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里也有数,虽说只是个表面的阴亲,但人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以后若是说出去,这准是个让人笑话的事,少当家想必也不愿让人看到,两人如此一揣摩,就更没往大厅那边凑。
当然,也是有一些对此类死人鬼怪害怕的成分。
他们自然不知道自己多想的那些,全是林休原压根没去想的。
这些天林休原也算是做了不少事,每到上午,他就拿着毛巾端着盆去大厅收拾清理棺材以及擦拭那副能睁眼说话的尸体,到了下午,便去那间有缝纫机的小屋做衣裳,时不时和跟过来盯着看的淮泱鬼魂请教。
一件长衫,他用了一周多的时间才磕磕绊绊做出来。用的是深蓝色的布料,看上去还成,但毕竟第一次做衣裳,不晓得简约,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可又不是绣花,最后看来看去,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突然拿起针,花了好一会儿时间在袖子里缝了个歪歪扭扭的“原”字。
外面也看不到,但本人一挽袖子就能瞧见。
想到此就乐呵了起来,有种小狗撒尿占地盘似的欢腾。
林休原本来想着去大厅那边亲手给淮泱穿上的,结果刚靠近棺材,手里的衣服就被阵风用力掀起,刮到了棺材口,顺着缝隙滑进去。
他连忙推开棺材盖要拿衣服,垂眼却看到了已经穿上了崭新长衫的男人。
衣服穿得平平整整,平躺着望这他,眼神沉静无波。
“……”
他也只卡壳了两秒,就凑过去问:“穿着舒服不?”问完了又想起尸体是没有感知的,眉头往下一耷,迅速把那话岔过去,“你喜欢么?”
那双望着他的眼睛像一口深井,难以预测。
“喜欢。”淮泱说。
“喜欢就成,一回生二回熟,以后给你做更好看的。”
光线沉暗,林休原看到下面那张青白的脸似乎多了些表情,嘴角微抿,眉眼唇间带着细不可查、且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的腼腆。
完全不像是一个死人了。
林休原看得心里发热,明明这具尸体和他最初看到时没有任何变化,却早此刻让他有种眼前人死而复生的错觉。
那是一种在死气里蔓延而出的生机。
林休原莫名有些激动起来,张着嘴巴要说些别的,倏忽间,空气变得灼热,连堂外吹进来的微风都变成了热风。
这是谁的手笔,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林休原踩着棺材边的凳子,一骨碌爬进去,笑呵呵地将淮泱抱住。
“不用夏天了,淮泱,就算是冬天我也这样抱着你。”
……
尸体毕竟是尸体,尤其是这种只僵不腐的尸体,并不会因为林休原多么用心多么勤快照料就会有所改变,不过林休原每天清理棺材和尸体时,本也没指望能改变些什么,人都死了,生命已经到了一个定局,他只是想让淮泱的尸体能像活人那样,保持起码的干净。
换上新衣服后,那具躯体胸口部位的窟窿被完全遮去了,可林休原却没有因此忘掉那里带给他的痛感。
每天傍晚,林休原会和淮泱坐在棺材里看夕阳,看着看着,就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对方胸口瞥一眼。
尽管被布料挡住,可还是有些空荡荡的。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每看一次,自己眼底就多了几分从来没有的戾气。
不仅要找出凶手……
他还要将凶手,千刀万剐。
这段时间里,阿福和阿贵那边很是风平浪静,那晚少当家过来睡了一宿之后,就没再遇到敲门声半夜响起的情况了。
他们不知道林休原背着他们,偷偷去了后院的荷塘观察好几次。
那片荷塘的水草多得很不寻常,几乎没有无水草的水域,比起荷塘,看久了……倒更像是一个储存水草的水坑。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林休原便觉得不对劲。
按阿福所说,那天在水里看到了绣花鞋,如果水里没鬼怪,他们再折回去理应还能看到,毕竟这里的水不是流动的,又没有别人过来,因此,在这样的基础上,看不到底的水再加上绣花鞋这种组合,给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里有鬼。
可若那双绣花鞋真的是鬼的杰作,鬼又何必要这么做?
在没有女人的鬼宅荷塘里,弄个绣花鞋出来,除了吓人,好像害不了谁,谁看到这种场景都会想跑吧?事后甚至还会给别人传递一种绝地远离这里的信息……
林休原思来想去,看着浑浊发绿的水面,他隐隐明白了一件事,当即跑回了前院。
一到那边就叫住已经开始在院子里规划土地、尝试种菜自我供给的阿福阿贵,让他们拿上手上的耙子等工具一起去后院。
匆匆前往后院荷塘的路上,阿福阿贵才渐渐问明白他要做什么,当时都有些吃惊。尤其是阿贵,他本就对那地方犯怵得不行,听了那番话简直觉得他要疯了:“少当家,咱们可是凡夫俗子,要真把鬼召出来,倒霉的是咱们啊……”
林休原也没解释太多,语气肯定道:“放心,出不了事,只管干就是了。”
现在正是淮泱进棺休息的时间,只有他们三个活生生没半分治鬼本事的人,但他一点儿担忧都没有,因为已经明白这个宅子的另一个鬼,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
荷塘面积虽不算大,可毕竟不是什么小水沟,若是抽干水,那对这三个人而言还是个很有难度的活儿,但把荷塘里的水草捞上来,努努力还是有指望的。
林休原没让他们下水,只是用耙子在岸边搅合着水草往上捞,里面的水草很厚,都缠绕到一块了,多试几次能掌握住方法后,能一下把一小片的水草全顺着扯上去。
阿福和阿贵开始还很谨慎,等安然无事地捞了半个时辰后,累得满门心思只想着抓紧干完活了。
三个人都隔着一段距离,各捞各的。
很快,岸边堆满了一个个的水草山丘。
捞到傍晚时,水里只剩原本的三分之一的水草,靠中间的那些,他们打算明天做个长竹竿木耙,从对面推到边缘再捞。
岸边水草变少后,池塘的水也清晰了很多,能看见一些底部的淤泥。
干活期间,阿福和阿贵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起初说着救援相关的,但聊得很颓丧,都怕这么久过去,夫人那些人会以为他们已经死了放弃救援,不过失落没多久,又被林休原一句话说活了:“不可能,你们别忘了,我是楚家独子,我娘平时又疼我,见不到尸体绝不会放弃的……活着总有出去的机会。”
这话倒是不假,楚小原事关楚家家业,多少人都在惦记着,哪怕说他死了,也必须得见着尸体才成。两人心下明朗了些,点点头,不再多说那些丧气话。
或许是为了激起彼此的斗志,阿贵开始说一些让人开心的事,都是少爷出国期间省城里发生的趣事和荒唐事。
林休原听了一会儿,无外语是少爷小姐们的花间事,没什么多大意思,他想着六年前的时间线,突然问他们六年前省城里发生过什么大事。
阿福和阿贵抢答似的说了几件。
林休原知道,那些事当时在国外的学子都很关注,记忆里都晓得,便说:“也不是那么大的,比如……祁玦和林休原这两个名字,你们听过吗?”
其实那封信里并未提及他现世的名字,但当时也没多想,下意识就一同说了出来。
说完自己有些惊诧,却也没收回,那信的时间与现世他死去的时间线过于巧合,他其实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存在与这个世界的过去,当然,倒也没把希望放在这两位常年只待在省城的人,国内这么大,他们不知道也未必代表不存在,就算同在省城,不认识的陌路人也太多了。
阿福一番思索过后,却道:“少当家,你说的林休原……可是那位曾经在省城守过两年的林副官?”
林休原猛地看向他。
阿贵说:“少当家肯定不知道的,那时候他还在外面留学呢。”
阿福说:“那兴许是少当家以前和老爷夫人通信时听说的……不过说起他,真是可惜,年纪轻轻当上副官,谁晓得二十多岁就死了……”
林休原问:“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阿贵看他那么认真,疑惑着说:“好像是……六七年前?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听说是有心疾,行军回来的路上倒下的……”
好半晌后,林休原又问:“祁玦呢?你们没听说过么?”
两人同时摇头,问他是哪个大人物。
林休原沉默半晌,随便说了些别的岔过这个话题。
天要黑了,三人看着满地的水草,收工离开。
这夜,林休原没回寝屋,直接抱了一床被子去大厅那边,他把棺材盖掀开的时候,淮泱已经醒了。
林休原挤进去,一言不发地铺着被子。
察觉那道目光在自己脸上流连,他拉起被子径直侧躺在一旁。
男人霜睫微动,看他打定主意睡在里面,眼瞳里终于露出一丝疑惑来。
林休原拉着他的手说:“那里睡腻了,而且在这里睡,还能碰碰你。”
这段时间,他发现淮泱的尸体虽然能做出一些动作,但绝不会离开这个棺材。他完全没去思索这个棺材的具体作用,也不是很在意,倒是想了不少能让淮泱在里面躺得更舒服的办法。
他那句话说完,便握住了对方狰狞的钩爪。
对面的目光垂下去看。
林休原还要去扒拉他那边的手,扒拉了几下没扒拉到,倒是把人家的长衫弄邹了,连忙伸手给他抚平,抚着抚着,那具僵硬的躯体突然侧过身来,长而有力的胳膊骤然将他圈在怀里,钩爪往上,紧紧扣住他的后脑勺。
他们侧脸紧挨,乍一看,像是亲吻的姿势。
林休原:“……”
天黑了。
夜风在室外呼啸着。
棺材里传出了心跳声,是一个人的,像打鼓,很有节奏感,心跳的源头正挨着深蓝色长衫的布料,一下下敲击着长衫内的冰冷躯体,一时之间都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跳。
棺材盖在傍晚就被林休原全推下去了,里面空气并没有那么沉闷稀薄,更谈不上热,可林休原却红了个满脸,像是憋的,像是急得,又像是热的,他慢慢扭头,想随意说些话,唇瓣刚张开,一道阴影便狭裹着冷冽如雪的气息过来,压迫力倏然四散,他从内而外地被完完全全压制住了。
青年的嘴巴宛如一颗沾了露水的红果子,被饥渴数日的旅人采摘,依靠本能凶悍地裹着含吮,稍微一个用力,就能将这枚可怜的果子咬碎。
浑身的怨气都叫嚣着将这颗果子半点不留地吞入腹中。
可男人只是裹着,那双禁锢他的钩爪难以自控地咔擦扭动,到最后,却也只能束手无策地轻轻笼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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