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则是金色三足香炉,散发袅袅青烟,一根根斜插的黄香尖端闪烁红且明亮的火焰。
供桌下方,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李湘君跪坐在蒲团上,这位气度雍容的妇人双手合十,闭目默默诵念叩拜。
深紫色的长裙因跪伏动作,紧贴曲线,于稍显丰腴的腰肋下勾勒出绵软浑圆,与女儿形成鲜明对比。
“娘亲。”裴秋苇轻声靠近,低声开口唤了一声:
“午饭又命下人热了一轮,多少吃些吧。”
李湘君睁开双眼,神色明显憔悴,摇了摇头,说道:
“娘亲吃不下。”
裴秋苇眼眶一红,道:
“那谢文生不是说了,三黄县的灾厄已然结束,想必人已在返回的路上。”
昨日,阴阳学宫腾起冲天光束后,身在府衙商议的一群“权贵”当即动身,赶往学宫询问状况。
那些次一级的官员并不知晓监正在此,但知府等人是知晓内情的。
抵达学宫后,却未能见到监正,却也被谢文生告知了大概状况,得知灾难已止。
知府与夜红翎等人心情自不必说,裴氏母女同样激动欣喜,回府内继续等待。
李湘君摇了摇头,凄然道:
“虽说这灾止住了,可你那弟弟,安危如何终是没个准信。一日不见人,为娘便一日放不下心来。”
裴秋苇劝道:
“裴钱既是追随季司辰与道门圣女一起,定不会出事。”
李湘君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这也是这段时日以来,母女心中最大的“安慰”。
裴秋苇见娘亲神色稍有好转,趁热打铁转移话题,她看了眼供桌上并排而立的道尊与佛主,有些头疼道:
“娘,怎么又给佛像请回来了?”
澜州因毗邻南唐国,故而佛道的存在感远比神都城中高。www.xündüxs.ċöm
且不提余杭周边那座大名鼎鼎的“云林禅寺”,百姓家中也有许多供奉佛主的。
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不涉及大范围布道,且“道门”对民间信仰并不怎么在意……但毕竟有“国教”这一层在,一些官员、权贵、大户人家或多或少,都会避讳一些。
裴氏香堂内,往日也只供奉道尊,以及民间神话中衍生出的一些道门“神仙”。
李湘君叹息一声,捏着手绢道:
“近来咱家灾劫频频,多供一个,总多条路。况且都说佛门更灵一些,像是那云林禅院里,送子观音便听说很灵验……”
就突出一个实用主义。
“……”裴秋苇无语。
按理说,裴氏本就走武夫体系,对修行的了解远超寻常人家,不该盲信这些。
但再想到近几个月,裴氏先后遭难,李湘君一个凡俗妇人,渴求信仰依托也不意外了。
“那不如再干脆些,将国师也供奉上。”裴秋苇道。
李湘君闻言,忽然扭头看了眼院外,见下人离得院,低声拉着女儿道:
“为娘近来也在想这件事,你说,近来这州府变化,是否都是那些‘夺舍妖人’作怪?你爹怀疑,可能……是古时候一些强大的修行者活了过来。”
裴秋苇吓了一跳,道:
“娘,这不可能吧。”
李湘君却摇头,道:
“为娘原本也是不信的,但万一呢?伱大哥不就是……为娘在想,若你爹的猜测是真的,那国师、神皇、道尊、佛主……这些大修行者,会不会也陆续回归现世?如今的乱子,包括三黄县的事情,都只是这场大变局的前奏?”
虽无消息渠道,但经历了“大公子”事件,裴氏家主基于经历,以及搜罗来的信息,做出这种推测,并不意外。
裴秋苇惊的不敢吭声。
少女抬起头,望向供桌上的神佛金身,只觉这些死物好似都活了过来,用诡异眼神盯着自己,顿感毛骨悚然。
强自镇定,道:
“若神皇与国师真活了,那对咱家也不是坏事。”
李湘君却没那般自信,忧虑地说:
“昔年神皇赐予咱家富贵,乃是奔着老祖宗。也是为了还人情债,那张欠条早已没了,又哪里有四百年都还不完的恩情?所以,娘才要你考虑下那季司辰,此人据说乃国师关门弟子,若能重新牵上这条线……”
裴秋苇冷不丁再次遭到催婚,脸颊腾的红了。
不过她不愧是第一才女,思路敏捷,反向催生道:
“娘你还是多关心自己的肚子,争取尽快给我添个弟弟才是。”
李湘君一脸忧愁,正欲开口。
突然,门外一片骚乱,家丁兴奋地跑过来,远远便喊道:
“夫人!小姐!三少爷回来了!”
……
老柳街。
“楼主,根据情报,那叛徒就住在这里。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时间与容貌也都吻合。”
红缨女侠抖了抖手中的画像,眼神兴奋而危险地盯着前头。
身后,是一名名听雪楼女侠。
气氛有些凝重肃杀。
听雪楼主站在人群前头,面纱上方,一双眸子带着冷意与威严:
“封锁周遭,红缨,随我前往叩门。记得莫要惊扰邻里,江湖上的事,江湖了解,莫要波及普通百姓,引来朝廷也是麻烦一桩。”
众人抱拳拱手:“是!”
旋即,四散分开。
只剩下二女迈步,在书画店老板等人好奇的目光中,走入隔壁的泥瓶巷,来到了方家母子的宅子外。
楼主轻轻叩门,可手甫一挨到门板,这虚掩的院门竟就此“吱呀”打开了。
素雅干净的小院内,屋檐下。
穿着粗布裙子,头戴一根铁钗,颌骨突出,以泼辣性格闻名邻里的女房东“方铃”静静坐在檐下的石台上。
双腿上摊开一块黑布,其上工整摆放一枚枚雪亮的飞刀、银针,其正用那双干惯了粗活的手,一点点擦拭武器。
听到院门打开,“方铃”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略显瘦削的脸上没有意外,只有了然与母狼般的阴狠:
“南宫婉,果然是你。”
被点破真名的听雪楼主眉毛扬起,疑惑于对方的冷静,似乎……其早已聊到了自己的到来?那又为何不逃?
旁边的红缨女侠沉下脸来,怒道:
“大胆叛徒,竟敢直呼楼主名讳!”
南宫婉打断道:“红缨。让我与她谈谈。”
红缨忿忿不平道:
“楼主,与这叛徒有何说的?直接拿下才是,小心她跑了……”
方铃冷笑一声,眼神绝望,嘲弄道:
“分明都已拿捏了我的死穴,还怕我逃掉么?说吧,要我怎么样,你们才肯放了我儿子。”
南宫婉:??
红缨:!!
二女同时一怔,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
……
福来客栈。
甲字三号房,一桌酒菜色香味俱全,一张泛黄的陈旧欠条,平整摆放于桌面,可桌旁的二人却视若无睹。
季平安摘下斗笠,露出的并非上辈子的容貌,也非“季司辰”的真容。
而是马甲“李安平”的样貌。
“李……李先生?!”
对面,小胖墩方世杰眼孔撑大,失声喊出对方的身份。
双方虽未曾正式见面过,但住的那样近,他对于自家这名算卦上颇有些名声的租客的模样并不陌生。
怎么回事……一静斋的租客是星官?
所以,自己很早就已暴露于对方眼前?是谁安排他到来?
难道一切都是为了今日……怎么可能。
这一刻,初代神皇心神大动,隐约间,只觉自己是一只小虫,早已跌入一张黑暗中悄然编织的蛛网。
脑补出至少三十集权谋电视剧。
但下一秒,当他看清了“李先生”的眼睛,听到了对方那句带着感慨与笑意的话,整个人真的愣住了。
“好久不见,老朋友。”
老朋友……
朋友……
神皇恍惚间,脑海中突然应激飞出一段久远的记忆。
那是在大周立国,登基大典当夜,文臣武将们在皇城大殿中纵情吃喝,笑闹。
酒过三巡,自己这个“皇帝”却悄悄溜了出来,拎着一坛酒,在守城士兵们惊愕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上了城头。
挥手赶走了站岗的禁卫,就这样在皇城楼上手舞足蹈。
直到发泄完了,才扭头看向迈步走上城头,穿着一身宽大的绣着星图长袍,长发披洒的大周国师。
“国师,朕的江山壮否?”
“雄壮。”
“朕的军队强大否?”
“强大。”
“朕当年吹下的牛,实现否?”
“实现。”
神皇哈哈大笑,穿着濡湿的,因为赶时间线头还没剪干净的龙袍,将酒坛朝墙头外一丢,听着“砰”的一声炸裂声,张开双臂,望着万家灯火,又哭又笑:
“可惜朕的很多兄弟看不到这一切了,你还记得当年,你我从一个小小山贼城寨起兵,最早跟在我们身边那些老朋友吗,能活着撑到今日大典,受封赏,站在这神都城里的,还有几人?”
大周国师负手站在夜色中,城头上,头顶是无尽璀璨星海,前方是地上万家灯火。
他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宁和,与包括神皇在内的,一群开国功臣们的失态形成鲜明对比。
似乎,这无数人做梦也不敢想的大成就,大功绩,足以青史留名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尔尔。
大周国师看了神皇一眼,说道:
“陛下,今日之后,再没有朋友,只有君臣了。”
初代神皇一怔,然后失魂落魄地以手按着城头,有些沮丧,有些失落,但偏生又无力反驳,末了,忽然说:
“那你呢?你我还是朋友么?”
大周国师想了想,认真说道:
“是。”
于是,初代神皇终其一生,只称“朕”,却未曾自称过一句“寡人”。
回忆结束,蜷缩在一个七岁幼童体内的初代神皇怔然地凝视着“李安平”的那双眼睛,忽然颤声道:
“国师……是你吗?”
季平安微笑点头:“是。”
不需要再作试探,当两个曾并肩战斗近百年的“战友”,经过了一路“绑架”,并重新坐在一张桌子旁,说起曾经的旧事。
饶是彼此换了皮囊,但不做掩饰下的神态流露,是再高明的易容与幻术都无法造假的。
沉默。
饭桌旁,初代神皇呆呆坐着,身上的木环悄然解开,人却不动,只是呆愣楞坐着。
窗外流水潺潺,鸟鸣阵阵。
阳光斜斜从窗子照进来,洒在酒盅上,反射出一片金光。
神皇想不到,自己苦苦寻找了数月,历经无数次“毒打”,甚至险些被军府与“人世间”抓走,所要寻找之人,就在一巷之隔的一静斋。
国师也想不到,那个无数次返回老柳街,都被自己习惯性忽略的稚童躯壳里,住着曾经的故人。
没有许苑云重逢后的哭泣与拥抱。
也没有魏华阳见面后的激烈与冲突。
沉默中,季平安端起酒盅,与同样举杯的方世杰轻轻碰了下,二人一饮而尽,恰如当年。
“咳……咳咳咳……”
下一秒,本来很有些美感与庄严气氛的场面,就给方世杰一连串的咳嗽声破坏了。
小胖墩喉咙似火烧,稚嫩圆润的脸蛋呛的通红,扶着桌案一阵咳嗽,呸呸呸吐酒水,骂道:
“你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喝酒?!”
季平安无语道:“怪我咯?”
方世杰咳嗽了好一阵,终于缓了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重新坐回了条凳,黑着脸:
“所以你早知道了朕的身份?”
季平安理直气壮:
“上午才知道,你娘说是你失踪了,找我来占卜,然后在你的卧室发现了虎皮裙和金箍棒。”
那不是太后……方世杰黑着脸:
“那你方才一路那般对朕。”
季平安呵呵冷笑:
“我那时候也不确定是你啊,对吧?‘国师’?”
方世杰表情一僵,小小的身子尬住了,布鞋里十根脚趾蜷缩,恨不得扣出一座神都城。
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扯虎皮,自称“大周国师”的一幕。
想着对方当时藏在斗笠下的脸上可能浮现的古怪笑容,初代神皇浑身发抖,脸颊通红,突然后悔重归人间。
脸厚心黑的神皇也扛不住社会性死亡。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方世杰干巴巴解释。
季平安俯瞰小胖墩,呵呵笑道:
“你继续编。”
眼瞅着曾经的开国皇帝脸红的要烧起来,季平安也不再逗弄,询问其神皇这段时间的经历。
方世杰唉声叹气:
“正如你所见。朕苏醒后,发现自己就成了这个鬼样子,原本想着修行,恢复实力,但好死不死,这稚童太过年幼,气海都未成型,根本承受不住天地灵素灌溉,你也知道,朕的那皇极吐纳法无比霸道与强大……”
季平安自动忽略他吹嘘部分,拿起筷子夹了口肉吃了,道:
“所以,你就收服了一群童子军?”
“……”方世杰耳根发红,感觉上辈子累积的丢人场景,都不如这短短两月,干脆破罐子破摔,摆烂道:
“朕能有什么办法?这天崩开局,换做你,能比朕好到哪里去?”
不……我比你表现好多了……我如今这副躯体当初的修行资质也是奇差无比……只好窝在雷州,用了小十年逆天改命,调理根骨,加上为了顺利考入钦天监,完成计划,刻意没有急着修行……否则,何至于如今也才破九……季平安心中腹诽。
方世杰愁眉苦脸:
“我又不敢真的玩劳什子‘人前显圣’,谁知道身份曝光后,是好是坏?只能低调些,想法子与老兄弟们联络。却频频被那唤作方铃的民妇打断。”
低调……季平安嘴角抽搐,道:
“这点你倒是说对了,若是你主动自曝,恐怕真要大祸临头。呵,你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子孙,可不是个心软的。”
方世杰皱眉:“什么意思?”
季平安夹了一口菜,慢条斯理,将元庆帝安排大东军府派兵刺杀他,以及暗中抓捕重生者,开启“搜魂”的事叙述了一番,道:
“前者也就罢了,无非是帝王心术。但后者可就有趣了,那中郎将当初可是毫不犹豫,直接搜魂。显然,元庆帝并不在意重生者的死活,只想江山稳固。”
方世杰听懂了,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当初孙显祖强势搜魂,就令季平安心生警惕,要知道,“搜魂”是极狠毒的法子,受术者必遭重创。
也就是说,元庆帝根本不在意抓到的重生者是谁。
否则,但凡有些顾忌,考虑到开国的“神将”们,大周国师,乃至初代神皇也可能“重生”,也不会如此轻易,便动用“搜魂”。
“你是说,朕那不肖子孙,是连朕也想扼杀?”方世杰怒气冲头,浑身发冷。
季平安说道:
“还记得我当年与你说过的吗,古今帝王,能坐稳江山的,绝无心慈手软之辈。”
方世杰颓然,苦涩道:
“你说的对。朕这子孙,还当真是青出于蓝。”
一时沉默。
若寻常人,得知子孙如此不肖,大概要心态大崩,但神皇终非凡人,略做调整,便沉沉吐气,可爱的小脸上一片严肃:
“你放心,元庆胆敢派人袭杀你,这件事日后我会给你个交代的。”
季平安对此倒不太在意,笑道:
“再说吧,原本我想着,若迟迟不见你,以后找机会帮你惩戒一番。但你既已活了,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方世杰却摇头:
“一码归一码,我又不只元庆一个子孙。”
说的好有道理……你孩子多你厉害……季平安闷头吃菜。
方世杰这会才回过神来:
“等等,你说元庆针对钦天监,派兵杀你……所以,你现在到底什么身份?”
季平安手指在额前一点,解除易容,恢复本貌,淡淡道:
“大赏魁首季平安,你该听过吧。”
是你!提前补全诗文断章的那个……方世杰瞠目结舌,突然明白,当日自己计划补全诗词,以“神童”身份出道的计划失败的罪魁祸首是谁了。
同时,二人大相径庭的“开局”,令初代神皇幼小的心灵遭受了极大的暴击:
大家同样是开国强者,为啥重生的待遇差别如此之大?
国师重生,直接是钦天监天才弟子,破九修为,名声大噪,身旁书童、丫鬟、“娇妻”一应俱全……天胡开局。
自己重生,却是个七八岁稚童,开裆裤刚脱下没多久,头顶只有个泼辣民妇镇压……天糊开局。
“不公平……”
初代神皇无语凝噎,旋即,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你这胎运未免好的过分,怎么这样巧?恰好夺舍星官?完美适配身份?前期修行都省了,还有……不是传言说,你这身份乃是大周国师提携的弟子?”
太巧了!
方世杰本能觉得不对劲。
季平安丝毫不慌,继续吃菜。
下一秒,方世杰恍然大悟,猛地站起身,踩着条凳义正词严,拍桌道:
“你小子是不是早算到今日了?你那星官途径,最擅长窥探未来,那劳什子大衍天机诀,我是眼瞅着你修成的,何况你又比我多活了几百年,晚年的时候肯定更强了,又恰好是研究星空的……所以,你死前就对今日有所预感?提前给自己安排了个身份?肯定是这样!”
脑补成功!
季平安放下筷子,含糊道:
“差不多吧。不过这件大事疑似涉及天道,乃至上古时的一些隐秘,凡是重生者,都无法被占卜成功。所以,我也只模糊感应到了一部分,也没想到,事情会是如今这般。”
方世杰毫无怀疑,道:
“所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季平安摇头:
“这几个月,我也一直在调查,只是收获的线索支离破碎,还没有突破性进展。倒是重生者见了好几个……”
接着,他挑拣着不涉及自身秘密的部分,将如今的局势和情况大概说了一番。
四圣教复苏……人妖两族争锋时期强者也已归来……五大派与朝廷皆在寻找……方世杰听着这些情报,脸色阴晴不定。
突然从条凳上跳下来,背着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
仿佛回到了昔年,打天下时候,在军帐中思考大事般。
下一秒,方世杰扭头,表情认真道:
“国师,我们得做点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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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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