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听到俞渔的回答,以听雪楼主为首的一群江湖人微微变色,彼此对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难道是四圣教做的?”裴三公子竖起耳朵,听到这句话,突然开口。
他联想到了之前,裴氏暗中安排的那支镖师护送的队伍,同样是遭遇了袭击。
俞渔却摇头道:
“四圣教这时候逃离躲避还来不及,大概率不会出现在这里。”
她说的迟疑,因为在“问灵”的过程中,看到了车队被袭击的画面,只是仅凭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仍难以确定袭击者身份。
“商队的货物没有被带走,说明不是求财,莫非是寻仇?有人混在商队中?仔细查一下现场。”蒙着面纱的听雪楼主吩咐道。
跟在身后,梳着高马尾的红缨女侠得令,兴奋地窜了出去,片刻后惊呼:
“这里有个铁笼!”
众人围拢过去,果然发现改装过的“囚车”。
俞渔小脸严肃,道:
“看样子,事情比我们预想中更复杂。”
她转回头,对听雪楼众女侠道:
“你们毕竟是江湖人,不合适与官府打交道,这件事便由我来处理吧。”
众人并无异议。
毕竟,因此前俞渔率领大周官军,为三黄县解围的事情,如听雪楼这等势力,都知道这名看上去不大聪明的少女身份非凡。
与大周朝廷牵扯很深。
再加上俞渔展露出的道门手段,其实聪明人或多或少,都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测。
只是默契地无人点破罢了。
三黄县的蛊虫之灾结束后,俞渔按照季平安的提醒,分别找到武林盟与军府军官,传达了摧毁铁尸的要求。
双方知晓干系重大,都一口答应。
俞渔则领着裴钱准备返回余杭,恰好听雪楼一行人同样要过来,双方顺路,就凑在了一起。
“既如此,那就劳烦虞姑娘了,”听雪楼主大长腿翻身上马,抱拳拱手:
“前方便是余杭城,我等就此别过。”
裴钱一脸懵逼,心说大家都要入城,别的是不是有点早。
旋即反应过来,是担心双方一同入城,落在有心人中,难免麻烦。
江湖势力、裴氏大族,再加上个道门圣女……容易惹人联想,武林门派素来对与朝廷官府相关的事情格外敏感,本能避嫌。
俞渔矜持地“恩”了一身,道:
“不送。”
然后目送一群人离开,她才重新看向一地尸体,脸上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呵,终于让本圣女撞上大案子了。我要让那小星官知道,本圣女也是能找到重要线索的!”
……
……
呼。
风驰电掣中,方世杰身体被一根青藤缠绕捆绑,整个人漂浮在半空,呈现“趴伏”姿势,被季平安拎着腰带位置,一路狂奔。
以季平安如今的修为,短途使用遁术毫无问题,但若距离太长,对灵素的消耗仍旧很大。
所以,他选择的是类“轻功”的法子赶路。
若从半空俯瞰,两个人就仿佛大雁,在地面上起伏飞掠。
靴子每落下一步,泥土自行隆起,轻托鞋底,季平安每一次起落,都相隔近十丈距离。
“喂,前方就是余杭城了,你莫非是要带我进城么?”方世杰迎风张开嘴,大吼道。
一张嘴被风撑大成不规则的'O'字型,仿佛风中鼓胀的麻袋口子。
季平安右手提着稚童,不做回答。
方世杰眼珠滴溜溜乱转,突然喊道:
“你是星官吧。”
季平安赶路的速度终于稍有减缓,扭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问:
“为什么这样说?”
方世杰见这神秘人搭理自己,不由精神一震,嘿然道:
“你之前反杀那两个‘人世间’修士的手段,虽瞧着是道门五行,但本……人这双眼睛,却不同,一下便瞧出,其与道门土行术法的差别。若无意外,乃是‘御土’之法,这绑缚在我身上的青藤,还在逸散星光,这是御木之术……
皆为典型的星官途径手法。尤其,你出手击退‘人世间’,却不抓我远遁,而是折返回城,这说明,你认为城中更安全,人世间的修士不敢踏入……
那又是什么给了你底气?思来想去,真相只有一个,你出身钦天监吧,此行,莫非是要带我去阴阳学宫?面见监正?”
一番分析说完,方世杰自己都想鼓掌,为自己的临危不乱,思路清晰而喝彩。
他已经开始脑补,这名星官“浑身一震,面露震惊”的模样了,就像火居与冰魄被点明身份时那般。
然而,面对他的一番分析,于风中疾驰的“神秘人”却只回了一句:
“大点声,听不清。”
“……”
方世杰胸膛起伏,无奈地扯开嗓子,迎风又大声复述了一遍。
季平安这才“哦”了一声,道:
“然后呢?”
方世杰一口气险些背过去,脸色凝重,意识到自己的嘴炮之术竟失灵了,他喊道:
“如此这般,你是承认了?你果然是监正派来的弟子吧,是察觉到了军府之人的行踪,所以跟在后头?”
季平安低沉笑道:“随你怎么想。”
方世杰闻言,无声吐气,萦绕心头的紧张与担忧稍缓。
在他看来,对方无疑是被点破身份,死鸭子嘴硬强撑。
而阴阳学宫,恰好是他的目的地。
虽然中途出了许多波折,预想中的剧本被毁了个稀巴烂,但结果似乎没啥区别。
不……自己堂堂神皇,若这般给提溜过去,成何体统?
但表明身份?不妥……方世杰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突然面色一沉,声音沧桑冷漠:
“你可知,我究竟是谁?”
季平安好奇道:“你是哪个?”
旋即,只听被提在半空,身材矮胖,保持“乌龟划水”姿势的初代神皇嘴角一歪,霸气侧漏,吟诵道:
“得道年来五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神皇未有天符至,且货乌金混世流。”
季平安“大惊失色”:“你……你难道是……”
方世杰傲然颔首,道:
“本座,便是大周初代国师,星官途径开创者。得见本国师,还不撒手?!”
“……”季平安登时给干沉默了。
人也从奔行状态停下,俩人站在余杭城外的一道土坡上,大眼瞪小眼。
一阵山风拂过。
季平安略显变调的声音从斗笠中传出:
“你……怎么证明?”
被提溜着,竭力仰头保持威严姿态的方世杰淡淡道:
“你大可以不信,待本国师去见我那不成器的大弟子,一见便知。”
说完,他略带期翼地盯着对方,心想这小星官只要不蠢,总该放手,恭敬请自己恕罪了吧?
然而季平安沉默了下,忽然笑道:
“不必劳烦监正了。”
说完,他脚步突地朝地面猛踏,土黄色星光腾起,将二人吞没。
不多时,余杭城内一处巷子内。
几名孩童兴奋地推着一只车轮玩耍,突然惊骇发现前头覆盖青苔的砖石突地拱起,仿佛有东西要从地底钻出,吓得惊恐四散。
旋即,砖石喷泉般扬起,土黄光辉裹着二人走出。
季平安抬手定住那滚到近前的木制车轮,脚步一踏,身后砖石复原如初。
他反手拿起车轮,干枯的木头染上绿意,绽放嫩芽,季平安随手将车轮掰成几个手镯、脚环。
屈指一弹,分别禁锢住方世杰的手腕、脚腕。
手一松。
小胖墩“哎呦”一声落在地上,眼瞅着要摔倒,手脚却自行挪动,翻了个跟头稳稳站定。
季平安哂笑一声,身披斗笠,负手大摇大摆往前走,背在身后的手指如集市上操控木偶戏的民间手艺人般灵巧挥动。
方世杰惊恐发现,自己也成了“牵线木偶”,四肢不听使唤地被操控着,亦步亦趋跟在了“神秘人”身后。
他怒道:“你胆敢欺师灭祖?”
心中却疯狂擂鼓:
莫非自己猜错了?对方压根不是正统星官?或者说,其中还有隐情,导致大周国师这个身份,在“星官”面前失去了威严?
国师啊国师,你坑苦朕了……初代神皇心中叹息。
季平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
“方少爷面对洞玄妖人尚且沉稳镇定,如今何必故作怒意?”
方少爷……他果然知道我这一世的身份……神皇悚然一惊,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一来一回,城中早已过了晌午,街上人流攒动。
方世杰原以为对方这身打扮,尤其是面部给黑雾笼罩,必然遭到围观,但事实上,沿途的百姓仿佛没看到二人般。
方世杰见状,只好认命,闷头跟随。
两人左拐右拐,却距离阴阳学宫越发远了。
终于,二人在踏过一道小石桥后,停在了一间位处稍显荒僻的老街内,年代久远的客栈门外。
客栈不大,只是两层小楼,油漆斑驳,走一个“闹中取静”的风格。
门口台阶磨得发亮,头顶招牌风吹雨打,写着“福来客栈”四个大字。卂渎妏敩
方世杰愣了下,只觉眼熟。
季平安却已迈步进门,朝柜台里抬起头的掌柜丢过去一粒碎银,道:
“甲子三号房,不夜宿,只歇一个时辰,银钱你看着收,额外要一桌酒菜,送到房里。这生意做不做?”
掌柜愣了下,但许是年岁大了,见惯了古怪客人,笑道:
“做的,做的。来啊,领客人上去。”
方世杰怔然,只觉耳熟。
二人蹬蹬踩着木制楼梯上了二层,进了“甲子三号”……客栈不大,房间也没几个,名字倒是起的气派,总共几个屋子,还要分个甲乙丙。
房间也不大,两个人一起便显得逼仄。
好在除了床铺外,一张桌子摆放在窗子旁。
季平安抬手推开,外头绿树荫荫,小河蜿蜒,石桥隐现,倒是个临街巷的位置。
方世杰站定在屋内,眼神中带着恍惚。
很快的,几样简单的酒菜送上来,摆在窗边的方桌上,店小二做了个“请”的手势,拎着托盘关门下楼了。
季平安径自坐在一头,勾勾手指,方世杰被操控着坐在对面的条凳上。
桌上酒壶自行悬起,仿佛被无形的手持握,分别倒满两杯。
季平安捏起自己的酒盏,没有喝,用筷子依次指点桌上的几样菜:
“素、肉、鱼、蛋……俱全。‘国师’可眼熟么?”
方世杰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自己,忙从古怪情绪中抽离,皱眉道:
“你究竟想说什么?不要说,跑了一趟路饿了,专门来歇脚用饭。”
季平安放下筷子,笑道:
“时间太久远,‘国师大人’您可能已经记不清了,我便提醒下吧,这处酒楼乃是余杭裴氏的产业,恩,准确来说,乃是祖产。”
“裴氏啊……”方世杰哦了一声。
季平安继续道:
“据说,余杭裴氏这一支发迹源头,乃是昔年一名唤作‘裴三娘’的女子,其本在澜州某小城开店,后来才搬到余杭,来了之后没有别的营生,也只懂得做客栈,便用积攒的银钱,开了一家小客栈,名字没有改,也叫福来。”
方世杰脑海中迷雾豁然劈开,那股熟悉感清晰起来,他盯着神秘人,迟疑道:
“就是这家?”
“恩,”季平安点头,叹息道:
“裴氏发迹后,在更好的地段开了更大的店铺,生意也越来越多,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格局,于是,也很少有人还记得裴三娘起家的那座小客栈。
但裴氏却一直留着,四五百年的光景,风里来雨里去,昔年的钱塘成了余杭,城中街道都翻了数次,城墙也垒了数番,物是人非,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家小客栈却一直都还开着。”
方世杰愣了下,语气复杂起来:
“怪不得看着有些旧。”
“早翻新了无数次了,”季平安说道:
“否则如何能抗得过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
方世杰忽然道:
“看着生意……也不很好。”
季平安点头:
“据我所知是一直赔本。但还一直开着,我之前来到余杭的时候,在城中闲逛,才得知这家店还在。据说,是裴三娘临终前在裴氏祖训尾巴上添了一条,即保留这祖产,这块地,这家铺子,任何人不得售卖。”
方世杰说道:
“以裴氏的家财,这几百年里便是最落魄的时候,应当也不至于差这么一间铺子。”
季平安说道:
“裴三娘是从艰苦年月里走过来的,大抵对于天降横财还是忧患居多。大概想着,便是有朝一日,天赐的家业都被收回去了,子孙好歹还有这一家小客栈谋生,能活到下一个繁华盛世。”
方世杰摇头道:
“裴氏的富贵荣华,乃是本……国师与神皇给的,普天之下,谁敢收回去?”
季平安说道:
“人死如灯灭。这个道理‘国师大人’莫非不懂?”
方世杰被这句话刺痛了。
身为皇帝,他岂能不懂?
正是因为太懂了,所以他才没有选择公开身份,直接杀去神都的路线。
小胖墩坐在条凳上,目光逡巡过桌上酒菜,又定格在对面斗笠蒙面的神秘星官脸上,一字一顿:
“所以,你大费周章,带我来此处,只是为了怀旧?”
季平安笑道:
“当然不是。只是想验证下方少爷的身份罢了。”
方世杰皱眉:“有话快放。”
季平安笑问道:
“你既自称‘国师’,想必肯定知道当初裴氏之所以发迹的缘由吧。”
就这?
方世杰小眉毛扬起,自信道:
“那是自然。昔年本……国师与神皇未起势时,曾受了裴三娘一饭之恩,理应报答。”
他大概摸清楚这星官的想法了,是想通过这些典故旧事,确定他的身份。
季平安却摇头道:
“据我所知,真相好像是个吃霸王餐,被扣下的故事。”
方世杰先是心中发虚,旋即皱起眉头,诧异于这星官竟连这个都知道。
季平安继续道:
“当年,神皇与国师寒冬腊月里洗盘子,却也都没能还清这笔债,临走的时候,倔脾气的神皇还非要写一张欠条。”
方世杰脸上表情敛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感觉涌上心头,眼前之人,知晓的秘密似乎过于细节了。
季平安感慨道:
“那张欠条历经了数十年战火,当初一餐饭的欠账,按照利息已经累加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当然也可以赖账不还,但这也的确是三娘肯接受朝廷赐予的原因,她从不是个贪心的女子,若只是赐予与报答,她未必会接受。
事实上,起初当朝廷吹锣打鼓,知府亲自送去地契、宅契的时候,也的确吃了个闭门羹。后来还是国师亲自过去,算了一笔账,也说服了她,接受了那一笔馈赠,同时也赎回了那张欠条。”
方世杰心跳突如擂鼓,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嗓音发干,身体前倾,肯定地说道:
“神皇不知道这件事。”
“是啊,王朝建立之初,日理万机,哪里会有心神关注这些小事,就像神皇也不会知道这座小客栈一直还在一样。”季平安感慨道。
然后,伸手入怀,从锦囊中抽出了一张色泽发黄,跨越五百岁光阴,却仍旧完好的欠条,轻轻推到后者面前。
季平安轻轻一叹,微笑道:
“但神皇肯定还认得自己的名字。”
初代神皇瞳孔骤缩,如遭雷击,他豁然抬头,死死盯着对面的神秘人:
“你……你怎么会有……”
说了半截,他陡然卡住。
只见神秘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好久不见,老朋友。”
……
……
裴氏大宅。
下午时分,夏末的阳光不再毒辣,却仍有余威。
当举止斯文,容貌甜美的裴秋苇身穿罗裙,小步沿着走廊,抵达家中香堂外,便看到母亲的贴身丫鬟躬身行礼,作势欲开口。
却给裴秋苇抬手止住。
少女挥了挥手,将下人驱远了些,这才抬起莲足,迈过高高的门槛,望向香堂内,独自跪在神佛供桌前的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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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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