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面前却不是摩天轮的狭小轿厢。
他坐在行驶的警车里,对讲机传来对话。
“第一地点炸弹已拆除,已解除交通管制,正在前往诹访高地……”
上千次的死亡,让松田阵平的神经比以往迟钝不少,看见人群里安然无恙的萩原研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永无止境的轮回结束了。
齿轮般锈钝的思路,在这时突然一跳,缓缓转动起来。
他是回到了双子楼爆炸案的时间点,并阴差阳错地保有了全部记忆。
那唐沢裕呢?他是否也同自己一样?
他究竟是误入轮回的一员,和自己一起寻找着破局的方法。
还是说,他才是主导着重启的那个人,这一切自他而起,也由他而终?
夜晚的摩天轮下,双方都毫无防备地撞在一处。松田阵平质问、夺枪,他以三个问题为幌子,真正想问的却只有开头的第一个。
“冲到楼里的女孩,和泉直子,她是不是你指使的?”
——这是轮回前后的唯一变数。
*
醒来抵达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无时不刻不困扰着松田阵平,唐沢裕没有正面回答,可他的神态、动作、语调,连同所有的反问在内,无一不指向后面的那个解释。
等到谜底揭晓,更多的疑问也随之纷至沓来。
可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之前,松田阵平先亲手制造了第二个大麻烦。
他把唐沢裕惹生气了。
“如果你是想提醒我因傲慢引起的失败的话,”唐沢裕说,“那么恭喜,你成功了。”
在他语气里隐藏着极为尖锐的讥讽与自嘲,情绪的宣泄点却并没有对准松田阵平,他真正想责怪的,其实是那个窘困于亲手制造的死局里的他自己。
松田阵平顿时住了口。
“我……”他有点无措,“我不是……”
他的本意是信息交换,尽管倾诉自己的遭遇被他说得像质问。
——控制室爆炸的白光中,松田阵平心里的,还有另外一个念头。
单只是一项爆炸,就已经把松田阵平磨到快麻木了。
那唐沢裕呢?
要知道他不是像自己一样,以被动的姿态卷进去,相反,他是在这个偌大的东京中主动摸索,一次次寻找成功的机会的。
他难道就没有失败乃至恐惧过吗?
这不是简单的换位思考就能体会到的情绪,背后的压力与毅力只露出冰山一角,松田阵平就要被它压得喘不过气了。
可他不愿再以被动的立场等待了。
直到这时才能看出唐沢裕压抑情绪的功力,贯穿整段轮回理智与冷静,同样使他在这一刻迅速按捺下发火的冲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所有情绪已经收回了不显山露水的眼眸里。
“不要再往前走了,小阵平。”他连称呼都从冷冰冰的全名换成昵称,口吻也显得更无奈、更温和,真刀实枪的威胁无用,他就换上感情牌,所有的话语从松田阵平的立场出发,因为合情合理而更具说服力。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好吗?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什么都没看到。你有家人,有朋友,有光明的前途,有拆弹天才的身份——”
他颔首示意松田阵平的手,它五指灵活,拆解什么机器都不在话下。“又何苦再来趟这一趟浑水?”
他伸手碰了碰一旁的长发男人手臂,对准松田阵平眉心的枪口才终于缓缓落下。
而那一丝近乎自嘲的讽刺,才刚刚露出苗头,又被他悄无声息地消解掉了。
然而就是这种隐而不发的深沉让松田阵平更难受。他从小在拳击场长大,刚会走路时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就是被欺负了就要用拳头还击回去,现在命运的压迫都近在咫尺,他既然已经阴差阳错地知道一切,又凭什么要让他继续装聋作哑?
“假如我就要往前走呢?”松田阵平说。
逼仄的摩天轮中,除了数着经历的次数、用少得可怜的信息联想猜测,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想再被动地承受一切,无论结果是生是死,他都不想被排除在外。
“——没有人是被排除在外的,是你有意要闯进来。”
唐沢裕纠正他,“班长,萩原。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
“那你呢?”松田阵平反问,“那你就轻松了?”
他上前一步。“是,现在hagi的确没出事。他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这个结果是你付出了什么换回来的!如果我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话又算什么,白眼狼吗?”
“你活你的,我救我的,这本来就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唐沢裕漠然道。
发现了松田阵平的不依不饶与油盐不进,他终于失去了委婉说服他的耐心,松田阵平却又差点被这句话气笑了。
“你不求回报,你是圣人,”他说,“可如果再遇到这样的问题怎么办?班长出事,或者我再出事一遍。你还要一次次去救吗?”
“我从不承诺次次如此。”
唐沢裕的瞳孔终于彻底冷了下来。
“我还是那句话,松田阵平,各走各的路。你有你的阳关道,我也有我的独木桥,去当你那光荣的拆弹警察不好吗?”
松田阵平扯下了胸口的警徽,一把扔在地上,金属的五瓣樱花弹落一下,滚落在唐沢裕脚边。
他们正站在柔软的草地上,因此这一切动作都是无声的,警徽落地,并没有想象中的震耳欲聋,草木的碎响声甚至还比不过远处的鸦鸣。
只有这个时候,松田阵平才会真心实意地羡慕起萩原研二的长袖善舞来,他习惯直来直往,硬邦邦的语调,说话总是在气人,稍微迂回两句,又把气氛推动向现在的僵局。
所以他不再尝试去说服了,他直接用行动扔掉警徽。
“唐沢裕,”松田阵平说,“我帮你。”
*
机翼破空的声音响彻耳畔,落日的最后一抹斜晖泼洒在唐沢裕侧脸,他瞳孔微微放大,铺天盖地的巨大阴影里,他一眼看见琴酒。
车顶天地开阔,银色长发与黑大衣在气流中猎猎飞舞。视线在半空相触,他冷峻的墨绿眼眸便如林海般泛起涟漪,那是一种近乎安定的柔和。
尽管仍身处动荡不已的车厢顶端,无论拢在迷雾中的,还有不可知的未来与无比漫长的前路——
在这一眼隔着夕阳的对视里,他都油然萌生了一种尘埃落定感。
走了这么远的路,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的。
他踹了一脚水桶,后者翻倒在地的那一刹,唐沢裕也借力跳上车顶。这里本就不是为了供人行走而铺设的,弧形的金属让他脚下一滑,他跺了跺脚,很快适应了这种别扭的站立不稳。
于是前方的路上,便再也没什么阻碍了。
夕阳在远方浩浩而下,天地间寂静无比,除了飞驰的电车与旋转的机翼,一切杂音与声响都归寂于零。挤挤挨挨的电车车厢,车顶却畅通无阻,横行四海的长风托举在他背部,让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一下子扑到了琴酒怀里。xündüxs.ċöm
而在城市边缘,燃烧的楼宇是那么遥远,天际四野空旷,这是个没有人能够抵达的角落,世界在此刻都没有注意他们。
熟悉的阳光与硝烟气涌入鼻端,他整个人都裹在那件大衣里,于是某段记忆也随着这种气息而苏醒了,没来由的,唐沢裕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他却觉得像走过了很多年。
那是唐沢裕刚看到漫画的时候,他推着摩托,一路送柯南回去,毛利侦探事务所二楼的灯光照亮了底下的路,也同样映照在唐沢裕眼中。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前途与来路一片空茫,他宛如一个在雪地行走的人,空白中只看到一小段自己留下的足迹,弹幕为那一格画面的眼神而议论纷纷,唐沢裕也刹那萌生出一股立刻走遍东京的冲动。
当时他的思虑还很简单,只要家不会走,他就有朝一日,一定能够回去。
他甚至设想过那个场景,或许就是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站在小区楼底,仰头看见亮光。
可仰头的他未必能意识到亮着灯的窗口就是自己寻找的那一扇,因为直到插丨入钥匙前他都不知道是不是这把对的锁;只有等金属滑进锁眼,机括里传来清脆的咔嗒声,他才会猛然一惊,意识到:我找到了。
那是一种……跋山涉水而来的迢迢惊喜,因猝不及防而没有任何心理预期,才在发生的那一刻更为纯粹。
——就像现在这样。
他在外漂泊了那么久,心里的某个角落已经快要枯萎了,平日里几乎察觉不到想念的存在,直到见面的那一刻,尘封的情绪复苏,迎风而起、抽枝生长,转瞬间枝繁叶茂。
那一刻唐沢裕甚至说不出一句话,所有的语言作载体都太单薄。喉管被满涌的情绪呛住,唯一的宣泄点只有手,他更加用力、死死地抓着琴酒背上的大衣,琴酒也同样回抱住他,无言的力道里,他知道彼此的想念都不输对方分毫。
过了一会,低沉的嗓音才静静响在头顶。
琴酒说:“欢迎回来。”
*
前方左侧响起了一声克制的咳嗽,唐沢裕在这一声里如梦初醒,这才想起直升机上还是有第二个驾驶员的。
意识到这一点,他耳尖一下子烧红了,手忙脚乱地从琴酒的怀里挣出来。
驾驶座上的人回过头,将摘下的耳机拿在手里,眼中噙着一抹温和的笑。
唐沢裕愣了一下,因为这个驾驶员和自己一模一样。
不过自己认自己总是容易的,唐沢裕很快区分出其中的不同。这人的笑容弧度太深,围巾角度不对,身上的制服也太凌乱——唐沢裕选择性忽略了自己从车顶过来,身上也没整齐到哪里去这一点,在心中皱眉挑刺,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感。
然后驾驶座上的那个人开口道:“好久不见。”
这个声线,唐沢裕一下子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喃喃道:“……诸伏景光?”
唐沢裕有点疑惑,下意识看了眼身后的琴酒,琴酒点了点头,然后对诸伏景光说:“你的假期是一天。”
“我知道。”诸伏景光说。
他摘下耳机,弯腰从驾驶座出来,走到自己面前时,唐沢裕才终于反应过来。
一个大活人当然不可能从电车上凭空消失,诸伏景光是去顶替他的。
陷入思考的唐沢裕,表情有点难得一见的怔愣,诸伏景光见他没有反应,就自己张开双臂。
他微笑着:“久别重逢。不也抱一下吗?”
短短的一分钟里,唐沢裕迎来了第二个拥抱。他宕机的思绪足足游荡着跑了个马拉松,才在松手后缓缓回神。
降谷零也在电车上,现在下去的诸伏景光,还能顶着唐沢裕的身份见他一面。
……所以这趟电车,也是我给他创造的见面机会?
就像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诸伏景光在他耳边低声说:“多谢。”
“确定zero那家伙看不出来吗?”松手后,唐沢裕不确定地问。
“不会的,我准备了很长时间。”诸伏景光一眨眼,“唯一的难题是身高,唔……”
他被唐沢裕没好气地踹了一脚:“别磨蹭了,下去吧你。”
*
离开驾驶座前诸伏景光设置的是自动巡航模式,电车固定沿铁轨运行,直升机按照预设好的航路,一直追在后面。
诸伏景光离开后,琴酒回到驾驶座上。这架直升机是单人驾驶,唐沢裕好奇地趴在座位后。眼前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处于什么都疑惑、什么都想问的状态,张牙舞爪地跃跃欲试。
这也是他第一次坐上直升机,没想到噪音这么大。
唐沢裕不得不扯着嗓子喊:“我们——现在——去哪?”
——终于轮到他不用思考这个问题了,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想,只需要带着期待的欢喜等待安排,像每一个吧台等待早餐的早晨。琴酒嘴唇一动,他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于是更近地凑过去。
可那只是琴酒让唐沢裕过来的假动作,下一秒唐沢裕重心一空,被琴酒一手捞了过去。
“等一下!”唐沢裕颇为惊悚地在他腿上调整坐姿,右手边就是眼花缭乱的仪表盘,按钮排列得满满当当,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误触在什么上面。
琴酒的嘴角无声地露出一抹笑。
“抱紧。”
然后他才回答唐沢裕的第一个问题,“先去把最后的老鼠解决掉。”
漆黑的直升机陡然拔高,万丈橙红的夕阳平铺在城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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