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大人免礼。”萧慎应了一声,随口问道,“不知沈大人,可曾给本王安排了位置?”
沈青琢笑道:“这是自然,晋王殿下请。”
萧慎正准备落座,却又听楚王开口唤他。
“七弟,方才三哥正与沈大人可惜你因伤缺席。”萧弘曜已收拾好面部表情,目光探究地盯着他,“难道……七弟的伤已经好了?”
萧慎看了他一眼,不露声色道:“托三哥的福,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萧弘曜将目光转回至沈大人脸上,皮笑肉不笑道,“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沈青琢不卑不亢地回道:“微臣尚有职责在身,请恕不能从命。”
他拱手致歉,而后无视楚王不满的眼神,直接走开了。
本不该到场的人突然现身,萧弘曜心中隐隐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感,当即唤来贴身侍卫,耳语几句,那侍卫很快便匆匆离去。
一旁的孔尚则将楚王殿下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内殿。
酉正时分,准时开宴。
仪礼司跪请光熹帝,钟鼓司奏乐,乐止,鸣响鞭炮,王公大臣纷纷离席,依照尊卑秩序立于大殿中央,行跪拜大礼,恭祝圣上新年吉祥,万寿无疆。
与此同时,殿外的朝臣亦山呼万岁。
潘公公手拿拂尘,立于主位龙椅右侧方,代传圣上口谕,以示皇恩浩荡。
一番繁琐的礼仪后,宴席这才算是正式开始。
这场群臣宴膳食规格高,内殿每桌共有十八种菜品,食材有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山珍海味,包罗万象,再由顶级御厨烹制成美味珍馐。
许是光熹帝圣驾未临,大殿内气氛不似往日宴饮时肃静。
十数位身着异域服饰的舞姬鱼贯而入,乐队再度奏乐,舞姬合着丝竹声翩翩起舞,曼妙的身姿极为赏心悦目。
“在座的诸位大人,皆是我大雍国之栋梁,中流砥柱。”宴席中途,楚王手执金樽起身,“今日群臣宴,父皇龙体抱恙,本王斗胆替父皇敬诸位大人一杯。”
“楚王殿下客气了。”吏部尚书严思齐率先起身表忠心,“于情于理,应是臣等敬祝殿下才是。”
随后,内阁次辅秦徳起身,“严尚书说得不错。”
紧接着,兵部尚书施重也站起身来,楚王一派陆陆续续都站了起来,其余朝臣则交头接耳,明显仍在犹豫之中。
楚王志得意满,自认为今日储君之位已是囊中之物,“本王先干为敬。”
等他再次坐回席位上,沈青琢暗中给潘公公使了个眼色。
潘东升会意,清了清嗓子,“诸位王爷大人,传圣上口谕,今日群臣宴,由谢阁老当众宣读立储诏书。”
话音落地,大殿内陷入短暂的静默,随即便像是往烧热的油锅里洒了一滴水,突然炸开了锅。
“谢阁老,您请。”潘公公自小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又恭敬地双手捧给谢阁老。
谢阁老拄着拐杖走至高台上,此时殿内已跪了一地。
楚王腰板挺直地跪在最前头,神情动作全然做好了接旨的准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老如磬钟般浑厚沧桑&30340记;声音响起,“自朕奉诏登基以来,夙夜兢兢,勤于朝政,未至倦勤,不敢自逸……今皇七子萧慎,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1〕
话音未落,举座皆惊。
“不可能!”萧弘曜猛地站起身来,“谢阁老,您老是否读错了诏书?”
谢阁老严肃地回道:“老臣不敢。”
严尚书高声质疑道:“谢阁老,依照大雍礼法,立长不立幼,皇上怎么可能会册立七皇子为太子?”
“严大人这是又把韩王给略过了吗?”户部尚书林大人立即反驳道,“即便立长不立幼,也轮不到楚王殿下!”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萧逸贤咳嗽两声,语气平淡道:“本王时日无多,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罢。”
“我要去见父皇!”萧弘曜咬了咬牙,“这份诏书绝对有问题!本王不承认!”
说罢,竟然想当众强闯内殿。
孔尚迅速抽出腰间的绣春刀,神色肃穆地挡住楚王去路,“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内殿,还请楚王留步!”
潘公公适时打圆场道:“诸位王爷,诸位大人,这份立储诏书是圣上亲拟,司礼监与内阁共同确认,不会有错的。”
“这不符合礼法!”兵部尚书气势汹汹道,“臣等要面见圣上!”
“何处不合礼法?”就在殿内气氛剑拔弩张时,沈青琢缓缓走至殿中央,“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说到底都是旧制。”
萧弘曜面色青黑,厉声诘问道:“那晋王凭什么打破旧制?”
“就凭晋王率领抚西大军,打得西戎抱头鼠窜,退回绥岭河以西,还得边境百姓安宁!”沈青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晋王为了大雍子民,以身犯险上阵杀敌之时,楚王殿下又在做什么呢?”
“我——”萧弘曜被他几句话噎死了,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若是诸位大人想看,大可让晋王殿下脱了蟒袍,看看那一身为国为民受的伤疤,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沈青琢提高了嗓音,语调难得激烈起来。
萧慎整了整衣冠,语气喜怒难辨:“本王不配,谁配?楚王吗?”
大殿内一片沉寂,朝臣垂下头去,不敢吱声。
“晋王打了胜仗不错,但储君之位岂是会打仗就能坐稳的?”内阁次辅秦徳仍试图扭转形势,“立储诏书太过仓促,臣等奏请皇上收回成命,容后再议!”
沈青琢冷笑一声:“秦大人,皇上口谕与诏书皆在,你这是要抗旨不尊吗?”
事已至此,萧弘曜不再伪装,直接撕破了脸皮,“沈青琢挟持圣上,假传圣旨,罪无可恕,来人!”
殿外拥入一群带刀侍卫,齐刷刷举刀指向众人,殿内顿时乱了套,有胆子小的大臣甚至爬到了桌子底下,生怕被殃及。
“楚王殿下,这是何意?”沈青琢面不改色,“想谋反吗?”
“大胆奴才!死到临头还敢污蔑本王!”萧弘曜威风地一挥手,“先将他拿下!”
然而下一刻,门外涌入新一批锦衣卫,进殿后二话不说,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干净利落地抹了一众侍卫的脖子。
鲜血喷溅而出,众臣惊得抱头四窜,五皇子萧景睿忍不住站起来,“三哥!沈大人!有什么话好好说,何必刀剑相向?”
“齐王殿下,今日乃楚王先动的手,在场的诸位皆可作证。”沈青琢收敛了笑意,“来人,将楚王拿下!”
萧弘曜咬牙切齿道:“本王若走不出这记奉天殿,禁军总督徐广昌就会奉命入宫,你以为你逃得掉?”
“禁军?”沈青琢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徐广昌此刻恐怕自身难保了,楚王殿下还是操心自己吧,孔尚!”
孔尚应声,上前就要拿下楚王。
说时迟那时快,立于右侧的邹鹏突然动了,闪电般拔起绣春刀架在沈大人脖颈上。
沈青琢心下一沉,“邹大人?”
刀光闪过的一刹那,萧慎瞳孔骤缩,身体反应快过大脑指挥,如同一头暴怒的野兽般扑上前去。
“别动!”邹鹏大喝一声,绣春刀微一使力,修长白皙的脖颈霎时映出一道血痕,“沈大人细皮嫩肉,可经不住绣春刀轻轻一划!”
萧慎的脚步顿时僵在原地,其他锦衣卫也止住了动作。
“哈哈哈哈哈哈哈!”见状,萧弘曜张狂地大笑起来,“沈青琢,你聪明一世,没想到关键时刻会阴沟里翻船吧?”
“邹指挥。”沈青琢微微仰了仰脖颈,“楚王已是瓮中之鳖,你又何必陪着他送死呢?”
“良禽择木而栖,卑职以为,楚王殿下才是良主。”邹鹏抵着他,低声威胁道,“沈大人,命锦衣卫都撤出奉天殿吧。”
“楚王殿下,风仪宫已被锦衣卫团团包围,您是否也该想一想娴妃娘娘的安危?”沈大人语气依旧沉着冷静,“宫中四处都是锦衣卫,今日即便微臣死了,您也插翅难飞啊。”
提起娴妃,萧弘曜面色一沉,“为了江山社稷,母妃一定能理解本王的苦衷,速速让你的人撤下去!”
言下之意,他不会再管娴妃的死活。
“微臣贱命一条,死不足惜。”沈青琢淡淡一笑,没敢看小徒弟的脸色,只吩咐道,“孔尚,将楚王拿下。”
“你敢!”萧弘曜大喝一声,“邹鹏!”
抵在脖子上的绣春刀往里深入一丝,邹鹏喝道:“沈大人,刀剑无眼!”
“邹鹏,我确实没想过你会背叛锦衣卫。”沈青琢无奈地苦笑一声,“不过你要想好了,我一个人死就死了,你一家老小的命呢?”
邹鹏持刀的手下意识又紧了紧,语气却慌了一下:“你把他们怎么了?”
“倘若今日沈大人有事,本王向你保证,你一家老小必定死无全尸,连邹氏祖坟也会永无安宁之日。”这时,一道阴森如地狱中传出来的嗓音响起。
邹鹏浑身一震,对上晋王殿下可怖如恶鬼的眼神,竟然不寒而栗。
“邹鹏!不要信他的鬼话!”萧弘曜试图冲上前去,“你忘了本王啊——”
一声惨叫,竟是萧慎重重一脚踹向他的后背,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
孔尚迅疾上前压住楚王,并堵上了他的嘴。
“本王才是正统,名正言顺的储君。”萧慎一步一步朝两人走过去,“今日孤当着众臣的面承诺你,只要你此刻悬崖勒马,孤绝不追究你任何罪责。”
此言一出,邹鹏显然迟疑了,扣着沈大人慢慢往后退去。
萧慎继续道:“你若不放心,大可放了沈大人,孤来做你的人质。”
邹鹏面上神情挣扎得厉害,但还是没有松手。
自打沈大人入了锦衣卫,就注定了他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与其等着被人彻底架空,倒不如放手一搏,因而他才会被楚王殿下蛊惑,当场反水。
但他竟忽略了一点,万一记楚王上位失败,那么他和家人的下场皆会万劫不复。
“想一想你的家人,想一想光明的前途……”萧慎不动声色地劝着,就在绣春刀松懈的一瞬间,徒手抓住了锋利的刀刃,反手折向自己的方向。
“先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先生一把拉进怀里,同时一脚踹向对方的膝盖。
沈大人堪堪脱险,两旁待命的锦衣卫一拥而上,死死制住了邹鹏。
“没事了,没事了……”一颗濒死的心终于重新跳动起来,萧慎用力将先生按在胸前,嗓音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颤抖,“没事了,先生……”
“对不起……”沈青琢大喘了一口气,这才惊觉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嗓子哽得说不出话来,但此刻两人身处混乱的奉天殿,萧慎不敢表露太多情绪,只能狠狠吸着先生的气息,确认自己怀中的人很安全。
片晌后,沈青琢缓过神来,伸手推开小徒弟。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还是得避嫌。
“太子殿下——”但他刚一开口,目光触及鲜血淋漓的右手,刀架颈侧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你的手流血了,好多血……”
“一点小伤,不碍事。”萧慎深深吐出一口气,低声安抚道,“先来收个尾吧,先生。”
深夜,皇宫重新归于沉寂。
奉天殿的血迹已清理干净,光熹帝也回到了紫宸殿,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呼吸声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萧慎简单包扎了一下右手,决定先应召去见他最后一面,听听父皇他老人家,还有什么未了的遗愿。
“父皇。”他踏进内殿,缓步走至龙榻前,“您召见儿臣,还有什么吩咐吗?”
光熹帝费力地睁开双眼,“走……走近一点……”
萧慎沉默片刻,依言又上前一步。
“木已成舟……”光熹帝也不知打哪儿生的力气,遽然抬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但你要记住,沈青琢今日能扶你上位,他日、他日也能夺了你的江山!”
萧慎语气平静:“父皇放心,先生不会那样对我的。”
“愚蠢!沈家小儿背靠幽北,如今更是……更是在宫中一手遮天,假以时日定会、不甘屈于人下……”光熹帝拼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交代道,“你六叔向来没有、争权夺位的野心,你登基后……务必仰仗秦王,助你坐稳皇位!太后一党贼心不死,可借戚氏之力掣肘沈氏,坐山……观虎斗,再伺机……伺机将这帮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万万……万万不可让萧氏江山易主!”
他一生殚精竭虑,登基前与兄弟斗,登基后与太后斗,为了不让皇权旁落,他耗尽心血,没成想最后却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叫他如何能甘心闭眼?
萧慎一言不发,似乎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光熹帝目眦欲裂:“做皇帝,绝不可心慈手软!你答应朕……杀——来日必杀之!”
“啧……”萧慎终于有了反应,他将衣袖从干枯的手指间拽了出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父皇,“先生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又如何?”
光熹帝瞪大了黑洞洞的眼珠子,“老七你、你……”
萧慎笑了一声:“只要先生喜欢,即便要我将萧氏江山双手奉上记,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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