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畔,当“铁捕头”的躯体直挺挺砸下,掀起一阵土浪,俞渔胸脯剧烈起伏,油然而生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她扭头望向季平安,却见后者站在不远处,神态平淡,手指一勾,将白金星光凝聚的锁链掐灭,动作轻松写意。
对比强烈。
“哼,若非这些东西误导了我,让本圣女以为都是些没脑子的蠢蛋,才不会给他偷袭到,”俞渔傲娇地强行挽尊:
“而且我还有底牌。”
阿对对对……季平安“恩”了一声,眼神似笑非笑看她:
“要不你先压制下情毒?”
俞渔一张小脸腾地红了,想起方才被勾动七情六欲,短暂的失态,不禁恼火地跺跺脚,掐诀默念“清心咒”将残余的情绪清除。
方甫完毕,才听到远处一声大喝。
裴钱在于对手缠斗搏杀数十回合后,终于以一记裴氏武道绝学剑法,斩出一道匹炼,将那名最弱的捕快斩去头颅。
然后一个屁墩摔在河滩里,大口喘息,又紧张又兴奋,哈哈大笑:
“我做到了!”
“……”俞渔木然叹息一声,走到季平安身边,发现他正半蹲在地上,检查被封印的“铁捕头”。
“有什么发现?说起来,这东西有点不对劲啊。”俞渔嘀咕。
季平安轻轻敲了下捕头铜色肌肤,发出铛铛响声,说道:
“显而易见,其已经晋级铜尸,若是再晚两天,可能就要朝着银尸蜕变。而只这一个村子,显然不足以支撑其蜕变。”
他用手指捏了捏那条焦黑的手臂,叹息道:
“所以,这东西才是关键。”
俞渔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季平安眼神复杂:“魔师残躯。”
俞渔震惊地抬起头,瞪圆眼珠子,小嘴撑成O字型,难以置信:
“魔道祖师?四圣教信奉的那个古代强者?你确定?”
废话……这条手臂就是我当年亲手斩下的,上面的焦黑乃是我以“离火剑诀”引来纯阳大日之火焚烧而成……季平安无声吐槽。
这座天下,能仅凭一条手臂认出魔师的人寥寥无几,恰好,他是一个。
季平安神色凝重: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我终于知道四圣教的目的,以及是如何做到的了。”
俞渔一脸傻白甜:“啥玩意?”
季平安叹了口气,解释道:
“还记得我们最初到余杭,参与的那一起镖师被屠的事件吗?后来追根溯源,得知那对镖师押送的,就是魔师残躯,但我没想到有这么大一条手臂。”
现在梳理下:
裴氏为了给疯癫的裴武举延长寿命,遍寻九州多年,终于获得一部分“魔师残躯”,本来打算拿来入药,结果因为“咒杀散人”夺舍裴氏长子,导致裴家主被背刺、失踪……
李湘君为掩人耳目,避开二房、三房等目光,雇佣余杭的镖师队伍押送魔师残躯。
结果咒杀散人与四圣教勾搭起来,疑似将这条情报泄露了出去,导致魔师残躯被四圣教徒中途截胡。
“当时,我还不太清楚,四圣教寻找魔师残躯的真正目的,只知道可能是为了将其复活,如今看来,这次将整个三黄县卷入的事件,就是上个事件的后续。”季平安说道。
俞渔眨巴了下大眼睛,恍然大悟:
“你是说,他们搞这次大事,不只是为了培育魔种、获得掌控江湖的工具,以及批量制造‘铁尸’增强实力,更深层的目的,是为了复活魔道祖师?”
季平安点头:
“有可能。当然,也未必是为了复活,更实际的打算,可能是制造一具足够强力的‘尸王’。”
他指着地上的铜尸,说道: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吗,借尸养蛊很难,尤其要短时间、大范围制造铁尸,需要足够强的东西,作为媒介。魔师残躯就是这次事件的关键,若我所料不错,四圣教内有精于此道的高人,以炼尸之法炮制了这条手臂,并将其投入棋墩山所属的溪流水脉。”
“这条手臂,就是这一批蛊虫的源头,它污染了整条水脉,用水将原始蛊虫送往沿途的村镇,只要百姓饮用溪水,就会被蛊虫侵入……而所有因此诞生的铁尸,都将被源头的手臂吸引。这也是为何,我们进入村落中,遇到了那么多铁尸盘亘不去的原因。”
季平安沉声道:
“这名衙役,恐怕就是来此处调查,从而被寄生操控的。短短时日,就成了铜尸,藏在溪水中不曾离开,恐怕是在消化、蜕变,试图变得更强大后,或者等待三黄县内越来越多的铁尸成为规模后,再出世。届时,无论是吞噬其他的铁尸继续进化,成为‘黄金尸’,还是成为统领所有铁尸的‘王’,都是四圣教乐于看到的。”
俞渔听得一愣一愣的,忽然小手一拍:
“所以,他们之所以将地点选在三黄县,是为了将中原的江湖武夫当做培育尸王的养料?”
咦,竟然还会举一反三了……季平安欣慰道:
“很可能。铜尸晋升银尸已经艰难,想要更进一步,吞噬凡人的血肉用处不大,而江湖修士却很合适,通过这一手,迫使中原武林的江湖人分散开,前往各处平乱。
而一旦魔师残躯寄生的这具尸体出山,开始带领铁尸大军四处猎杀,那些江湖人就反而成了狩猎对象。”
俞渔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个猜测惊到了:
“所以,武林盟号召群雄,准备剿灭四圣教。后者却反过来,借助武林盟将江湖人聚拢起来这个机会,设局养蛊?”
作为温室中的花朵,圣女只觉脊背发寒。
只能说对于从历史中归来的老家伙们而言,道德底线这种东西,完全不存在。
季平安叹了口气:
“虽然只是猜测,但很可能接近真相了。”
俞渔先是后怕,继而惊叹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伱径直找过来,是因为占星术给予了启示?这么说,我们一把火将这东西烧了吧,省的其作乱。”
说着,圣女开始搓火球,一副替天行道姿态。
季平安无语道:
“魔师残躯若是真的容易毁掉,那就好了。”
他指了指“铁捕头”的胸口,只见说话的功夫,原本破损的内脏与皮肤已经几乎复原,额头的封印符箓也明灭不定。
“想要压制魔师残躯,至少要观天境界,以你我目前的能力,无法将其毁掉,用不了多久,其就会冲破封印。”
季平安冷静分析:
“并且,这东西的存在,还会源源不断吸引附近的铁尸前来。”
俞渔头大如斗,傻眼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面对一个打不死,无限恢复的铜疙瘩,圣女顿觉棘手。
季平安笑了笑:
“也不用悲观,这东西是麻烦,也是机遇。的确难以解决,但一旦能将其真正压制,因为其乃整个三黄县的蛊虫的起源,只要解决掉它,整个三黄县的危机也迎刃而解。”
俞渔苦恼地抱头,说道:
“可我俩哪有观天境的实力啊,坐井都不是。”
季平安说道:
“我们不是,但监正是。”
他忽然抬头,望向西北方向,说道:
“只要能带着这东西,返回余杭就行了。”
俞渔精神一震,跳起来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走啊。”
季平安却摇摇头,说道:
“押送的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你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大东军府’,请求援兵。我们必须做两手准备,四圣教既然准备拿江湖人做养料,很可能有后手,比如安排四圣教高手截杀武林盟……
呵,这帮江湖人打顺风仗还可以,但真遇到危险,不会拼命的,但朝廷不一样……
以你‘圣女’的身份,足以令朝廷出兵,压制铁尸的扩散……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因为你可以代表国教,有权在紧急情况下,绕过‘兵部’的令,进行调兵……
否则,就算军府得知消息,碍于大周的军法,也不会轻易出兵的。”
在任何朝代,调兵都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事情。
就算是坐镇军府的“神将”,一旦调集兵马超出一定数量,必然遭到弹劾与皇帝猜忌。
俞渔急道:“那你一个人能压得住这鬼东西吗?”
季平安自信一笑:“我是打无准备之仗的人吗?”
俞渔被睡服了,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也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用力点头:
“好。那我这就出发,带兵来支援你。”
“带上裴钱一起吧,我接下来恐怕没精力照顾这货。”季平安说道。
这时候,在水坑里喘匀气息,才走过来的裴钱一脸懵逼:
“啥?去哪?”
他感觉自己追剧错过了一集,接不上剧情了。
俞渔烦躁地拎起他就走:
“老实闭嘴,本圣女要去做拯救百姓的大事……出来时候,怎么就带了你这个累赘。”
裴钱委屈地不敢吭声。
圣女虽然是个傻白甜戏精,但面临大事时从不含糊,雷厉风行。
商定完毕后迅速离开村子,骑马朝大东军府赶去。
……
季平安留在原地,目送其远去,眼神陡然变得幽深。
将圣女与裴钱调走,一方面的确是需要有一个分量足够的人,可以调动朝廷军马。
但还有另外的原因,比如“占星术”结果中,获得了一些启示:倘若继续带着圣女,自己可能会与一些“收获”失之交臂。
又比如……
“从栖霞镇出来这么久,都没动静,如今将圣女调走,藏在暗中的鲨鱼总该出来了吧。”
季平安眼神幽冷,脸上温和敛没,透出一股淡淡的杀机。
抬头看了眼暗沉的天空,他先抽出道经,轻轻一抖,把器灵姜姜与剑侍黄瑛召唤出来。
结果上次还彼此不对付的两只“人形生物”,却竟手牵手走了出来,一副被打搅的不爽脸色,异口同声:“干啥?”
这突飞猛进的友谊……季平安轻轻吐气,先是轻轻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对姜姜说道:
“我需要借助道经的力量,暂时压制这东西。”
他又转头看向背负古筝,穿一身黄裙的圆脸女子:
“我需要你的帮助。”
……
……
棋墩山西北方向,一条避开官道的小路上。xündüxs.ċöm
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季平安骑马独行。
天空愈发晦暗了,灰色苍穹之上,有雨水飘摇落下,将山川画卷打湿、晕染。
“哒哒。”
马蹄声沉闷,一滴雨水随风徐徐飘落。
避开斗笠,掠过季平安腰间的古朴方正的黑色剑鞘,最终“啪嗒”一声,在他背上背负的一架油漆斑驳,沉淀岁月痕迹的古筝上炸开,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雨、荒山、古道、奔马、携刀剑负古筝的人……
天地宛若成为水墨大画,季平安便是那画中江湖行走的侠客。
忽然,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平整的草地,前方两侧山峰簇拥,天空夹出一条缝隙。
“哒哒哒……”
马蹄声突然大了,沉重而整齐,大地都仿佛在轻轻震动。
季平安勒紧马缰,停在荒野之上,座下的由裴氏提供的上好良马不安地踩着地面。
季平安平静抬眸,望向古道尽头的山谷,只见大地上隐约扬起一串烟尘。
继而,一队披坚执锐的重甲骑兵出现在视线尽头,迅速逼近。
数目并不多,只有十几人,却竟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漆黑的盔甲覆盖全身,头盔垂下面甲,只露出一双眼睛,座下那些骨骼明显异于寻常马匹的妖血马同样覆盖软甲,从头到脚包裹的严实。
为首一人,无论马匹还是身材,都格外魁梧,奔跑时雨水打在他的盔甲上,迸溅开细碎的水雾,一手持握马缰,另外一只手臂擒握一杆大枪。
漆黑沉重,散发森寒冷意。
“铁浮屠……”季平安脑海中,浮现出这四个字。
这是大周军方里重甲骑兵的名字,最擅长破阵,狙杀修行者。
成员悉数为武夫途径修士,盔甲与武器尽皆为法器,且擅长结阵攻伐。
每一队为首者,为“浮屠骑长”,并非官职,但实力极强。
往往由破六到破九之间的武夫担任,杀伐经验极为丰富,面对同境界的江湖武夫,几乎是一边倒的局势。
因铁浮屠的稀缺性,所以每个军府中只有一撮。
眼前的这一队,虽摘去了盔甲上的标记,但显而易见,来自“大东军府”。
在季平安打量对方的同时,那一队铁浮屠骑兵也已逼近,却并未直接冲杀过来,而是在其前方猝然停下。
令行禁止,显示出极强的服从性。
“嗒!”
为首的浮屠将军全身包裹在盔甲中,如同一尊黑塔,座下马匹抬起碗口大的铁蹄,狠狠踏在地上。
瞬间,身后那十几名骑兵同时举起手中的法器军弩,锋锐的弩箭锁定前方的季平安,却并未发射。
双方无声对峙,一股杀意渐渐弥漫开。
忽然,队列后头,又一匹马哒哒跑来,从边缘绕到前方,马上坐着一名披着蓑衣的人影。
当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面无表情,头发花白的老者。
蓑衣下,老者衣着富贵,袖口绾起,干净整洁。
眯着眼睛,望向前方的季平安,忽然朗声一笑:
“又见面了,李公子,或者……该称呼你为……‘季司辰’?”
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声音有些尖锐与疯狂。
眼神中,满是期待。
似乎在其想来,当自己出现在这里,必然会令眼前这名钦天监新晋崛起的天才大惊失色。
然而他失望了。
季平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张掩藏在斗笠下的脸庞,充满了不出预料以及一丝……失望:
“果然是你,所以……你身为江湖名宿,却早暗中投靠了朝廷兵部?若是武林盟的人知道,大概会很失望吧……丁焕。”
丁焕!
新武一派代表人物,在中原二州江湖中颇有威望的“丁老”,本该在这时候去剿灭铁尸,或起码坐镇栖霞镇的丁焕,却出现在了这里。
丁焕脸色一沉:“你猜出是我?”
这与他设想的有些不同。
季平安眼神中带着感慨,唯独没有警惕与畏惧。
他轻轻叹了口气,面对着一群铁浮屠,迎着无数法器弓弩的锁定,眼神中带着浓浓的失望:
“原本只是猜测,如今确定了而已。”
丁焕眯着眼睛:“我何时暴露的?”
季平安说道:
“白虎堂前,从你开始屡次针对我,便已与我所知晓的丁焕性情不同,你不该是那般情绪化莽夫。不过真正令我怀疑,还是你趁着我在接受白虎堂法器测谎时,突兀问出的话。”
当时,丁焕突兀开口,询问他如何打开地宫,地宫里又有什么。
丁焕愣了下:“有什么问题?”
季平安说道:
“最大的问题,就是你没有询问我的身份。正常逻辑,当时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最好奇的应该是我的真实身份,然后才是地宫那些,但你突兀发问,却只抓着地宫,而完全没有提及身份。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当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并且并不太愿意,让我当众暴露出来,对吧?”
丁焕沉默。
季平安继续说道:
“但你最初恐怕是不知道的,恩……让我想想,是我出手帮助了陈庆生,引发了整个栖霞镇的关注后,有人联络了你,告诉你我出身钦天监,并要求你配合做一些事,比如试探,又比如想办法借助武林盟的力量,将我擒拿下来……而命令你做这些的,显然就是大东军府了。”
丁焕心头猛然悸动,没有吭声,因为季平安说的正是真相。
他早些年,就已暗中投靠了朝廷……准确来说,是成为大东军府在江湖中的一枚棋子。
这些年,之所以能获得好大名声,其中也不乏朝廷的“配合”。
包括“新武”的出现,也有朝廷的推波助澜,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加大武林内斗,从而削弱其整体实力。
就如皇帝的权术,无非是在朝堂上扶持两派,彼此争斗,这样一来,皇权才高枕无忧,稳如泰山,同样的逻辑。
而丁焕之所以站队新武,真正的原因,也是奉命行事。
这次也是一样,当他收到朝廷的密信,虽忌惮季平安的身份,但多年以来,他已牢牢打上了兵部军府的烙印。
而一名只听过名声的星官,显然不足以令他违抗军府命令。
季平安眼神感慨道:
“但当黑长史到来后,你应当是有所恐惧的,担心自己卷入了某些高层次的斗争,但可惜你没有选择抽身。我其实是给过你机会的,当我命人将自己的行踪透露出去,你可以选择不吭声的,但你还是将这封情报送了出去……”
“这一路上,我一直在等你们出现,但却迟迟没有动静。直到圣女离开,你们才终于现身……是因为并不愿意对圣女出手,从而惹怒道门吧,所以想等待机会,或者创造机会,等我落单再动手……”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去看额头沁出冷汗的丁焕。
而是望向了那全身覆盖盔甲,透出强大气息的铁浮屠骑长:
“直到现在,你们终于来了,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们为何而来?”
为何而来!
早在出发前,季平安就从占星术的“未来画面”中,看到了铁浮屠的身影,直到此刻,那画面终于清晰起来。
而听完全程对话,那名手持大枪的骑长终于从面甲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不愧是钦天监的天才,的确不凡,那你也该知道,得罪我们的下场。”
季平安想了想,说:
“孙显祖?因为我伤了你们的中郎将?所以孙显祖派兵杀我?”
他摇了摇头,说道:
“不。这不是真正的答案,孙显祖驱使不了你们,更不会因为这件事大动干戈,因为他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只有大东军府的神将才有权限派出铁浮屠,而他同样没有胆子对付我。”
所以……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是你吗,元庆?”
季平安望向神都的方向,心想初代神皇那家伙的后代,终归是越来越差劲。
浮屠骑长沉默听完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了手中的骑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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