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取不到更多香火供奉,又承受着萧复暄和乌行雪的猛攻,仙都的衰颓之相慢慢显露出来——
万座瑶宫有如冰裂。
千里之外乌云陡生,瞬间便覆盖了整片青天。
人间跟着暗下去,随着爆裂惊雷一声炸响!顷刻间,风雨如注。
方储在滔天风雨中艰难直起身,抹去脸侧雨血混杂的水珠。
他朝仙都的方向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冲通道另一端的宁怀衫哑声说了一句:“再撑一会儿,看着似乎快……”
他想说“快结束了”,然而话说一半就顿住了,因为他在风雨的尽头看见了一片白色。
起初方储以为那是雨太大了砸起的水雾。直到他发现那片白色正疾速朝这里卷来,速度之快,近乎眨眼百里。
那绝不是水雾!
方储瞳孔骤缩,下一刻便发现……
那是人。
看衣服打扮,那应当是这乱线上的人间仙门。
他们或许是追着那些聚集的灵魄而来,或许是受灵台天道冥冥驱使而来。不管哪种,对方储来说都糟糕至极。
因为在拦了数以万计的灵魄之后,他身上的邪魔之息早已滚滚冲天。在围聚而来的仙门弟子眼里,他就是这片山野里最该铲除的问题。
“傻子。”方储看着那边,突然沉沉开口,“你那张嘴真是……”
好好的为何要聊“如果我们都死了”呢。
“我嘴又怎么你了……”宁怀衫的声音从现世那头传来,如此巨大的雨声都盖不住他声音里的喘息和疲累,“你上句话也他娘的……没说完。”
方储想说“这里来了大麻烦,我可能要拦不住了”,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他看着数千仙门弟子抄着兵戈法器,朝他猛卷而来,他却只字未提。最后只说了一句:“算了没事,但我打累了,要偷一下懒。一会儿涌去现世的灵魄可能会变多,你……”
方储顿了一下道:“你会被打趴么?”
宁怀衫在那边啐骂了一句什么,嘶声道:“趴不了……来!”
***
世间常有仙门围堵邪魔,除魔卫道,天经地义。
但如今这样的场景,实在是世间少见。因为人太多了……
仙门弟子长袍如云如盖,还有源源不断攒聚过来的亡人灵魄。刀剑法器的利光混杂着怨气,像巨浪洪流一泄而下,瞬间笼罩过来。
那是方储拼上所有也无法抵挡的攻势,更何况他早已力竭。
「正要应验宁怀衫那句晦气话了……」
方储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他还是一咬牙,在满口血腥味里猛撑起来,正要自爆灵神以命相博一把。
然而在自爆之时,有什么东西忽然冒头,在他命门和心窍之处挡了一下。
方储一怔。
那挡护的灵力带着霜冷之意,是城主的气息。
他猛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幕——
他像破布一样残缺不堪,被乌行雪捡回雀不落,整个人浸泡在大树下的血池里,痛不欲生又昏昏沉沉,感受着自己在鬼门关里来来回回,直到断肢重新生长、创口缓慢愈合。
他挣扎着睁开眼的那一天,城主一身素衣站在血池边,弯下腰,用手掌拍击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当时发着抖,以为这个声名狼藉的魔头要杀他,却发现对方只是往他身体里住了一抹灵力。
从那之后,他好手好脚真正活了下来。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真正地碰到过濒死之境。
因为总有一抹灵力,会拉他一把。
……
正是如此,方储才不愿辜负任何,想竭尽全力帮城主和天宿一把。可眼下除了自爆灵神,他别无他法。
在短暂的愣神间,万千兵戈法器最锋利的刃口已至眼前。
方储呼吸一滞,已然来不及再做反应。
那是这片山野最为千钧一发的瞬间——
最前面的剑尖距离方储的眼珠只有毫厘,下一刻就会贯过头颅,将他狠狠钉在崖石上。
就在那一刻,无数莹白飞剑自九霄云上而来,每道虚影都成了长长的“线”,如流星飒沓。
那些“线”兜天罩地,交错成一张巨大的仙网,横空出世一般于方储眼前猛地张开,挡住那万千兵戈法器的同时猛地一收!
那些飞身扑向方储的仙门弟子和灵魄就被死死拦在网后。
下一刻,他们周身裹上了雪白冰霜,僵冷之下兵戈法器再握不稳,于是分寸不得向前。
“城主?!”
方储一看霜雪,就知道这招出自于谁。
在这横挡之下,他堪堪保住了一命。
***
而此时的仙都之上,一切正到了一发千钧之时。
乌行雪刚从人间收了招,就又听到了那道声音,在他和萧复暄扫开重重众仙,带着一身血味和肃煞之气杀向灵台的时候。
那道模糊难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同根同源,依然只有乌行雪一个人能听见。可落在他耳里,却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响彻整个仙都。
“你想过么?”
“为何频频落入困境?”
“因为你总是如此。在不该分心之时分心,插手去拦无关之事。”
“好一个无关之事……”乌行雪提剑又上了一座灵台高峰,剑尖在崖石上扫过,雪沫飞溅,“何谓无关之事?”
“某个人的命?”
“还是生灵万物皆如此?”
在他们身后,上一座灵台高峰发出巨大的爆裂之声,支离破碎,化为石末轰然砸落。
仙都灵台共有十二座灵峰高悬着,每一座都有禁制。在平日,那些刀山火海和丛生幻境,都是作为众仙违犯仙规的惩罚。而此时此刻,那些就成了拦挡乌行雪和萧复暄的屏障。
乌行雪以传音回答道:“在你这里,一个人的生死确实是无关痛痒之事,可以拿来填善充恶,拿来‘算计’生死。在我这,我带来的人,一条命都不能少。”
乌行雪提着剑,直起身。他身上的邪魔之气盛烈如焰,生灵怨恨缠裹不歇,尖啸着、撕咬着、折磨着。
他面容苍白,却周身是血,与这满目皆无瑕的仙都格格不入。
……
他明明曾静坐于这云端之上,被称过温和悲悯,也被称过一句“惊鸿一瞥”。
他明明是这里最早的仙。
如今却因为与灵台相对,成了这里最格格不入的存在。除了萧复暄和他手里的剑,这里的所有人都要称他一声“邪魔”。
被横扫开的众仙不知第几次朝他攻来,云骇、梦姑、桑奉、或歌……等等。
那些曾经的故交旧友,在这乱线之上全然由灵台天道所控。他们绷着毫无笑意的脸,操纵着各种法器从四面八方而来,一次又一次地与他们兵戈相向。
那攻势比二十五年前的现世仙都混战更重、更难缠,更叫人遗憾。
因为他们这次是以命相搏。
众仙狂烧着灵神,在那一刻祭出的全部都是命招。因为乌行雪和萧复暄离灵台还剩一步之遥。
而灵台天道拿准了一点——这些仙,他们现在不能杀。
乌行雪手握灵剑,身上已有此生最重、最不堪承受的亡魂怨恨。而灵台众仙常降福祉于人间,满身挂着人间最好的祈愿和祝福。
这样的一位仙能抵万万人。
多杀一个,缠缚在乌行雪身上的怨恨就能压得他再站不起来,再握不住剑。
而乌行雪不能弃剑。
因为他早已是邪魔之身,他需要这把灵剑,需要乱线的“灵王”在最后一刻劈下最重要的那一剑——斩断这条乱线,从此灵台不存。
这就像一个死结。
在这死结之下,众仙受灵台所控,要将他和萧复暄拦截在终点之前。
那将是这座仙都最耀目也最悲烈的一幕——数以千计的仙人同时祭出命招,朝这座灵峰砸下来。
从此一切不受控的、跳脱出天道之外的矛盾和麻烦,都将不复存在。
而在那个瞬间之前,那道虚渺的声音对乌行雪说道:“你总说算计,然则并非如此,个中一切,皆为平衡。”
“平衡?”
“平衡……”乌行雪重复念了一句,嗤笑出声。
他轻声说:“我其实一直在想……你还能算最初那个无心无情、无形无状的天道么?”
“我想了很久,如今算是有了答案。”
他抬了一下眼。
众仙围攻而来的身影倒映在他眸子里,如漫漫云雾。那些法宝逼人而来的刃口和锋芒,从云雾中透出,裹着最快最烈的风呼啸而来。
他却只是同萧复暄对视了一眼,又看向不远处的灵峰之巅,道:“你早就不是了。”
“当你希望自己长存、希望仙都鼎盛,厌恶自己崩毁消失之时,你就有了‘生死’。”卂渎妏敩
“当你为了‘生死’,干涉仙魔凡人之事,引导出乱线和是非时,你就有了‘善恶’。”
“当你身处在‘善恶’之中,你便无权凌驾于众生之上,再去平衡善恶。”
“你早已不配,还说什么‘平衡’?”
话音落下的瞬间,仙都风云骤停。
巨大的吸力自仙都地面而来,堪比众仙威压之合。就像有千钧万力狂卷而来,攫住所有悬峰高崖朝地上重重一掼——
下一刻,仙都万仞俱碎!
那大概是滔滔而来的天之怒。
在那滚滚滔天的狂灾之中,一道声音冷冷响起:“我倒是能试一下这话真假。”
说话的是天宿上仙萧复暄。
他脖颈上的淡色金印在那一刻微微亮起,紧接着,他那柄灵剑便在风起云涌和纷落的断崖碎石中呼啸而过,直直钉在灵台之上。
那剑震颤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剑刃一下一下地流过金光。
那剑被萧复暄带在身边至今数百年,第一次出现了裂纹。
裂纹自剑尖而上,瞬间蔓延到了剑柄。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成冷铁之屑。
更猛烈的狂风呼啸着,盘绕在剑周。到最后形成了一道狂龙似的风涡。
就在灵剑彻底碎裂的前一刻,剑刃终于亮了起来,仿佛金光流动。
那些见过天宿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每当那柄灵剑变成如此模样,就是在做一件事——
诘问。
世人都说,天宿上仙在斩杀和降刑于邪魔之前,总会一剑钉下,代天诘问,缘何至此。
但此刻却反了过来。
不论乱线还是现世、不论是曾经还是尚未有的将来,这都是最盛大的一场诘问。
这是天宿上仙萧复暄代世间万物生灵,反诘向天。
为这数百年里强作的善恶之下死去的所有、消失的所有,以及那个岌岌可危暗无天日的尘世间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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