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袭来,侵心透骨,抚摸着账册的指尖更是如在冰窟。
楚珩好好欣赏着谢辞此刻的表情,哪怕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可他敏锐地知道,眼前人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很喜欢这样欣赏别人狼狈的模样,尤其对象是谢辞。
即便他的怀桑并非真的移情别恋上谢辞,但他可不觉得,谢辞对郁止半点心动也没有。
就凭他敢起这种心思,他就该死千万次。
可现在,楚珩却觉得自己可以放他一马,可以供他今后多次看戏。
让他尽情欣赏谢辞的狼狈,是谢辞的荣幸,也是他在这段时间给自己无聊时找的乐子。
思及此,他又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人,“谢卿,可有不妥?”
谢辞合上账册,眼眸微垂,“并无。”
“既然如此,那朕便让人将它归档入库,而谢卿你,也可以出来了。”
“关了谢卿这么久,实乃办案人员失职,朕已经惩处过他们,另外,朕赐了你一座宅子,待谢卿出狱,便可直接入住,谢卿蒙冤,朕深感惭愧。”
楚珩说了些场面话,谢辞还不得不接着,“依法查处,臣伪造账册在前,不敢喊冤,谢陛下宽恕。”
“谢卿不过是便宜行事,朕理解,往事莫提,也怪怀桑,他与我赌气闹事,实在不该将谢卿牵扯进来,待他回来,朕一定带他亲自上门致歉。”
谢辞敏锐察觉到了楚珩话里透露出的内容。
郁止不在?他去哪儿了?
他想知道,然而面对眼前的楚珩,他却半个字也不能问。
证据一出,谢辞冤枉,楚珩亲自来天牢放人。
消息传出去,又是好一段君臣佳话,却无人得知,这对君臣之间想的都是另一个人,为的也是另一个人。
离开天牢时,谢辞带走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包括那卷画。
来接他的手下迎了上来,关心询问:“头儿?”
“老大,你在里面那么久,没事吧?”
“老大手里拿的什么?”
谢辞安抚道:“我没事,回去吧。”
见他确实没事的样子,手下人也放下心来,纷纷跟在他身后。
有一人眼尖,视线在谢辞的画卷上看了几眼,震惊感慨,“老大何时这么有钱了?竟然用千年难遇的遇仙木做画轴?!”
谢辞脚步一顿,回头询问:“什么?”
那人惊讶道:“老大不知道吗?你手里画轴用的是据说早已经失传的遇仙木,传说数千年前,天地有灵,一老叟坠河,祈求神仙搭救,天降仙木,浮于水,老叟抓紧上岸,为报恩,将枯木埋于地,整日跪拜,数年后,枯地逢春,嫩芽新生,是为遇仙木。”
“传说此木遇水不朽,火烧不坏,虽重却不沉于水,坚硬牢固,可当利器。”
说话那人的出身也不平凡,所在家族虽比不上大世家,传承却也不少,因而知道的也就多些。
“不过传说也就是传说,真假谁也不知,毕竟也没人亲眼见过,倒是真有那等能力的一种木头,只是很难得,早已灭绝,有的也只是从前留下的。”
谢辞挑眉问:“那你怎知它便是?”他看着画轴。
“从前有幸见过。”
谢辞没再询问,也没解释这卷画并非他的。
身后几个手下的挤眉弄眼他也当没看见,径直离开。
他搬进了楚珩新赐的住宅,然而他真正住在那儿的时间并不多,反而更多时候都在衙门。
账册归档后,他又找机会调出来看了几次,然而无论多少次看,他都明确知道,这账册是真的。
从前遍寻不见的东西,如今却轻而易举出现,容不得谢辞不多想。
回想当初调查时和郁止的相处,一些不起眼的事都被放大。
谢辞不由闭了闭眼,或许楚珩说的是真的,这些都是郁止做的障眼法。
从头至尾,截留账册的是他,诬陷自己入狱的是他,如今,将账册拿出,还他清白的还是他。
至于原因……
当真如楚珩所说,只是他们之间吵架闹矛盾,所以才将他牵扯进来吗?
若当真如此,那在牢里的那段时间算什么?
谢辞不想去想,感情告诉他并非如此,他能感受到郁止的回应,能分辨得出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
可事实又告诉他,他的想法猜测是错的,他找不到其他答案。
所以,郁止,你到底……
谢辞将画卷收起,想将它压箱底,然而到底没舍得,最终将它搁在枕边,安枕入眠。
于卫国议和一事已谈妥,然而边境大军仍没有回京的趋势,有人疑惑,有人不安,有人已经猜到了什么。
楚珩在金銮殿上,稳如泰山,对于朝臣们请求收回大军的要求视而不见。
几次下来后,便是从前不相信的,现在也猜到了。
楚珩就没想议和,一切不过是个幌子。
然而比其他人想的多一点的是谢辞,既然楚珩不想议和,那所谓的送亲……
他心头一跳!
下朝后,谢辞不知不觉来到郁家。
“请问阁下是……?”门房疑惑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若非对方穿着官服,恐怕他会以为是闲逛的普通人,将人赶走。
谢辞犹豫片刻,方才沉声道:“我是你家郎君的朋友。”
房门眼中将信将疑,“原来如此,怠慢了阁下,不过大人,我家郎君如今不在府中,大人怕是来错时候了。”
“无事……”谢辞正要离开,忽而耳边传来一道惊讶之声。
“谢指挥?”
谢辞转身看去,便见一少年走过来,“谢指挥今日怎么有空来访?”
门房见真是认识的,暗暗松了口气,对待谢辞的态度和笑容也认真许多。
谢辞看着郁二郎,片刻才道:“无事,就是随意来看看。”
郁二郎心说这是什么理由,也不知道找个走心的。
兄长怎会……
不过兄长临走前,确实吩咐他照顾对方,就算不是正经嫂子,那也应当是被兄长放在心上的人。
比起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眼前人似乎好多了。
“谢指挥若是不嫌弃,不妨过府一叙?”
谢辞本能拒绝,心想事情若是传入楚珩耳中,恐怕又要多生事端,他自己一个人不怕,可郁家家大业大,经不起折腾。
“身上还有要事,不便打扰。”他拒绝道。
郁二郎也没过多挽留,目送他离开。
看着人走后,郁二郎才摇摇头回府,兄长这眼光,总算比上个好。
他哪里不知道谢辞来郁家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是没有明说而已。
明知郁家或许有危险,却还是上门关心,这比那个非但不在意他们,随时能够牺牲,并且害死他父亲的人好多了。
“二哥!”郁听澜回来,紧张道,“我听说这回和亲是个幌子,那兄长呢?他不会出事吧?”
郁二郎安慰她道:“放心,你还不信他吗?一切都会没事的。”
郁听澜勉强安下心来。
被许多人惦记着的郁止正远在边境。
再往前走不久,便是异国他乡,是卫国领地。
“大人,长公主醒了,闹着一定要见您。”耳边传来士兵为难的声音。
郁止头也不抬,“路途遥远,前方道路艰难,本官还要派人勘察地形,告诉长公主,与其有那个时间和精力,不如节省体力。”
用药次数太多,长公主体内已经产生了免疫,又不能加大剂量,如今她醒来的时间越长,并且比一开始更有力气。
她挣扎着要下车,碍于她的身份,队伍的人又不能真拿她如何。被她以自己性命威胁着,竟也下了车,走到了这儿来。
刚来这儿后,长公主便听到郁止这句无情的话。
她气骂道:“郁止,你个犯上作乱的混账!”
“你以为楚珩那个混蛋甘心雌伏于你就是对你真心吗?!”
所有人:“……”
他们听到了什么?不不……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有。
只恨自己耳朵和腿脚太灵敏的他们想要逃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战战兢兢待在原地,只当自己耳朵聋了。
想到,作为当事人之一,郁止的态度反而比他们还自然。
“长公主若是只想胡言乱语,那请恕臣没那么时间陪您耗。”
他拍拍衣服起身,似乎要进入队伍,带领所有人继续前进。
见状,长公主紧张道:“等等!别去!别再走了!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她语气惊恐,浑身颤抖,冲上前就要试图扯住郁止。
她满脸惊惧且认真的表情,当真唬住了一些人,在其他人失神时,他成功来到了郁止身边,“别再走了!快回去,我们快回去!”
郁止皱着眉,不太相信的模样,“长公主殿下,您肩负着和亲的重大使命,在和亲成功之前,臣必定会护您周全,切莫要胡思乱想,危言耸听。”
闻言,队伍里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松了口气,看来郁侍郎是真的不知道。
想起陛下的命令,他们可是知道,队伍里真正需要保护的人究竟是谁。
沉了沉眼眸,一人上前,“长公主殿下,轻上马车。”
“不要,我不要回去!要去你们去!”长公主强烈拒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主子有什么主意,想把本宫送去卫国受尽磋磨?哈哈!别想了,就算不死在路上,等去了卫国,本宫也要闹得你们不得安宁!”
长公主可不觉得楚珩有什么好心,她是被楚珩拿来物尽其用的弃子,随时可以舍弃,只有郁止,楚珩不会舍弃郁止,只有跟着他,自己才有一线生机!
郁止并非不知道长公主在想什么,然而他又不是喜欢大发善心的人,他对长公主没什么好感,不会刻意害她,却也不会拼命救她。
队伍行进至卫国境内,所有人都警惕了起来,情况颇为诡异。
按理来说,卫国主动求和,和亲使团到来,他们必定会为了和平尽力护他们安全,他们不该紧张。
但他们偏偏紧张了,郁止将其看在眼里。
走过了卫国边境,正要与卫国迎接使团的人员接应时,意外发生了。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一群黑衣人,凶恶至极,对使团人员出手,招招致命,顷刻间,和亲使团便乱作一团。
郁止抽出长剑便要对敌,却有一群士兵围上来,“大人,我们先送您安全离开!”
郁止皱眉,随口丢下一句,“保护长公主!”
这些人对视一眼,纷纷默不作声护着郁止。
马车里的长公主早听到声音,换上准备好的普通衣衫跑了出来,试图浑水摸鱼,趁乱离开。
然而她一个女子实在过于醒目,哪怕尽力掩人耳目,却还是能让人轻易看清。
“杀了那个女人!”黑衣人一拥而上。
其他人正要护着郁止离开,至于长公主,什么长公主,长公主已经死在了卫国劫杀里,殉国而亡。
然而当他们回头一看,顿时一愣。
郁止呢?
之间方才郁止所在之处,已经空无一人。
不等他们多想,黑衣人更猛烈的攻势便又上来,“杀!”
御书房内,安神香静静燃烧,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安神定心。
楚珩一手支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正翻看着手下调查上来的有关于郁家的资料,他正试图从中挑选出有关于郁家最好做文章的一些事。
家族太大,总有漏洞,哪怕郁家家风严谨,也免不了这现象。
而楚珩要做的,便是抓住这些漏洞,尽量将它们放大,他要让郁家不得翻身,没有退路。
唯有如此,他才能将郁止困在身边。让他永远也不能离开。
“陛下!前线紧急消息,还请陛下前去!”
楚珩双眼微亮。
前线能传来什么紧急消息,无非是他安排的那些。
“走!”
然而事情却出乎楚珩意料。
不,应该说一切都挺好,是他计划中的样子,除了一件事……
“你、说、什、么!”m.xündüxs.ċöm
楚珩从龙椅上站起来,沉着脸,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身上还受着伤的那人面前,“……你刚才说什么?!”
那人脸色惨白,额头直冒汗,他身上确实有伤,他想着自己没能完成楚珩的命令,心知这回定是性命难保,却还是尽职尽责道:“陛下,是属下无能,和亲使团中途遇袭,长公主被乱贼所杀,郁侍郎为保护长公主,坠崖身亡!”
他话音未落,便感到胸口一痛,楚珩抬脚便狠狠踢了他胸口一下,他沉着声音,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那人身子歪倒在地,却坚持爬起来,咽下嘴里的鲜血,争取不吐出来。
然而他这样子,却是已经无力再说一会。
楚珩抬脚便要再踹,连忙被一旁怕出事的小林子拉住,“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楚珩的脸色苍白如纸,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却又什么都听见了。
比如刚才那人所说的郁止动向。
他眼前一黑,脑袋一晕,整个人就要倒在地上。
群臣见状忧心不已,纷纷关心道:“陛下保重龙体!”
楚珩一把推开搀扶着他的小林子。来到传信的那人面前,“你再说一遍!”
那人忍着疼痛的胸口,将事情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
在说及郁止为了保护长公主而掉下山崖时,他明显感觉到楚珩身上越来越危险的气息,好在他说明他们没见到尸首,说明郁止还有可能活着!
得知这一消息,楚珩当即坐不住了,什么打压郁家,什么要看谢辞笑话,什么都不如眼前之事重要。
他当即不顾此时还有不少文武百官在场,他当即起身道:“来人!朕要出宫!”
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陛下!”
“陛下三思!”
“陛下,万万不可啊!”
官员们纷纷跪地阻拦,除了同样走神,并且心思不在这儿的谢辞。
楚珩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回了后宫。
众人知道这位皇帝有多么任性,至今不肯成亲选秀便能看出一二,纷纷皱着眉商议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
“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郁怀桑而已,死便死了,万岁为何如此作态?难道真的……”
“呸!小心着嘴!”
“别吵了,快商量一下怎么把陛下劝住!”
谢辞看了那群正在争吵的官员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开了这儿。
正如他人所说,楚珩是个任性的人,他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拦。
然而这回却出了意外。
当他回到宫中,想要换上常服,准备出宫寻人时,迎面却撞上了不知等在了多久的一位老皇叔。
楚珩皱眉,“老皇叔也是来劝朕的?”
他声音僵硬,若非还有要找郁止的念头撑着,这会儿恐怕已经倒下,看着眼前人,整个人也浑身紧绷,宛如严肃备战状态。
老皇叔摇头,“老臣不敢。”
“不敢就让开!”楚珩冷声道。
他双目赤红,充斥着凶光和厉色!
“陛下稍等片刻,老臣今日前来,乃是为了一件事。”
楚珩停下脚步,他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死死握紧!
“有什么事不能改日再谈!”他没好气道。
老皇叔也不说,只从袖中抽出一卷玄色绢绸。
“先帝遗旨在此,楚珩接旨。”
楚珩缓缓扭头,望着老皇叔手中确实如先帝在时规格一致的圣旨,心中一片茫然。
他脑子里不知想到了多少事,然而最后的最后,却只剩下荒唐二字。
为什么会有遗旨?先帝何时留下的?为何瞒着他?为何今日才拿出?
沉重的心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本该因为听说郁止下落不明消息而麻木僵冷的心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良久,烈日当头,他终是缓缓屈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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