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哄哄的朝臣再次安静下来。
看样子,太子恼了。
激怒未来的皇帝,并非明智之举。
崔颂会怎么答?说自己云游天下,刚刚回来?说自己消息闭塞,才听说此事?
崔颂淡淡地笑,那笑容里含着洞察世情的睿智,他轻轻捋须,面对皇室宗族、朝臣百官,回答道:“叶羲都不着急,我急什么?”
众人瞠目结舌。
崔颂看一眼叶柔,“啧啧”道:“因为帮我运送生铁,他的女儿被抓入大理寺,他都能冷眼旁观,让这么娇滴滴的女儿吃苦受罪,我又慌什么?”
那么,仅仅是因为叶羲没有露面解释,他就不来了吗?
可崔颂道:“我是想看看,看看崔玉路的能耐,看看漕运官员经不经得起审,看看裴衍那个老东西,这些年来是怎么为国尽忠的!”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语气也变得冷厉,声如洪钟:“如今我算是知道了!运河上下处处贪腐,吏部尚书带头卖官!我替百姓寒心,替圣上失望,就算搭上我崔氏满门性命,能肃清朝纲、铲除奸佞,为圣上分忧,我也心甘情愿!”卂渎妏敩
崔颂声音震耳,每一句,都是赤胆忠心。
朝臣神情震动,他们再次整理官服,举起双臂,拢手前伸,俯身施礼,动容道:“帝师大人。”
“免了。”崔颂草草挥手,又看向太子,道,“生铁案便是如此。当初先帝赏赐九峰山,并未提及铁矿,大家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如今说清楚了,太子还要怎样?”
李璋的手指在衣袖中攥紧,面上却肃重如常,道:“帝师大人和叶道长忧心朝事,以十船生铁,撬动大唐朝廷,以至于轰动上下、惩治贪腐、除残去秽,让本宫钦佩。”
崔颂皱眉。
李璋的这句话与其说是赞美,不如说是另有文章。
当初崔颂曾提醒崔玉路,只有皇帝能够整顿吏治,只有皇帝能为百姓安乐。为人臣子,要守住自己的本分。
可李璋的意思是,他和叶羲,两个已经没有官身的人,在越俎代庖、搅乱朝廷。
皇帝那个小心眼儿,即便认了,也会心生不满。
崔颂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叶羲。
都怪那个老不死的小年轻,好好的,非要生事。生了事,他自己躲出去给人算卦挣钱,倒把京都的烂摊子丢给自己了。
事实上,崔家根本就没想用安国公府的船运输生铁。
他们没有货船,但是有钱,什么船租不起?
可是叶羲出现在板渚码头。
他的道袍在风中翻飞,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着桃木簪,瘦而不弱,凛然而立,见崔颂走近,道:“帝师大人的花瓶不错。”
难得有人夸奖自己的花瓶,崔颂心情很好,举了举手中的青瓷瓶,道:“我自己烧的。”
他走近叶羲,有些不解:“十多年未见,你约我来,就为了夸我的花瓶吗?”
当然不是,叶羲很奸猾。
他说知道崔家炼够了十船生铁,要献给皇帝。不如就借着这些生铁,查一查漕运官员,清一清大唐浊气。
当时崔颂不客气道:“大唐有浊气,关你这个道士什么事?”
叶羲笑了笑道:“关你徒弟的事,也就够了。”
崔颂顿时落了下风。
可不是嘛,他的徒弟,是叶羲的女婿。
这都要怪他们崔氏没养出叶娇那样的女儿,只能一声叹息,把徒弟给了别人。
没想到,十多年前各为其主的他们,如今要为了同一个人担惊受怕。
吃不好睡不香。
怕他心慈手软,又怕他心狠手辣;怕他无意皇位,又怕他即便有意,也会早早病逝。
怕这怕那,想东想西,原本可以安享晚年的他们,被逼得抛头露面。
他和叶羲,竟突然同命相连起来。
既然如此,崔颂也就任由叶羲折腾了。
那些生铁如果由崔氏运输,被漕运衙门抓到,无需崔氏解释,皇帝也会想起铁矿的事,再查查那些被李璟丢到一边的奏折,也就不会闹到今日这种地步。
裴氏盯着安国公府,盯着叶家的货船,才让他们见到生铁便兴奋癫狂,之后审着审着,把自己一网打尽了。
而裴氏是太子母族,所以太子今日的愤怒,崔颂完全能够理解。
他不屑于同李璋针锋相对,只转头询问崔玉路道:“如此,可以放人了吗?”
“只需要叶小姐在案卷文书上……”崔玉路说了一半,见崔颂已经不耐烦起来,但他还是坚持道,“签字画押后,就可以离开了。”
他心中是有一点点抱怨的。
怎么这么大的事儿,事先也不肯说一声呢?
自己被别人当猴耍也便罢了,还被自家人当猴耍,真是叫人烦闷。
见崔颂问了一句,没有离开,崔玉路连忙示意下属去整理案卷,赶紧让叶柔签字。
他希望崔颂能快点走。
如果崔颂能看上哪个大花瓶,也可以一起搬走。
最终,崔颂是带着叶柔离开的。
崔颂在前引路,穿过层层官员,走到大理寺外,挤出围观的百姓,道:“事出紧急,想必安国公府也没有派车来接。叶小姐乘坐我的车回去吧,我还要进宫一趟。”
叶柔连声道谢,推辞不受。
崔颂道:“这件事,令尊事先已经告诉叶小姐了吧?”
叶柔微微垂眸,算是默认。
出事前,父亲曾从她那里,拿走了调派船只的印鉴。
父亲说,会让她吃些苦头,问她怕不怕。
她能有什么怕的?她受家里庇护,一直都自责帮不上哥哥妹妹的忙。她不怕吃苦,怕的是自己没有用处,成为家里的累赘。
她让父亲等一等,转身去厨房做了一盒桃酥。可回来时,发现父亲已经走了。
所以叶柔只是遗憾,没能让父亲尝尝她的手艺。
崔颂赞赏道:“能引导大理寺去查漕运官员,能在他们的讯问下守口如瓶,叶小姐非同一般啊。”
叶柔抿唇笑了笑,崔颂假装生气,还是把她让进马车。
他自己则等了一会儿,等到高福出来,蹭高福的车进宫。
高福很恭敬,只是说,圣上有些生气。
皇帝生气,但皇帝见到崔颂时,还是露出了笑容。
“夫子。”
他从病床上起身,被崔颂按下去。
这个举动有些过分亲昵,更有些逾矩,却让皇帝心头一热。
他的长辈差不多都已离世,他的儿子们争斗不停,只有这位亦师亦友的帝师,还在关心他,心疼他。
“圣上是真的病了,还是懒得理睬前朝事啊?”崔颂含笑问道。
“朕是真的病了。”皇帝叹息道,“也是真的想看看如果朕不在,前朝会怎样。”
“圣上深谋远虑,太子已定,污吏已除,前朝很好。”崔颂道。
皇帝干笑一声:“污吏已除?裴氏可不是朕的手笔。”
殿内的气氛陡然紧张几分。
崔颂道:“如果没有圣上您权略善战、守正不阿、不徇私情、运筹帷幄,又怎么会容忍崔寺卿查了这么久,怎么会容忍崔氏弄出这些名堂呢?我来这里,是请圣上责罚。”
事实上,能扳倒裴氏,也是皇帝有意为之。
太子新君即位,不能无人可用,也不能有权臣干涉皇权。
崔颂明白圣意,才允许叶羲这么折腾。
叶羲也看清了局势,才会借用生铁。
“责什么罚?”皇帝道,“今日你一早送来奏折,说了前因后果,希望高福能为你作证。高福走后,朕让人找到了你先前呈报上来,说要送来生铁的奏折。那奏折被夹在工部一大堆奏文里,难免会被赵王丢在一边。夫子你啊……”他叹息着,有些无奈地摇头。
生铁案已经盖棺定论,可接下来呢?
“楚王说,他有证据,证明太子同裴氏贪腐有关。”皇帝道。
真正让他忧愁的,是这件事。
“圣上,”崔颂试探道,“您给了太子军政大权,即便楚王有证据,又能怎样呢?”
太子有什么好让人担心的?
真正该担心的,是他偷偷收的二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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