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云怒号,大地浊浪排空,整片大地都已被洪水吞没,繁华的建筑或倒塌,或被灰浊的污水吞没,天地一片昏暗,分辨不出时辰。
“咔嚓”声里,昏暗的天穹划过蛛网般的雷电,短暂将大地映照的一片惨白。
离阳半个身子,趴在一只木板上,拖着其上的一个布袋,在水中挣扎。
兜兜转转从禅寺的前殿,绕开倒塌在污水中的大树,穿过垂花门,朝后殿某个方位游去。
漫天的冷雨瓢泼般落下,他一身道袍湿透,黑发散乱。m.xündüxs.ċöm
只有腰间用麻绳拴着的一柄剑尚且能“证明”,其乃一名大修士,而非遭难的凡人。
终于,他扑腾到了院中一口古井旁。
说来也怪,分明周遭地面已积满了雨水,可灰浊的洪水在抵达这低于水平面的井口处,便会被无形屏障抵挡,绕开。
仿佛此间,乃是唯一的净土。
离阳先将沉甸甸的布袋丢进去,然后身体一滚,径直跌入井口。
……
“咚!”
无处不在的雨水不见了,离阳感受着身下的冰冷,与躯体的疼痛,仰面躺在地上,胸膛起伏,轻轻喘息着。
好半晌,他才缓缓坐起身。
井下竟另有乾坤,乃是一座形似地窖的“地宫”,并不很大,呈现环形,周遭墙壁上绘制着斑驳脱落的壁画,一览无余。
这里唯一的光源与“出口”,便是头顶约莫十米处,一个圆形的“井口”,有晦暗、惨淡的光线斜落下来。
而在这一束天光的尽头,则是空荡地宫里唯一的一座石质莲台。
莲台有些年月了,表面油漆已脱落,边角都缺了几块,台上却端坐着一道女子的身形。
青丝如瀑,身披白衣,赤足如雪,美艳绝伦。
女子浑身肌肤白皙如凝脂,眼睛仿佛两颗透明无色的琉璃珠,冷漠、庄严,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之感。
她沐浴在惨淡的天光里,手中擒握着一只玉净瓶,正冷漠地俯瞰着他,仿佛一尊神像。
只是若仔细观瞧,便会发现女子白衣下摆一片殷红。
有丝丝鲜血沿着盘起的长腿外侧缓缓滑落,“滴答滴答”积成一滩。
嘴唇亦毫无血色,透出一股虚弱与无力。
“你回来作甚。”琉璃菩萨的声音很悦耳,却不掺杂半点感情。
离阳拖着疲惫的躯体,没搭理她。
靠坐在地宫的墙壁旁,先将靴子脱下,倒出里头的积水,又用手拧动身上湿透的道袍。
做完这一切,他才拉过那只千辛万苦,从禅房里带回的布袋,将绳结扯开,翻出几个瓷瓶,抬手丢向莲台:
“在寺庙里找到的金疮药。”
琉璃秀眉颦起,淡淡瞥了眼面前的药瓶,冷漠道:
“本座乃观天修士,佛门菩萨。”
“然后呢?”离阳嗤笑一声,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一双黑眸带着一丝嘲讽:
“本真人莫非就不是观天修士了?结果呢,还不是如一条狗一样泅水爬回来的?你我如今的伤势,彼此心知肚明,体内那一丝灵素能发挥出多少力气?与普通人有何区别?”
他目光又投向女子菩萨双腿,道:
“这等外伤,若是以往,你我呼吸间便可愈合,可现在……”
他“呵”了一声,毫不留情地点破对方状况。
琉璃菩萨沉默,并未辩驳,嗓音依旧平静:
“我怎知这些不是毒药?”
离阳表情夸张地“哈”了一声:
“都这个时候,你还觉得我与妖族勾结?是叛徒?要害你?”
琉璃菩萨平静说道:
“若不是,那几名妖王缘何出现。”
离阳反唇相讥:
“对方怎么知道的,你来问我?若不是我捞了你一把,你如今早不知在哪个坑里被淹死了。”
琉璃菩萨白衣下胸膛微微起伏,声音似乎有些不悦:
“若非我告知你此处可避难,你难道就不会被淹死?捞我?恐怕是想擒拿本座吧。”
这句话说出,她才仿佛终于有了一丝“人气”,不再是宝相庄严的佛。
两人无声瞪着彼此,一时都没再吭声。
此前,离阳被琉璃击败,施展水遁之法钻进钱塘江躲藏,恰好远远目睹妖王现身,围攻女子菩萨的一幕。
略作迟疑,结果就看到琉璃施展法相,一个空间跳跃,昏迷着从天上掉了下来。
来不及细想,他下意识将对方捞起想逃,迎面而来的,便是江水决堤,天昏地暗。
二人先后重伤,气海如同漏了气的皮球,挣扎了片刻,灵素就耗了个一干二净。
关键时刻,琉璃苏醒,指点他一路跑到了云林禅院,躲在了这一口古井中,才得以存活。
而在避开了被淹死的危机后,两人转回神来,陷入尴尬境地。
不久前打生打死,如今却成了遭难的两只落汤鸡。
接下来怎么办?继续厮杀么?
一来,二人都没了什么力气,与普通人差不太多。
但毕竟是观天修为的躯体,互相挥动老拳,一方面实在不雅,二来,也没有意义。
另外,经过此事,琉璃也已察觉出不对劲。
截杀地点乃她所选,离阳不太可能提前引诱,且若其当真乃叛徒,双方此前鏖战时,妖王们却未现身。
是当时尚未抵达,还是说……想坐看二人厮杀,得渔翁之利?
至于之后,离阳将她救起,二人一路在洪水中求活,也没有杀她的意图……如此种种,虽仍未彻底打消对其怀疑,但若要继续搏杀,倒也是不愿的。
起码,要先弄清楚真相。
不过……毕竟要以防万一,若离阳故意上演苦肉计,另有目的,她轻易相信恐怕会对人族阵营造成更大损失。
而站在离阳的角度,一方面要提防女子菩萨脑抽了,继续与他拼命。
另外,若有可能,他也不愿与其厮杀,那样只会令妖族快意,人族则要陨落一位强大战力。
亲者痛仇者快。
双方各怀心思,于是,便是既彼此提防,又默契停战的格局了。
这会彼此瞪了一阵,双方皆觉索然无味,琉璃菩萨不带感情的美眸闭合,淡淡道:
“药本座收下了,你走吧。”
是个无情的。
离阳瞥了她一眼,嗤笑道:“我凭什么走?”
琉璃平静道:“此处禅院乃我佛门宝地。”
离阳反唇相讥:“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禅院乃是朝廷的,也有我的一份。”
琉璃秀眉颦起:“既是朝廷的,与你一布衣出家人又有何干。”
差点忘了,这是个封建朝代,国家不属于人民……离阳被猛地一怼,没想出好的反驳词句,道:
“我救了你,不该报答?你佛门僧人不是讲究因果?”
琉璃被猛地一怼,也哑火了。
沉默片刻,美艳绝伦的脸庞上,透明无色的眼眸撑开:
“你若愿苟且于此处,便随你,待本座伤势恢复,自会离开。”
离阳靠坐在地宫墙壁上,忽然惨笑了下:
“我方才内视自观,发觉气海已残破不堪,没有百日不要想恢复,你应也差不多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琉璃不明白他的意思。
离阳沉沉吐了口气,指了指头顶:
“我方才冒险出去,可不只是搜罗一些物资回来,而是看了眼状况,呵,那帮妖族倒是狠,动用了大法力,如今整个钱塘地界恐已化为泽国,不知多少百姓惨死,空中还有妖族飞掠,道盟还不知何时能派人来,妖族如今定在竭力搜寻你我。”
“你担心被发现?”
琉璃轻轻颔首,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并不慌乱:
“无妨,天地广大,对方突袭中原,但必不敢久留,茫茫大地,哪里容易搜寻到,何况我佛门这座井乃昔年高僧闭关坐化场所,有屏蔽气息之效,你我如今又与凡人无异,只要躲藏几日,待其退去便可离开。”
离阳沉默了下,道:
“高僧坐化……所以,这里其实死过人?”
琉璃怔怔看着他,不理解这名剑修的关注点为何如此奇怪。
“好吧,”离阳吐了口气,笑了笑:
“反正经过这一场洪水,这片地界大抵全都死过人了,这禅院中僧人早已逃走,倒是不必担心有人过来,威胁到你我。”
“威胁你我?”琉璃不解反问。
离阳嘲弄地看了眼女子,道:
“岂不闻岁大饥,人相食?如今天下本就兵荒马乱,又逢这洪水灾劫,不知多少百姓饿狠了,要吃人。我倒没什么,一身烂骨头,倒是你细皮嫩肉,如今又无还手之力,只怕给人先那个,再那个……”
“那个?”
琉璃好看的眉眼先是一怔,没听懂,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白皙的脸孔上腾起一丝蕴怒:
“粗鄙之言!”
“粗鄙是粗鄙了,但也是事实。”
离阳叹了口气:
“听说你幼年便拜入佛门,佛心澄澈,清修至今,大抵是没经历过人间疾苦的,富贵人家天资卓绝的小公主……啊,老公主嘛,我懂。”
琉璃沉默不答,算是默认了。
离阳忽然转过身,面向壁画,摆手道:
“罢了,你先敷上药吧,我不看。可别堂堂佛门菩萨,观天大修士,没给强敌斩杀,捐躯赴国难,反而流血流死了……哦,对了,你们女子习惯了,反正每个月都要流血……”
粗鄙!
琉璃菩萨瞪大美眸,眼神嗔怒,心想:
此人无关乎风评极差,中原人人得而诛之,单这一张嘴,就不似正道中人。
只是若是邪道中人,又会这样背过身去吗?
琉璃想不通,她定定地盯着黑暗中那道男子挺拔的背影,沉默好一阵,才小心地将手中防身的净瓶放下。
纤纤玉指捡起莲台上的金疮药,拔开瓶塞嗅了嗅,略微安心。
倒出一些粉末在掌心,又用另一只手缓缓拉起白色的禅衣。
“嘶……”
灵素枯竭后,身体的痛觉也清晰起来,那薄如蝉翼的纱衣与伤口本已粘连在一起。
这会揭开,登时疼的她眉头皱起。
同时,她也缓缓改变坐姿,不再是盘坐,而是将两条白蟒般的长腿放出。
一双白莲般的赤足搭载莲台边缘外,稀薄的光线里,柔滑细嫩的右腿内侧,是一片血肉模糊。
她微微蹙眉,拿起玉净瓶倒出一泓清水,冲洗了伤口,血迹散开后,两颗狰狞的血洞便浮现出来,且缭绕着浊气。
伤口处皮肉青紫泛黑,有蛛网般的纹络,沿着伤口朝腿根处蔓延,显然是中了毒。
“快点,好了没有,磨磨唧唧。”
离阳催促。
琉璃心脏漏跳了一拍,抬眸看了他一眼,确认其并未转身,这才将伤药覆盖在伤口处,又从白衣下摆撕开布条,包扎缠好。
做完这些,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上竟沁出细密汗珠,一头青丝也散乱些许。
“好了。”
她说,然后下一秒,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一截:
“你……脱衣服作甚?!”
晦暗的光线里,离阳起身,解开了腰带,脱下道袍,显出古铜色脊背,闻言头也不回地说:
“废话,没看到我浑身衣服都给泡透了?等着染上风寒?”
琉璃声音尖锐:“你可以用灵素蒸干。”
说完,她就意识到不对劲,二人毕竟还是敌对状态,离阳即便积攒出一丝灵素,也不可能浪费来烘干衣物。
念及此,她无奈地恢复盘坐姿态,闭上双眼,只当不存在。
可耳畔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扰乱禅心。
离阳没空搭理她,若是以往……他也不至于这般,但这几年整日被追杀,每天过的都是逃犯的日子,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
言谈举止,也多了许多草莽气。
说白了,“礼仪风度”是有代价的,你让一个逃犯讲究这个?未免太过分。
再温润如玉的公子哥,当个几年逃犯,也成土匪了。
这会将道袍脱下,在井底转了一圈,捡起几块石头和木棍,将衣服撑起来。
而后从道袍褡裢里摸出一块火红色的晶石,又拔剑出鞘,将两者摩擦。
“嗤”的一声,晶石燃烧起火焰,暖黄的光线扩散开。
照亮了愈发昏暗的地宫,也在佛门壁画上映照出他的影子。
琉璃白皙的近乎透明的脸孔在火光中宛如暖玉。
一边将道袍放在火旁烘干,离阳又从布袋中倒出两条鱼,熟稔地开膛破肚。
“你在做什么?”
莲台上,琉璃没有睁眼,但嗅到血腥气,出声询问。
“烤鱼啊,”离阳坦然道:
“方才出去,找药物只是其次,我真正目的是找粮食,不然以如今状态,撑不了几日就要饿死了。运气不错,在水里捞到几条蠢鱼。”
琉璃皱了皱眉,说道:
“禅房里应有米面菜蔬。”
离阳嘲笑道:
“无怪乎,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女菩萨,方才我不是说了?禅院里的僧人早跑了,还能留下粮食?即便留了,没了僧人守着,也给附近的百姓搬空了,半粒都不会给你剩下。”
见琉璃不吭声了,他说道:
“等一会就熟了,你也尝尝这钱塘江的鱼。”
“我不吃!”
琉璃断然拒绝:“佛门五戒,第一便是戒杀生,我无法制止你杀它,但我不会碰。”
离阳撇嘴:
“什么狗屁戒律,还不杀生,你之前可一门心思杀了我这个叛徒。大型双标。”
琉璃自行忽略了他后头那句,听不懂的话,解释道:
“不杀生并不意味着不可保家卫国,抵御来犯者。”
“正反话都给你们说了,”离阳并不掩饰自己的讥讽:
“我还以为,这戒律只是拿来规范普通僧众的,你们这些佛门高层是不遵守的。就像普通尼姑都剃发,你这一头长发……不说是佛门,换上道袍还以为是女剑仙呢。”
他对此耿耿于怀。
上辈子看西游记时,就纳闷为何观音头发如此浓密,如来佛祖还烫卷……后来得知,那叫肉髫。
琉璃给他噎了下,耐心解释道:
“菩萨无相,蓄发与否皆乃示人以外貌……”
离阳打断她:
“你用的那些药,是我偷来的,你用了不也是触发了偷盗戒律?”
琉璃摇头,平静道:
“此处禅院本就乃我佛门所有,伤药为佛门弟子共享,自然不算盗。”
顿了顿,她语气认真道:
“我不知你对佛门有何有如此偏见,但起码我学佛至今,从未破戒。此乃我之大道。”
事实上,这也正是她之所以,能以如此短的年月,便踏入观天境的原因。
“佛心纯净如琉璃”,并非一句玩笑话,而是她的“道”。
唯有守戒,方保的住纯净,佛心澄澈不染尘埃,才有境界的突飞猛进。
然而离阳并不清楚这点,只觉这帮秃驴虚伪。
在他看来,修行乃逆天行事,须百无禁忌,守戒只是发展佛门信徒的一种手段。
“我只知道,你若不吃,撑不了几天就要饿死在这里。”他淡淡说道。
琉璃美眸闭合,缺乏血色的嘴唇抿了抿,说道:
“便是死,我也不会破戒。”
“真的?”
离阳“呵”了一声,脸上显出一丝玩味,“这可由不得你。”
琉璃睫毛一颤,却仍旧不敢睁开:
“此话何意?”
离阳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浮现一丝煞气吗,语气冷了下来:
“本真人费那么大力气,搞来的伤药,你用了。结果要寻死,那我岂不是白费力气?”
说着,他将烤熟的鱼撕扯下一大条,抓在手里,迈步朝莲台走去。
琉璃面皮颤抖,下意识想要睁眼,却又想起戒律,只能双眸紧闭。
抬手去抓玉净瓶,语气冷漠中夹杂一丝惊慌:
“你要做什么,莫非还想强迫本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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