随口间废除一位人皇,又邀世家门派共拟新皇之事,是在愧疚示好,还是另有谋算?
李由真一番话,当真是太不可思议。
场内无数势力无数江湖人,都震骇莫名,不明所以,仿佛没见过这世间还有这般出招的,这让他们气势汹汹来讨个说法的举动,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
“李由真的话,信一半就行。她可算不上什么好人,也太死心眼儿,一辈子都是为了李家而活。活得不分善恶,不论正邪,只求李家绵延千年。”
旁边一直偷听着楚云声与谢乘云窃窃私语的一名白胡子定丹老者眯着眼睛,低声说道。
楚云声神色微动,明悟了老者话里的意思。
李由真并不是不想保李梧,也并不是当真不知道自己随口废除人皇一事会令天下震惊诟病,而是为了李家,为了李家的皇朝,她不得不做出如此选择。
谢乘云闻言看了老者一眼,见老者模样,眉梢微动,似是有些诧异,只是未曾表露明显。
“龙脉已枯,山川大河逐日显现败亡之势。往昔千里沃野,不日便会寸草不生,眼下奔腾江河,即将大旱或泛滥。天下灾祸,岂是你李由真一句罪在李梧,不在李家,便能开脱带过的?”
世家之中有人目光闪烁,已然意动,但裴信芳却不听李由真此言,直接冷笑斥道:“你与谁去选新皇,老夫不管,但他李梧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不配为人皇,退位让贤,是理所应当的,你的处置,老夫不满意!”
李由真眸光微沉,道:“那裴庄主欲要如何?”
裴信芳冷然道:“老夫只求三件事。”
“其一,凡参与李梧铸剑一事的所有人,不论是你李家嫡系,半步游仙,还是那些不值钱的含神走狗,眼线暗桩,都全数抓来,午门斩首,让天下人见见这捧怒血!”
“其二,李梧令老夫误断无垢山庄龙脉气象,于老夫下山后,入无垢山庄铸天子剑最后一段,杀老夫弟子,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必要擒拿归案,立地击杀!”
“其三,天子剑已成,龙脉损耗虽成定局,但并不是无法补上一补。待擒到李梧,将新铸天子剑与其分离,重断此剑,分为九段。你李家也需拿出后周天子剑,也断九段,将两剑气息融合,重归九处龙脉,便算亡羊补牢,能救一分便是一分!”
“若北斗天能做到这三件事,老夫无话可说!”
李由真沉然自若的面色冷了下来:“李梧纵有天大的罪孽,也曾为大夏殚精竭虑数十年,功过相抵,当留一命。裴庄主弟子之死,有李梧之过,难道便没有裴庄主之过吗?”
裴信芳目光冷冽:“老夫的过,老夫认。李梧的命,老夫也要!”
李由真垂眼,抱拂尘而起。
裴信芳抬手,判官笔落于指间。
忘川河水虚幻冲刷,浪高数尺。
天穹星光明灭浮沉,浩渺无边。
危险的气息瞬间弥散,天门台上下人人变色,嗅到了金鼓齐鸣的激烈紧张。
赶在两位游仙当真动手之前,与郑家一般镇守另一处龙脉的并州单家家主从高台起身,苦笑劝道:“李供奉,裴庄主,您二位所行所思皆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是轻重之处略有差异,并非不可调和的矛盾,何必要生死相搏?”
“若在这里动起手来,上京大阵激发,或能保全大半个皇城,但我等这些无辜之人可是要遭了秧了。”
裴信芳和李由真还没答言,楚云声旁边白胡子老者便又是嗤笑一声,看乐子一般道:“这单明心也不知道是真怕死,还是假怕死。若是真怕死,眼下这情形,却敢站出来劝架,不怕被这两人一掌拍死,若是假怕死,说出口的话却怂成这般,没有半点家主模样。”
“呵,也是个鬼灵精的心思。”
楚云声看了谢乘云一眼,见他好笑地看着老者,并未有搭话的打算,便开口道:“依您所见,可会有一战?”
白胡子老者瞥了瞥楚云声,捻须一笑:“会有,还不止一战呢。但别急,主角还没到齐。”
此时,又有几名门派掌门和世家家主开口劝说,望两位各退一步。
而古怪的是,除了单家,再无任何一个有游仙坐镇的顶尖势力加入劝和的行列。他们似乎都早知道了些什么,或是预料到了什么,选择出了什么。
“诸位放心,贫道早已补过上京大阵,若此间发生游仙战,游仙以下皆会被腾挪送出方圆五十里,足以令诸位保得一命。”
李由真沉声道。
这是非要打?
宴上众人脸色惊诧,又难压兴奋恐惧,毕竟这可是当世最强的两大游仙,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与天下第二,他们动手一战,可是数十上百年都难遇的武林大事!
然而,也就在此剑拔弩张的焦灼时刻,遥远的星空边缘,突然飞来了一只雪白的鹤。
白鹤穿星辰而过,掠忘川不坠,头颅高扬,鹤唳九天,眨眼之间,便越过上京城的重重楼阁,来到了天门台前。
待它到得眼前,众人才发现,这白鹤身长竟足有一丈,堪称庞然大物。
而鹤背上,则有一人端坐,华袍猎猎迎风,膝上横放青铜长剑一柄,容貌英俊威严,面色阴沉肃冷。
“李皇!”
有人认出此人,高声惊呼。
“身骑白鹤浮空,绝非定丹或半步游仙之能,他已入游仙!”
“他膝上……那是天子剑!”
青玉台上无数人纷纷起身,眺望白鹤,惊色难掩:“他竟然敢在此时现身,这是来者不善!”
“可他初入游仙,绝胜不过其余前辈,此时来不是送死?”
“究竟有几十年了……这世间竟又多了一位游仙!”
楚云声同样随着众人仰头,望着夜空下盘旋着的那只白鹤,但他只望了一眼,便转头看向谢乘云。
谢乘云没有抬头。
谢家的许多人都没有抬头。
他们垂着眼,在看着自己的手掌,或自己手中的剑。
那白胡子的老者捋着胡须的手也停下了,他低低叹息了一声:“李家小辈得剑骨者寥寥无几,李由真藏着掖着,凝数百剑骨为一道,给了李梧,却也只养出一个这样的东西。”
“可笑,可叹,可怜!”
老者话音刚落。
空中骑鹤而来的李梧便望着天门台上,沉声开了口:“姑母,你如今只是皇室供奉,而非摄政长公主,何处来的权力废朕皇位?”
此言一出,四周皆静,无人能想到李梧的态度竟如此狂妄无惧。
裴信芳微微眯起双眼,怒意已然勃发。
李由真也皱起眉头,面无表情道:“李梧,你枯竭天下龙脉铸天子剑,只为己身登仙,实是大逆不道,废你皇位乃是应当,你若知错,便分离天子剑,自废武功经脉,可饶你不死。”
“哈哈哈哈哈!”
李梧闻言,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直接放声大笑起来:“废我皇位,除我天子剑,还要我自废武功?姑母,你怎的也痴人说梦起来了?”
李由真的脸色冷了下来。
李梧却无视其怒色,环视四周高台,各大世家名门,冷笑说道:“朕登基数十年,最初有长公主摄政,做个傀儡,成年之时,终于亲政,却又被世家连连打压,处处阻碍,朕若强硬,便骂朕昏庸不听忠言,朕若妥协,便笑朕窝囊,是个被女人养大的软包子!”
“朝政寸步难行,人人皆言是朕实力不济,若也是游仙,天下何人敢不服?”
“所以朕便微服出访,行走天下名门圣地,将星辰法推至大成,成就半步游仙。”
“可便是如此,又如何?”
“姑母可还记得,朕当年刚刚突破,回到皇宫,壮志雄心地去禁地看你时,你对朕说过什么?”
李梧目光讥嘲,望着李由真:“你看了朕一眼,说资质驽钝,终身不过半步而已!”
“朕从前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可怜的武道之心,但自那日后,却是全数碎裂,已半点不剩了。可朕是真的想变强,想堂堂正正,想毫无质疑地坐在那把龙椅上,日日夜夜都想,朕去求你,将后周天子剑给朕,但你是怎么说的?”
“你说朕不配!”
“你宁可将谢家剑骨给那些含神期的小辈,也不愿将它们给朕。你以为朕是从那把剑被盗之后才决心铸剑的?”
“不,朕早就有此安排。”
“甚至你们在座的这些世家,这些大派,已有不少门人弟子,或是被朕所控,或是投入朕麾下,莫说只是潜入龙脉,为朕寻一个机会,便是杀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主掌门夺位,也绝非是什么难事。”
“如今,朕的天子剑成了,朕已是游仙了,姑母,你现在来看看,朕到底是配,还是不配!”
李梧掌控傀儡秘法一事,谢家早已告知许多门派世家,此时被其说出,众人虽痛恨,却不见多少震惊,只是听闻后周天子剑被盗之时,面上露出了惊疑之色。
楚云声听到这番话,也未惊讶,只是留意到了其中的矛盾之处。
曾经谢乘云说过,李由真从未想过把后周天子剑给他人,拒绝轻易给出,只是对李梧的考验。方才白胡子老者也说,谢家剑骨只有极少一部分给小辈,绝大多数被李由真融给了李梧,是为身融天子剑做准备。
而这些,李梧似乎全都不知。
“李梧,现在迷途知返,尚还来得及。”
李由真并不打算接李梧话语中的怨愤,只压着满腔怒意,冷喝道:“你只是游仙初境,敢与我等作对!”
“游仙初境?”
李梧轻蔑一笑,握起膝上青铜长剑:“姑母,枉你灭了那般多的铸剑世家,得了那般多的秘密,却还不知天子剑的特异之处?越阶杀人,无惧群战,不过都是小事罢了。”
“侄儿奉劝姑母一句,姑母既已出家多年,喜好闭关不理俗事,那如今便事不干己莫出头,趁天色还早,回后山道观继续清修去罢。此间事,自有侄儿处理。”
“不过,若姑母不听侄儿好心劝告,仍一意孤行,自视甚高,那侄儿便也只好大义灭亲了!”
场内情况霍然一变,李梧竟要剑指李由真!
而此时,似是时机已到,各方青玉高台上,陆续皆有一道道雾气缭绕模糊的身影飘飞而出,伴随天象巨变。
“游仙!全是游仙!”
有人失声大喊。
楚云声立即转头,便见身旁座椅已然空荡,再不见白胡子老者身影。
谢知渊起身,半步游仙气势陡然释放,将所有谢家人护于身后,阻挡战斗余波。
“李梧,速速束手就擒!”
飘飞的身影中,有人冷声高喝,一掌翻出,星空顷刻破碎一洞,金气汇聚,有一尊擎天立地的白虎虚影奔出,长啸震出,天门台剧烈晃动,似都摇摇欲坠。
游仙飞出,竟是二话不说便已然出手!
“李梧,还天子剑与九方龙脉,莫要冥顽不灵!”
有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围困白鹤,天边五色光芒如霞飞起,消弭万物,漆黑火焰伴随巨猿啼明,亦是熊熊升腾,吞噬长空。
而天门台的边缘,一道苍老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骈指为剑,连点两下,一为李梧,二为李由真。
“我谢家为此仇,苦等二十年,本以为还要再等下去,但却不成想,你李家竟自寻死路,做出此等祸事。”
“李由真,今日,我谢非讨债来了!”
剑气奔流,万剑归宗,虚空刹那破碎,漫天星辰陨落如雨!
顷刻间,上京大阵启动,无形波纹扩散,所有人皆感到一阵地动山摇,有人目露希冀之色,等待腾挪离开,但直到这动静停止,却也仍停留原地。
李由真说谎!她从未想过放过在场任何人!
场内众人齐齐大惊失色。
而空中,被数位游仙围攻的李梧正一剑横挡,连战数人,虽称不上游刃有余,但却并不见多少颓势。
可也就是此刻,谢家剑到了。
李梧纵剑抵挡,剑气却如撞上一颗飞天流星,霎时溃散无影,剑身震动出裂痕,身形急退间,更露出一丝破绽。
但这丝破绽太小太偏,太难抓住,被李梧剑气纠缠的游仙们都看到了,却也都难以瞬间出手。
不过,他们无法出手,却有人可以出手。
一道窈窕身影浮现于李梧身侧,一掌拍出,正中破绽之处。
李梧身上金光一闪,挡住这一击,他仓促回头,怒目圆睁,喊出了来人身份:“木悦心!你盗走天子剑之事朕还未找你算账,你竟还敢出现在朕面前!”
楚云声循声看去,只能隐约看见模糊人影,但其容貌与季灵毫无相似之处,若这是木悦心,那来的想必就是真身。
看来金陵城中,轰天雷下,她是战场中心唯一幸存之人。
“我有何不敢?”
木悦心一击不中,继续连连出手:“自你抛妻弃子离开北漠,又命人追杀我与我腹中孩子之时起,我便发誓,定要取你首级,祭奠我儿在天之灵!”
然而她口中狠话放得嚣张,出手却极为谨慎,气息变化飘忽,似乎并非真正的游仙,亦或是突破游仙之时遭遇了什么,以至于卡在此等莫名境界,忽高忽低。
李梧一眼看出她的问题,一剑如游龙刺出,直接破开了她的掌风。
木悦心一惊,掩映身形躲避,却忽然又有一道剑光飞来,直削她臂膀。
“谢非!”
木悦心大怒。
白胡子老者朗声大笑的声音传来:“乌仁图娅,来战!老头子将死之人,能斩一个是一个!斩不了的,就留给我谢家后辈了!”
游仙大战,方圆千里尽皆凝固,只余天地异象,生死幻灭!
知晓大阵无法挪人离开后,各大世家门派便都不敢再观战,要迅速离开皇城,向上京城外冲去。
奔逃中,无声消失者有,余波震碎者有,剑光吞噬者有,待到皇城门口,来赴宴者,竟是少了足足三成。
楚云声与谢乘云紧跟在谢知渊背后逃出皇城,来到朱雀大街之上。
沿途混乱,却无百姓出现,想必是被早知此战的一些上京世家悄悄转移走了。
怪不得今日带来天门台的,大多都是定丹,含神极少,近乎没有。在这等天威大战之下,也唯有定丹才有一些逃亡自保之力。
正想到此处,楚云声忽然感觉天空似有异样声响传出,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头顶浩瀚星空不知何时竟裂开了一道道刀切般的口子。
随着这天地震动,那些口子越来越大,渐渐有一缕缕黑气从中溢出,于空中虚幻出带有一双血红双瞳的人形。
外魔!
楚云声看清那些影子后,瞬间便想到了原剧情中对于外魔样貌的描述。
是了,李梧为铸天子剑枯竭龙脉,天地气运被大大削弱,原剧情中的外魔降世,提前到来了!
此时,楚云声忽然想到了这方世界的怪异之处,在原剧情中,李梧直到荣安歌破碎虚空离去,都未曾成就游仙,应当是一直在铸天子剑,没有成功,怎的这次却如此顺利,提前铸剑成功,提前登临游仙?
难道说,荣安歌不过是那病毒用来迷惑棋盘的一颗弃子,而李梧,才是真正的关键棋子?
原来如此。
难怪荣安歌重生后行事只为季安白,与自己并无明显的对抗,难怪李梧一个在原剧情中极少出现的人物,出现这般大的变动。
吃过上次的亏后,信鸽也学聪明了。
几乎在楚云声想清这件事的瞬间,朱雀大街尽头的虚空逸散出一片浓浓的血雾,一道比其他血瞳外魔更为巨大惊人的虚影被凝聚出来,居高临下,凝望着楚云声。
谢乘云向前飞掠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谢知渊回头,谢乘云却对他摇了摇头。谢知渊不知意会了什么,不再停留,带着其余谢家人继续逃离。
几息之间,能容数马并驾的朱雀大街再无人影,空荡无比。
楚云声没有急着去打量那道徐徐落下的血红身影,而是转头看向了谢乘云,平静道:“为何不走?”
谢乘云回望着他,容貌依旧,气质却不知何时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他看着楚云声的神色,轻声一笑:“这算得上老师的精神力和信鸽的毒素的决战了,做学生的,哪能缺席?”
“殷铮。”
楚云声肯定地叫出了这个名字,同时双手抽刀,沉下目光:“离开这里,它是游仙。”
“老师,你都忘了。但幸好我还记得。”
谢乘云低声说着,忽然俯身,齿尖微露,一口咬在了楚云声食指指腹上,划开一道细小的血口。
血珠成串滴落。
谢乘云展开手掌,接在掌心:“后周天子剑谢家为何知道如何帮木悦心窃取,季灵为何能够容纳此剑,将其自皇宫带出,她又为何与你相貌颇为相似……种种这些,老师可曾想过?”
楚云声脑海中漂浮起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令他有些恍然明悟。
“这些都是老师曾经留下的手段,若我不问谢知渊,只怕还不知晓。”
谢乘云手指沾血,朝楚云声眉心点来:“后周天子剑,是老师的一段数据,如今也是时候取回来了。信鸽自负胜老师一筹,现在倒要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血入眉心,银光大放。
一股莫名气息从极为遥远之地,从一名昏迷少女体内飞射而来!
楚云声眉心鼓胀,气海丹田之上大日凝结,覆压万物,转瞬,大日幻象生灭,有月圆缺,有沧海起,桑田灭,绕日而行,生机渐起,似是一方世界。
入定丹,成游仙,只在瞬息间!
“楚博士,殷教授,怎么不跑了?”
落地的血红身影似乎未曾听见楚云声与谢乘云的对话,见两人怔怔地站在大街之上,只以为是自己的筹谋已令对方吓呆,无路可走,语气便透出了些许自得:“上一次我败了,这一次,楚云声,却是你败了!”
“乖乖死在这里,我会用你的身体替你好好活下去。”
“你肩上负担着那么多东西,就不会累,不会烦吗?死在这里,这些烦恼责任,便都不需再管。”
血红身影高逾数十丈,似擎天巨人般,一步一步走来,踏碎长街石板!
楚云声仍闭着眼,沉默无声。
谢乘云立在他身侧,不愿移开双眼般静静地看着他,也没有搭理信鸽的意思。
血红身影饶有兴致道:“往日便算了,如今你们只是两个小小定丹,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嚣张,倒是有趣。”
话音落,他抬手一抓,便有一道身影从极为遥远之处被他摄来。
那身影大呼小叫了两声,便被血红手掌一压,昏迷过去。血雾源源不断流出,注入那身影体内。
很快,血红巨人消失,那身影落地,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双血红空洞的眼睛。
楚云声睁开双眼,正望见如此一幕。
他看着荣安歌那张熟悉的面孔,淡声道:“外魔附体。看来你选择这个世界出手,也是早有准备。”
他与荣安歌此时实力相差无几,难分主角,万一此时主角光环已到了他的头上,那病毒信鸽若贸然出手将他杀了,此方世界便会崩溃,信鸽也将会失去这最后一点毒素,彻底崩散。
所以他选在这个世界,选择成为了外魔。
外魔入侵附体武者,借用荣安歌身躯杀死他,那便属双方之战,钻了世界漏洞,极可能不会崩塌世界。
“对付你,自然是再小心都值得。”
“荣安歌”勾起嘴角,朝楚云声冷冷一笑,回手又摄来太虚剑,方才凝聚无边血雾,朝楚云声挥出一剑。
迎着这一剑,楚云声也扬起了刀锋。
下一瞬,“荣安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仿佛在刹那间陷入了无尽的泥潭,脑海空白,动作停滞,又好似置身于阴阳轮转的岁月长河之中,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从他身侧匆匆走过,令他气势消散,力量衰弱,转眼之间便徒增无力,垂垂老矣。
长街石板磨损、风化,落入风中成飞灰。
楼宇亭台,古树芳草,血红的雾,天穹的裂痕,四周的一切,都在这刹那经历了无数轮回岁月,微风拂过,尽成齑粉。
楚云声收刀。
天晴日朗,时近傍晚,荒芜长街之上只余两道影子,并肩而立。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从反派身边醒来后 [快穿]更新,第 219 章 闭关十年后我天下第一了 33.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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