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郎如今是春风得意。
自他中了秀才之后,感觉在三房说话底气都足了。
族学里只放了一天假,给子弟们用来察看成绩、名次。第二日,三夫人的妈妈去向老夫人禀报要给十二郎分院子的时候,十二郎已经和兄弟们回学里去了。
族学并不在金陵城里,而是在城外凌氏族人聚居之地。
才回到学里的当天,正与族中子弟兴高采烈地谈此次院试的经验,忽见他的小厮探头探脑地给他使眼色。十二郎一怔,借口更衣脱身出来,问小厮:“怎了?”
小厮道:“那边的大公子和夫人过来了。”
所谓“那边”,指的是生了十二郎的那一家。
十二郎顿了顿,道:“在哪,带我过去。”
小厮道:“在后头。”
遂领着他悄悄离开学里,绕到族学后巷去。这里人少,却有一个妇人和一个青年,正是十二郎亲生的娘亲和大哥。
见到他,妇人眼睛就亮了,唤道:“阿玉!”
小厮忙道:“夫人,可不能乱叫。”
十二郎过继之前,叫作凌明玉。他父亲已经去世,跟着母亲、哥哥和弟弟妹妹过日子。那时候哥哥也没有能力撑门立户。一家子过得甚辛苦。
金陵尚书府三房要过继个嗣子的消息在族里传开之后,他的亲娘一咬牙,想着过继一个,也还有两个儿子,便将他和他弟弟一并送过去供挑选。
三夫人一眼看中了凌明玉,过继之后,给他改名为凌延,便是如今的十二郎。
妇人眼圈一红,低声道:“这里也没人……”
她的长子凌明辉也劝她:“娘,真让人听见,对阿玉不好。”
妇人忙抹眼睛认错:“我晓得了,晓得了,下次一定不叫了。”
这副作派,令十二郎这两天飞扬的心情沉下去不少。
“家里有什么事吗?”他问。
或者,是又想要钱?
他被家里送出去过继,过继的一方是族里最强势的一支,金陵尚书府,给的过继礼金自然不菲。
家里用这笔钱盖了新房子,新置了田地。后来大哥娶妻子,用的也都是这钱。家里的日子比从前好多了。
但当然没法和凌延在金陵凌府里过的日子比。
凌延和凌府其他子弟一样到族学上学,他亲生的家人想来偷偷看他十分便利。一开始的确是担心他过得不好,怕他吃住不习惯。哪知道等亲见到,以前穿着打补丁旧衣的次子,如今浑身上下锦衣华裳,吃穿用度都不是他们能想的。
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知道他有多少月钱,就更微妙了。
但那时候他小,银钱的事都是身边的大丫鬟把持着。大丫鬟直接向三夫人身边的妈妈直线汇报。
凌延年纪小,大钱拿不出来,但凌府公子指缝里的小钱在清贫同族眼中也不是小钱了。
那时候就时不时拿些散钱接济家里。后来年纪渐渐大了,年长的丫鬟发嫁,新上来的丫鬟不能再管制住他,凌延在银钱上自由了许多。
但也是因为自由了许多,开始有了许多花销,当然也能给亲生的家里更多的接济。
但这时候,矛盾就显现出来了。
他的一些花销,在亲生家庭眼里看来,根本就是奢靡浪费。
“买那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够家里吃一个月的肉了!”
“有那个钱不如拿出来给你侄子做件新袄,胜过被你造败没了。”
这种话谁爱听?最开始凌延还有点羞愧,时间长了自然就不满了。
因为所谓的“那些”东西于凌府公子都是十分日常随意的,并非多么昂贵奢靡。
年纪越长,不满越强烈。最后终于明白,亲生的家里是恨不得他节衣缩食地贴补他们才是。
想明白了,凌延就开始本能地疏远他们。
其实按着礼法来说,既已经过继了,原就不该再跟亲生之家来往过密了。如今,凌府三夫人才是他的母亲,亲生之家只是同族的远亲而已。
凌延想明白了自己以前的错处,愧疚之心顿时就去了好几分。
只是他也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到底也不能和亲生之家彻底割裂开。只能一时松一时紧地接济接济他们,但不管怎么样,凌延是不能任他们对他予取予求的。
给他们多少,由他说了算,不是他们想要多少就能拿到多少的。
凌延在凌府里、在三夫人跟前常唯唯诺诺,在亲生家人跟前,却很喜欢这份掌控感。
只他却想错了,这次他亲娘和亲大哥竟不是来要钱的。
“昨日十叔公去城里看榜回来,说你中了,娘高兴得都哭了。”凌延的亲大哥凌明辉道,话语间,无限感慨。
他也是族学里上过学的。只是资质普通,读不出希望来,终还是放弃了。如今过继出去的二弟反倒出息了,怎能不令人感慨。
听他说这话,凌延的脸上又露出些笑容。毕竟他过继好几年了,直到昨日才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人生得意事,当然爱听。卂渎妏敩
才露出笑容,他的亲娘杨氏就问:“阿玉,你如今都是秀才了,那边可有提过你的亲事?“
凌延有些意外,但留了个心眼,含糊道:“不清楚。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我怎能自己过问。”
杨氏和凌明辉互相使个眼色。
凌明辉摸出几文钱塞给凌延的小厮:“你去那边玩去。”
打发了小厮,杨氏才叹一口气,道:“果然不是亲生的,到底没那么关心。你如今都十六了,也没人想想你的终身大事。”
凌延眉头微蹙:“也不能这样说……”
“阿玉,”凌明辉道,“其实我和娘最担心的,还是那边糊弄你,尽可着他们的心,随便给你找个女子,只叫你生孩子传香火,却不管你屋里人贴不贴心,日子过得舒不舒畅。”
杨氏点头:“正是。”
凌明辉继续说道:“你没成过亲,不明白的。夫妻齐心日子才过得好。夫妻若是同床异梦,这日子简直了,每天都是道不尽的烦恼琐碎,只恨不得家都不想回。”
凌延想着自己的婚事已经想了许久了,闻言诧异,问:“这话怎么说?”
凌明辉给杨氏递了个眼色,杨氏放柔声音,问:“你还记不记得你表姐?”
凌延一愣:“哪个表姐?”
“自然是你茹表姐,你们小时候玩得最好了。怎地就忘了。”杨氏嗔道。
凌延无语。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茹表姐她姓杨,乃是杨氏娘家的侄女,他们实际上见的次数也不多。
为数不多的那些见而,也大多是杨氏带着他们回娘家打秋风去了,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凌延问:“茹表姐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嫁人了?”
杨氏啐他:“呸!童言无忌!”她嗔道:“她只比你大两个月,说是表姐其实是同岁的。她还没订亲呢,你别胡说。”
凌延内心里只冷笑,口中道:“那她年纪也不小了,早点嫁人吧,要不然不好嫁了。”
清贫之家,娘家养不起,女儿常常嫁得早。譬如童养媳,往往是至贫之家才不得不把小小年纪的女孩子送到别人家,从小做牛做马。
越是富贵之家,越是喜欢多留女儿两年,多在娘家享两年福。
杨氏一噎,嗔道:“你好好说话。”
凌延便不说话了。
凌明辉胳膊肘拐了拐杨氏,示意她赶紧说重点。
杨氏会意,终于切入主题,道:“这些日子我看来看去,谁家的女儿都不如你茹表姐,又孝顺又恭谨,若是做人媳妇,定是敬重丈夫、孝顺公婆的好媳妇。她还生得好看。你说,这样的姑娘谁不想讨了做媳妇去。她还是你舅家表姐,若是亲上做亲,定跟你一条心,夫妻合力对付那边,不怕吃亏。”
凌延简直无力吐槽。
对付“那边”?为什么要对付凌府?他如今的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是凌府给的?他吃什么亏?脑子有多大的病才想要对付凌府?
都已经过继了这么多年了,他也早长大了,为什么眼前这个生了他的妇人总想拿哄小孩那一套来哄他?
娶茹表姐,谁受益最大?凌延很明白,他身为金陵尚书府的公子,娶杨家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谁受益都不是他受益。
把他跟杨家绑定,受益最深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两个人了。
他们算计得可真好。
最好笑的是,他们说茹表姐生得好看。
舅舅和母亲倒是生得还整齐,凌延的好相貌,主要还是来自凌家的血脉。要不然为什么三夫人一眼看中他,就是因为他没有生得像母亲,而是生得更像凌家人,与凌三爷实在有几分相像。
至于表姐……舅母颜色平平,茹表姐现在不知道出落得如何了,但凌延还能记得起来的几个年长的杨家表姐,都生得像舅母。
“好看”两个字实在好笑。
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好看吗?
要说好看……林嘉那样的才叫作好看。其他什么庸脂俗粉,也敢跑到他而前说好看。
在凌昭的眼里,凌延实在算不得什么聪明人。因为凌昭在京城里日常接触的都是人间菁英、士林华选。一对比,就高低立现。
但对读过书、中了秀才的凌延来说,看他这位不识字的亲娘和只读过几年书不算睁眼瞎的大哥,就和凌昭看他是一样一样的。
都是自上而下的俯视,都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此时此刻十二郎看得明白,他和他的亲生之家,早该做一个彻底的切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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