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牢的路只有一条,但窗子有许多个。
死囚关押在地下,在超出地面的位置,留了通风换气的窗子。窗子很小,成年人钻不出来,但是孩子可以。
每次禁军羁押囚犯路过天牢,严从铮都会从窗子前走过。
有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便能做些事。
大概从白泛兮提醒严从铮努力不如知时务时,他便为这件事做准备。
所以今日,他可以从事先选好的位置翻过院墙,找到那扇窗子,只用匕首撬动四面窗框,便把窗子轻轻拆卸掉。
夜晚很静。
他听到自己谨慎的呼吸声,听到土屑掉落进天牢,刚刚睡着的孩子在梦里说了一句胡话,便抹着脸上的泪水醒转。
严从铮听出那孩子的声音。
没有错。
他托人把李北辰关在这间牢房,那人遵守了约定。
静静等待许久。
监牢中没有动静,只偶尔听到有人打呼噜,有人在睡梦中驱赶爬到脚上的老鼠。
严从铮的视线渐渐看进窗子,一点点向下,与一双清澈的眼睛撞在一起。
李北辰坐在床上,紧紧捂住自己的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从窗外探出的头。
“舅……”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泪水汹涌而出,委屈又激动地站起身,却不敢言语。
严从铮对他伸出手,无声道:“走。”
走,离开这里,就算亡命天涯,在东躲西藏中艰难生存,我也会履行承诺,把你养大。
李北辰个头不高,但只要他踩在床上抬高手臂,便能够到自己的手。
李北辰怔怔地望着舅舅,爬上床伸出手,却又缩回去,接着缓缓摇头。
他哭得越来越厉害,虽然没有出声,却涕泪横流模糊了视线。
他看向旁边监牢里的父亲,意思是说,自己不能丢下父亲,一个人逃跑。
再看看远处的守卫,意思是说害怕被人发现,连累舅舅,连累看守。
他的犹豫让严从铮急躁生气,他哑着喉咙,再次道:“走!”
这一次发出了声音,远处传来狱卒起身的动静。
“什么人?”狱卒厉声喝问,快步靠近。
“快走!”严从铮再次探下身子,可窄小的窗子卡住了他的肩膀。他拼命向下伸长胳膊,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拉住了他。
下意识地,严从铮猛然回头,同时刺出了手中的匕首。
匕首去势凶猛,击退敌人,他已经翻身而起,要拼命厮打,身子却骤然僵住。
月光下站着一个人。
身材高挑瘦削、玄衣如墨,头发高高束起,脸隐没在暗处,只露出一双锐利清冷的眼睛。
这人的目光从来是冷的、疏离的,甚至对严从铮带着敌意。可今日,他的目光中竟有一丝关切。
李策。
严从铮如遭雷击,身体震颤。
他怎么来了?是林镜告诉他自己跑了?他来阻止自己劫狱吗?
“你快走!”严从铮压低声音说道。
李策没有言语,只是向他伸出手,像严从铮向李北辰伸出手那样,带着关切和担忧,低声道:“走。”
“我要……”严从铮开口。
“你要救李北辰,我知道。”李策道,“你信我,今日不光你想救他。”
严从铮面露狐疑,上前一步,摇头道:“这件事你不要管,叶娇也不要管,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的情绪中有害怕对方被连累的担忧,还有面对心上人的丈夫,那种突如其来的固执和愠恼。
李策握住了严从铮的手腕。
或许是身体羸弱的缘故,李策的力度并不大。可他只是轻轻一握,却仿佛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力量,让严从铮跟着他挪了一步。
“从他们把火箭射入严府时,”李策道,“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皇帝知道叶娇的人在看着严府,严从铮如果跑了,就跟楚王府脱不了干系。
“劫囚是更大的罪过。”严从铮急道。
李策已把他拉到远处高墙下,站在漆黑的阴影中,凉声道:“所以这更大的罪过,让别人来做。”
“可——”严从铮疑惑地开口,与此同时,“轰”地一声巨响,地面巨震,远处的天牢腾起一股土尘,土尘散去后,有一处燃起火焰。
天牢内外顿时乱作一团。
“墙塌了!墙塌了!”
“走水了!走水了!”
“有人逃出来了,快抓人!”
……
狱吏和守卫忙成一团,果然有人从塌落的缺口向外逃去。
“怎么回事?”严从铮扭头看向李策,震惊道。
“快走!”李策向外走去,严从铮犹豫片刻,也跟着他。不知为何,远处忙乱嘈杂,李策却能找出一条安静的道路,并且有人给他们留了门。
从容前行,如同有人清道。
严从铮心神震动。
他是偷溜进来的,可李策竟能光明正大带他走出去。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不起眼的楚王,竟把大理寺收入麾下?
他们刚到门外,找到躲避之处,便听到杂乱的马蹄声向长街聚集,有人高举火把,大喝道:“大理寺有令!抓囚徒!反抗者就地格杀!”
也有人从天牢冲出来,急急地禀报。
“魏王跑了,李北辰不知所踪!”
“是谁劫狱?”前来支援的兵丁询问。
远远地,严从铮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刚才那个是栽赃,不过现在是你劫狱了。”李策道,同时嘱咐严从铮,“蒙上脸,北院墙外有马,你找到李北辰,必有人追击,到曲江池去,别的就看天意。”
“曲江池?”严从铮问。
“叶娇在那里。”李策道,“如果你相信她,就到那里去。”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散淡的笑,“我要去吃酒了,恕不奉陪。”
天牢大开,数百囚徒冲出去,在拼死一搏和原地等死中选择了前者。
吵闹的声音响彻半条街,在略微安静的某处,宰相之子傅明烛仰头喝下一壶水。
他的喉咙很干、嗓子沙哑,必须不断喝水,才能正常说话。
“严从铮得手了吗?”抹干唇角的水渍,他问道。
“那孩子混在人群中,”部下道,“咱们的人故意放水,没追那么急。他只要眼睛不瞎,就能找到。”
这名部下三十来岁,国字脸,穿着大理寺狱卒的衣服,那衣服不太合身,有些宽大。他说话时总垂着头,似乎在躲闪别人的审视。
“太不容易了。”傅明烛叹了口气,对那部下道,“今日咱们放火让他有机会逃命,眼见他翻进天牢,竟然没有得手。那断袖说得对,还得炸开个口子帮帮他。”
“断袖?”部下蹙眉不解。
傅明烛揽住部下的肩膀,向外走去:“六皇子是个断袖,你不知道吗?就是他举荐的你,说你是藏在兵部的鲁氏余孽,必能为我所用。”
那部下脸色僵硬,站住脚,道:“傅公子……”
傅明烛坦然道:“咱们动用了火药,总得给圣上一个交代吧。严从铮可没有火药。圣上查一查,就知道是你帮的忙,炸完天牢,畏罪自杀。事情就说得过去,也能把我们撇干净。”
部下意识到傅明烛的杀意,探手拔刀,却已经来不及。傅明烛紧紧揽着他的肩膀,让他难以躲避,同时把一柄刀刺入他的肚子。
“呲——”
血液漏出身体,紧绷的肌肉顿时松软,部下瞪圆眼睛,双手握住那把刀,想往外面拔。傅明烛却抓紧他的手,刺深一寸。
“这是做好事,”傅明烛的唇角扬起,“你是鲁家人,小时候被送养出去了。就算我不来找你,你也希望能为鲁家做点事吧?”
部下栽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身体,缓慢抽搐。他睁着眼,看到傅明烛蓝色的衣袍下摆在自己脸前擦过,许多随从跟着傅明烛出去了,最后一个蹲在他面前,等他彻底断气。
“父王跑不动了!你……”魏王李琛喘着气,手扶墙壁弯下腰,指着前面挥手,“你跑,往前跑,藏起来!”
许多人从他们身边跑过,没人想拉李琛一把。
李北辰仍然死死地攥着李琛的手臂。
“父王……”他哀哀地叫,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琛终于动怒。
“滚!你滚!给老子滚开!”他挥开李北辰的手,整个人向下坠去,脸上表情扭曲,几分癫狂,几分渴望。xündüxs.ċöm
身后传来马蹄声。
是追杀他们的卫士到了吗?
李琛扭头,见一匹马闪电般掠来,马上的人弯下腰,探手抓住李北辰,把他抓上马背。
“辰儿!”李琛已站不起身子,只攥住了李北辰的短靴,抬头仰望马上的男子。
“严……”他惊讶道。
尽管对方戴着面罩,他还是认出了严从铮的体型和眼睛。
狱丞说严从铮已经免于死罪,说他被皇帝任命为文官,等同升职。
他怎么还回到这里,劫狱救自己的儿子?
“放手。”严从铮高高扬起马鞭,重重打在骏马身上,也打在李琛身上。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向前奔去。
李琛被带倒在地,手中仍攥着那只靴子。
他趴在地上,泪水涌出眼眶,流血的额头紧紧抵着地砖,哭号起来。
追击而来的卫士按住他的身子,有人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掀起来,确认道:“没错,是李歹。”
“抓走!”
“他儿子呢?”
“继续追!”
许多人向前追去,李琛直勾勾盯着前面的暗夜,突然冲出去,抱住一个人的腰。
“不要追!不要追!”他疯了一般叫着,用尽全身力气阻止卫士。
“滚开!”
卫士用刀鞘砸开他的手臂,冷硬的长靴踩在他脸上。他一动不能动,只剩下那一双眼睛,还盯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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