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源自蜀州川县的贡绸,产出极少,一年只有十数匹,全部敬献于皇室,是‘民不可用’的御用贡品之一。”
苏悯说着,又让人取来了蜡烛,灯火往软绸上一照,原本黯色的布料立刻回转出金翠的流光,一眼便可见其不凡:“而这乃是蜀州矿石染就而成的霞雀红。”
苏悯放下了烛台,从怀中取出了一本案册,放在托盘上由衙役上呈于京兆尹。
“这是我从贡绸十年来的记载中择出的一册,六年前腊月辛末,长五尺三、宽一尺六的霞雀金云纹锦缎,由华阳公主赐予殷将军家眷柳氏,案册中有所记载。”
京兆尹翻阅了案册,发现确有其事,而一旁的衙役也已经取出了衡量的标尺,当场衡量了软绸的长度与宽度,确定是长五尺三、宽一尺六。
“而西平郡王世子正是在当天的皇宫宴席中出事。”苏悯看向望凝青,目光冷冷,“出事后第三天才发现受害人失踪,第六天才找到了尸体。”
苏悯复盘了一遍西平郡王世子的案件,让在座众人以及旁听的百姓都有所了解,西平郡王世子当时的死被判定为意外,因为“完美无缺”。
京兆尹纳闷道:“既然当时没查出任何死于谋杀的痕迹,你又如何断言这是杀害西平郡王世子的凶器?”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软绸之上,质地厚实的软绸,上面有青绿色的脏污的痕迹,虽说这么不爱惜华阳公主赐下的御物也算不敬,但的确无法与案件联系在一起。
“第一个疑点。”苏悯展开了软绸,指着软绸中段一片深色的痕迹,“这是行凶之后留下的血迹。”
望凝青撩了撩眼皮,淡漠道:“你又如何确定这是西平郡王世子的血呢?或许是我自己取饰品时不慎划破了手指留下的印记?”
苏悯听她辩驳,心中却觉得有些怪异,只因对方分明是在为自己开脱,所用的却是询问的语气。
“其一,这块污迹沾染的痕迹是抹开的,并且血点的散布分位明显不正常。”苏悯让人取来另一块绸布,用红色的墨水点在绸布上,“不管是滴墨还是泅染,血迹本身都不会出现这样的形状。但是如果是这样——”苏悯将红墨涂在自己的额头上,将绸布擦过额角,往上一抽。
苏悯再次展开绸布,白色的绸布上果然鲜明地出现了两种全然不同的血迹——前者分布均匀,血滴形状浑圆;后者分布散乱,血滴呈擦拭后的扇状。
“当初的验尸结果,西平郡王世子身上并无外伤,骨头也完好无损,因为尸体在池水中浸泡太久,皮肤已经腐烂,但也没有发现明显的勒痕。”
苏悯再次展开白绸,宽大的绸布罩住了他的口鼻:“但如果是这样的捆绑方式呢?这样就不会留下痕迹。”
苏悯言辞平淡,语气沉稳,显得极有说服力。众人不由得屏气凝神,顺着苏悯的话语对当时的情景进行了联想。
“其二。”不等京兆尹提出质疑,苏悯让人端上来另一件证物,那是一个不足拇指大小的琉璃瓶,“当初为西平郡王世子验尸的仵作中也有在下,我与其他仵作不同,其他仵作会先行检查身体的内伤与外伤,但我却习惯从最微末的部分查起。”
“比如说——”他举起了琉璃瓶,瓶中存放着几片指甲和一些毛发一样细碎的织物,“指甲。”
原来如此。望凝青垂了垂眸,难怪苏悯如此笃定,原来是在这里出了问题。
“我当时注意到,世子的指甲有几处劈开的地方,世子养尊处优,没有撕磨指甲的爱好。”苏悯沉了脸,“那指甲更像是被丝线挂到后绽裂开来,考虑到世子溺水后或许会挣扎,因此我们没有深究。但我复盘时意识到,一个大量饮酒、喉咙淤堵、又因为额头被撞伤而陷入昏迷的人,会抓握,却不会抓挠。”
“他是在口鼻被缚的情况下挣扎抓挠,才会导致指甲劈开,并且指缝间夹杂了织物。”苏悯捂住自己的咽喉,“而霞雀红中的雌黄在烧灼时会出现蒜臭味。”
苏悯呈上的证物都有标牌,六年前的验尸记录中也的确记载了这一疑点,可以说,证据确凿。
“柳氏。”京兆尹举起了惊堂木,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望凝青面无表情,哪怕案件已经差不多可以拍板定案,她看上去依旧从容。
她这一副供认不讳的姿态,让在场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尘埃落定之时,堂上竟同时响起了三道质疑的声音。
第一声“且慢”来自屏风之后,衣着华贵、面若冰霜的华阳公主从屏风后走出,目光冷冽地扫向苏悯;第二声来自望凝青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殷泽突然开口,状似安抚地拍了拍望凝青的肩膀,自己站起身来直面公堂;而第三位发声之人更是让人意想不到,竟是另一方的状师苏悯。
尊卑有别,京兆尹只能硬着头皮道:“敢问殿下有何指教?”
“本宫对此案尚存疑窦。”华阳公主美则美矣,却如灿阳烈日一般令人不敢直视,此时言语含煞,听得人心惊肉跳。
“敢问苏仵作,就算郡世子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袅袅一介弱质芊芊的大家闺秀,如何能轻易制敌,甚至迫他去死?”
突然被“弱质芊芊”的望凝青扭头看向胡说八道的华阳公主:“……”
然而华阳公主根本不看望凝青的脸色,只是目光如炬地盯着苏仵作:“你既然经手此案,你便应当知晓,郡世子那混不吝的,尸体是在女子净房旁被发现的!”
此话一出,群众顿时一片哗然。先前京兆尹和苏悯碍于皇家颜面有心遮掩此事,只说在池塘中找到尸体,并没有提及池塘地位置。
如今被华阳公主揭开了遮羞布,苏悯倒是面不改色,京兆尹却急得满头冷汗,不停用巾帕擦拭,根本不敢回头看屏风后陛下的脸色。
“是,下官知晓此事。”苏悯拱手作揖,回道。
华阳公主怒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断言袅袅乃是‘谋杀’?她很可能是受到迫害,情急之下发生揪扯,而血迹可能是厮打间沾上的呢?”
望凝青闭了闭眼,只觉得卫朱曦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实在令人无言。苏悯更是苦笑一声,道:“公主息怒。”
“下官对此也有疑虑。”苏悯方才会喊出声也是因为此事还没弄清,他看向一旁的证物,朝着上手微一躬身,坦诚道,“下官推断了这么多,只能凿言柳氏与郡世子之死脱不了干系,但其中的诸多细节尚不明朗。因此下官对案件中‘谋杀’二字取保留态度,正如华阳公主所说,或许是为求自保。”
苏悯话音未落,一直垂眸敛眉的方知欢突然抬头,大声道:“妾身可以作证!柳氏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常佩剑簪,剑技过人,每日清晨都会与庭院中练剑,十多年来风雨无阻!家中下人都可以作证!”
卫朱曦猛然看向她,眼神宛如淬了毒,恨不得把她当堂掐死。
见华阳公主如此,堂上一片死寂,就连旁观的百姓都不敢大力喘息,唯恐惹怒了天之娇女。
“确、确有此事?柳氏。”京兆尹两股战战,却还强撑着体面,询问道。
望凝青不答,却是不等他人搜身,径自从发上拔下一支簪子。她本就妆容素净,发上也并无过多的发饰,此时簪子一抽,一枕水墨般的秀发便披散了下来。
殷泽见状,随手扯下自己的发带为她绾发,望凝青随他去,双手握住簪子的两端微一使劲,一截寒光凛凛的雪刃便从木质的簪身中抽了出来。
旁观的柳夫人经受不住刺激,当场晕厥了过去,望凝青的二哥柳长风一把护住母亲,一时间,众人神态各异。
京兆尹看着那截雪刃,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那凌凌寒光倒映在女子黑幽幽的眼瞳中,不知为何让他心尖一颤,那看似纯良无害的大家闺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
倒是苏悯,他仿佛终于找到了鲁班锁的最后一环,轻叹道:“原来如此。”
“夜黑风高,郡世子图谋不轨,甩开了下人后擅闯女子净房,自然不敢点灯。夫人用灯火将其引致僻静无人之处,趁其不备缚住对方口鼻,以剑挟之。”
苏悯垂头,心中已有了定论:“郡世子并非无畏之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口鼻被缚无法呼救的情况下,他最终被夫人推入了池塘。”
“不止。”望凝青也知道此事已经水落石出,便也将作案的细节坦然相告,“我捶打了他的腹部,令其干呕反胃,伪造他酒醉呕吐以至口鼻淤堵的证据。之后将他推下了水池,将他的头颅磕在池塘边的岩石上,以此抹灭他‘没有呼救’的疑点。”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苏悯更是抬头,神情难掩错愕。
片刻的沉寂之后,苏悯才嗓音干涩地道:“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行事如此狠辣决绝,手段如此细致周详,完全可以被定义为‘谋杀’。”
望凝青漠然地回望他,沉声道:“因为我当时一直在想,如果遇上这事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那会如何呢?”
那会如何呢?苏悯低下头,还能如何?不过是今日的情景重现,他站在公堂上为另一个人申诉罢了。
望凝青看着沉默不语的苏悯,心想,水落石出,这便算案件了结了吧?
然而事与愿违,京兆尹还未抬起的惊堂木第二次被打断了。
“够了。”华阳公主柳眉倒竖,眉头拧得死紧,看着望凝青道,“你还是什么都不说吗?”
说什么?望凝青好悬才没露出困惑的眼神,不等她询问,华阳公主已经猛一挥袖,道:“将证人带上来。”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堂上偏门大开,两名禁卫军押着一名太监走了过来,将那瑟瑟发抖的太监摁在了地上。
“这是淑妃娘娘宫中的太监,当年的宫宴因为母后凤体抱恙,因此宫印转交给了淑妃娘娘掌管,宫宴的席位安排也由淑妃娘娘接管。”卫朱曦道。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那太监来前已经遭受了严刑拷打,早已被吓破了胆,竹筒倒豆子般地说道:“小人是被猪油蒙了心,因为世子霸道不敢反抗,贪那一点阿堵物。世子问我晚宴席位的布置,小人也没有多想,便也、便也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殿下,小人知错了!”
大公主嗤笑一声:“他当时问了什么,你如实招来。”xündüxs.ċöm
“他、他……”太监两股战战,头颅垂得更低,声如蚊呐。
“世子问……殷将军的新妻坐在哪一阶上。”
小太监说得轻飘,但那字里行间的凶险之意却如寒风过境,冻得场中针落可闻。
众人只觉得心里发麻,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意顺着脊椎骨直窜头皮,令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有几人甚至没忍住低叫出声,为这句问询中深藏的恶意,为这过往中无法言明的凶险,仅仅是细思一番,都让人生出无尽的后怕。
“也就是说——”卫朱曦咬牙笑道,“那混账在家宴开始前便盯上了袅袅,预谋要害她,没错吧?”
事情峰回路转,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本以为是一起见色起意反被杀害的凶案,没料到其中的水这般深,这般浑。
众人低声交谈,窃窃私语,没人发现低垂着头颅的方知欢突然攥紧了手帕,唇色微微发白。
卫朱曦明显有备而来,她斜晲了方知欢一眼,冷笑:“来人,将第二个证人带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青姐:我没有???你们胡说,我没有苦衷!
公主:可我有证据!!!
殷泽:我也有证据!!!
气运之子:没关系,哪怕全世界都以为你有苦衷,我也会带你逃离这里。
青姐:等会儿?我没想让全世界以为我有苦衷啊?
气运之子:没事,我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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