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禁苑地大,若非天子率众驾临狩猎,平日好些地方是看不到人的,不禁全都为王妃捏一把汗。幸好这日终于等到了摄政王夫妇的平安归来,众人舒气之余,又听闻王妃略有受伤,自然纷纷表示关心。贤王老王妃永泰公主这些人是亲自上门探望,宫中的敦懿太妃和兰太后等人打发了人来。剩下那些没有如此脸面或者交情的,则纷纷拜送信帖。www.xündüxs.ċöm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王妃养伤,摄政王则继续忙于朝事。转眼月底又临,这一日,大赫八部首领带着人马如约而至,终于抵达长安。
大赫位于魏国的东北方向,赫王名萧焽,此行远道而来,领了众多随众、官员和各部勇士,除此,还带来了宝马良驹、灵芝老参、珍贵毛皮、珍禽异兽等重礼。
贤王领鸿胪和礼部官员,代表大魏皇帝及摄政王出城相迎,以表重视。一行人入城,长安民众夹道翘首争相观望,只见队伍浩浩荡荡,旌旆招展,当先的大赫王萧焽,紫面短须,身材魁梧,随行勇士无不彪悍,一众皆是服饰鲜明,场面蔚为大观,纷纷称赞。
大赫来的一行贵宾被安置入住在了鸿胪会馆,略作整休过后,当夜,少帝和摄政王赐宴万象宫,为萧焽一行人接风洗尘,诸多的王公和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参宴。宫内,燃点起巨杵般的鲛烛,光亮如若白昼,四根三人合围通天盘龙金柱和柱后持戟仪卫身上的金甲相互辉映,金光耀目。
大赫王呈上贡礼,少帝纳下,回以锦绣缎帛以及金银等诸多厚赐。宫宴极尽铺排,山珍海味,美酒佳馔。
正宾主尽欢,大赫王红着一张醉面,从位上起了身,举起金爵,朝陪坐在上方少帝侧位上的摄政王敬酒。
摄政王饮了。大赫王趁着半醺的酒兴,又道,“小王久闻上朝阜盛,人才杰俊,今日率众亲自到来,亲眼目睹,果然不欺我也!小王更是久仰摄政大王之名,今夜相见,风采过人,小王一酬心愿。”
“小王有一女,名唤琳花,这回也随小王同来上朝。怕她不知礼仪惹陛下和摄政大王笑话,今夜没有带来赴宴。小女和摄政大王年貌正好相当,为表小王此番诚意,也为将来的稳固着想,小王愿将女儿许大王服侍,让她做个侧妃,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大赫王本就声若洪钟,又喝了酒,这一番话说出来,人人入耳,万象殿里陪宴着的王侯大臣全都停了杯,杂声戛然消止。
几百只眼睛,齐齐投向摄政王。
礼部一众之人更是紧张,又忍不住在心里暗自鄙夷。
大赫果然蛮夷,丝毫不知礼节,如此之事,既有了打算,事先接待当中竟丝毫不加知会,现在贸然当众开口。
虽说不算是坏事,但万一若是有个不妥,事后,他们这些人怕都要逃不过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不过,礼部之人其实也是误解了。大赫王这回带着女儿来,是她执意要求同行的,说想增长见识,大赫王宠女,拗不过,答应了。他本无联姻之念。他之前听闻,如今的大魏皇帝是个嘴边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儿,朝政由他叔父执掌。大赫王便先入为主,以为摄政王应当年岁不小,或与自己相当,也就没想着将人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他却没有想到,对方原来是个青年男子。今夜酒过三巡,看着座上之人,华服玉带,仪容出众,风度翩翩,忽然想到女儿,顿时生出联姻之念,念头一上来,趁着酒意,当场就提了出来。
座上的少帝束戬,正襟危坐。晚上除了必要的开口,他就听着身旁下手位上的三皇叔和人应对谈笑。
一个晚上了,只见三皇叔面上丝毫不见倦怠之色,左右应对,风范过人。束戬佩服之余,心下只觉无趣至极,只盼宴席快些结束才好。方才,这大赫王又敬酒,忽然,提到了他的女儿。
束戬通读诸史,知道这种情景之下,只要提到女儿,十有八九,就是要嫁。像这种顺势的联姻,实是司空见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他心中立刻慌张了起来,唯恐这个赫王将主意打到自己的头上,想让自己立他女儿做个妃子什么的。他可半点兴趣也无。当即垂目,极力做出严肃之态。
万幸,大赫王原来是将主意打到了他三皇叔的头上。他心里一松,立刻转头瞄了过去。
束慎徽面容始终含笑,听完,缓缓放下手中之杯,说,“多谢赫王厚爱。赫王心意,本王领了。只是本王已立王妃,侧妃之位,未免委屈王女。王女身为雪原明珠,终身大事,理当从长计较。”
束戬听明白了,三皇叔是不想纳这侧妃。没想到大赫王却没听明白,反而十分高兴,哈哈大笑了起来,“多谢摄政大王赞誉!原来大王也知我女琳花有雪原明珠之号?实在是不敢当!小女别的长处没有,但论貌美和温柔,非小王自夸,也算是百里挑一的。”
他口中说着不敢当,表情却有几分得意,又道,“至于王妃之位,大王过虑了。本王绝非不自量力之人,不敢肖想,琳花身份不够,愿以侧妃之位,侍大王左右。婚姻若成,锦上添花,本王这趟回去,也算是给了八部一个交待!”
实话说,以婚姻来稳固双边关系,是自古以来的惯常操作。摄政王先前立姜祖望之女为妃,便就是个现成的范例。
今夜大赫王诚意十足,话也说到了这个地步,摄政王这边若再推拒,未免如同当众落人之脸。
万象殿内鸦雀无声,身为瞩目焦点的摄政王端坐在位,双目望向满面期待的大赫王,继续笑道:“两国风俗有所不同。赫王是个爽快人,我极是敬重。但依我大魏礼仪,此事若这般草率成就,如同是对赫王和八部的不敬。赫王心意,本王知悉。此事,待本王安排周全了,再与大王细议如何?”
大赫王入长安前,也知道中原人讲究礼仪,莫说祭祀婚嫁之类,便是日常行走坐卧,甚至是饮酒吃饭,也是各种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今夜虽对摄政王的这个回应不是特别满意,觉得未免温吞了些,但好像也说不出哪里不好,于是再次举杯:“也好!小王一片诚意,那就等着摄政王的安排!”
束慎徽亦是举杯,遥敬过后,一口饮下。
这小意外过去,宫宴继续,宴毕,大赫王喝得酩酊大醉,被送去会馆歇下。束慎徽也回了王府。
他回得很迟。是下半夜。街上已响过子时更漏。
往常若是这么晚,他是不会回来的,直接宿于宫中。而且,大约是这几天为了大赫王的事,他太过忙碌,他也已连着三个晚上没回王府了。
姜含元自然已睡下。他上了床,呼吸里闻出酒气。
姜含元知今夜宫中设宴,为白天到来的大赫王一行人接风。和往日一样,他没开口,她便也闭目,继续只作睡过去。
但在他躺下后,她却觉得他今晚,仿佛不似先前那样安稳了。
先前,从那夜二人长谈交心过后,他们的相处,与婚后刚开始那段时日的磕磕碰碰,已是大不相同。当然,不是亲密,而是和和气气,彼此再无龃龉。
他循着一向的习惯,逢大朝会或是当日事太多,便夜宿文林阁。回到王府,她若已闭眼,他也不会扰她。
姜含元觉得他三天前回来的那个夜晚,睡得还是安稳的。不像今夜,本就过于迟了,他还好像有了心事,在枕上翻了几回身。许久,也未听到他发出入睡的呼吸之声。
她已和这个隔三差五睡在一张床上的男子渐渐熟悉了起来。现在不用睁眼,她基本就能从他的呼吸声里分辨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他若醒着,呼吸声极是轻微,几乎听不大到。倒是他入睡后,反而变得重了些。
那种均匀而绵长的气息之声,听得多了,莫名令她感到舒适。她会在听到枕畔的他发出这样的呼吸声后,自己也很快就睡过去。
他还是醒着。
她悄然睁眼。看见他闭着目。
她迟疑了数回,终还是没有开口发问。
那夜谈心过后,她和他的关系最近虽然好了,但也远未到可以彼此探问心事的地步。
他们只是两个有着相同心愿的人而已。所有的言行和彼此的对待,都不过是围绕着这个心愿的展开。
也是因为这个心愿,他们才睡到了一张床榻之上。
姜含元不想令他觉得自己多事。如果他自己想和她说,那么他自然会开口的。就像那日,他会和她讲他少年时令他印象深刻的那段外出的经历。
她终于压下了想发问的念头,悄然也转了个身,决定睡去。
片刻后,束慎徽缓缓睁眼,转脸,目光停在枕畔人那向着自己的后脑勺上。
明早,不,应该是今日大早,大赫王上朝拜会少帝,过后还有面议,详说附盟之事。
已经这么晚了,加上他昨晚不得已又饮了不少的酒,人也微醺,本是没打算回的,人都在文林阁里歇下去了,最后却又重新起了身,出宫回到王府。
他并没指望她深夜出迎自己。毕竟,当初娶她,他也不是为了娶个能服侍陪伴的王妃。
但此刻,睡在一个帐中,他翻来覆去,心事重重,她却竟分毫无觉,对他不闻不问。
也不知她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如果真睡着了,勉强作罢。如果是醒着,是不是嫌他打扰到她,最后竟还背过身去,只顾她自己去睡觉?
束慎徽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气闷。又后悔自己晚上怎的又折腾一番,出宫回来。本就不该回的。
照他早几年前的性子,遭这般冷落,他早就起身又走了。何至于看人脸色。只是现在……
今非昔比,他何来的脾气,能发到他自己谋划娶来的这个他惹不起的姜家女儿的身上?
罢了,五更就要走,也没几多时辰了。还是睡了,补足些明日的精神。
心里这么想,但他心里的那股火气却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大。束慎徽盯着她散着长发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令她挂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是在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但他实在忍不住。
三天前,他终于收到一则消息。
不是和家国相关的重要之事,完全是件微不足道的私事。
他此前派去云落城的人传回了消息,给他带来更多的关于那个名叫无生的人的讯息。
婚前,贤王含糊其辞提了一下,还尽力在他面前替姜女和那和尚开脱。上回和她亲热,最后他颇觉凝涩,或许也可以据此排除和尚是她面首的说法。
但这又如何?证明她和那个和尚还没做到那一步吗?
反正现在,他是完全可以肯定,他的王妃,和那名叫无生的年轻和尚,二人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据收到的消息,当时迎亲使者到达雁门,王妃人却在云落城里。她出发的前夜,就是在那和尚的石窟中渡过的。有城民在黄昏时遇到她出城去寻和尚,随后一夜没回。是第二天的早上,她才现身离去。
她和那个和尚,那夜到底都做了什么,竟过了整整一夜?
可别说她是在听和尚念经。怎么可能。
和尚容貌英俊,精通佛法,如今人还是独居在石窟里,一边替人治病,一边译着经文。
束慎徽很难形容三天前他刚收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愉快自然是不可能的。嫉妒?不满?
也不可能。他娶她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和尚的存在。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他当时的心情或是决定。如今才短短不过数月,他怎可能小气至此地步。并且,他之所以在婚后不久就发人去打探详情,当然也不可能是出于别的任何原因。
唯一的原因,就是出于维护婚姻而考虑的。
她是不久就要回雁门的。
从前如何,真的无妨,但如今,既成了他的王妃,再回去,便断不能再和和尚继续往来。即便藕断丝连,也是不被允许。否则,倘若事情在长安流传开来,叫他颜面何存?他如何再在臣下面前保持他身为摄政王而该有的威信?
束慎徽盯着她那头散在颈后的乌发,闭目。
五更不到,他沉默地起了身,洗漱更衣,准备上朝。
休养了将近一个月,姜含元身上的伤,那些浅的,已是痊愈,伤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行走早已无碍。
之前被盯着,躺了那么久,这些天重得自由,她自然也恢复了自己从前在军营里的早起习惯。跟着他一道起了身。等他走了,她便就去小校场练功了。
她梳洗穿衣,向来简单,不像他,衣物便要里外穿个三四层,还需系带、冕冠、着靴。尤其今日这种日子,朝服更是隆重。
张宝知摄政王为人端重,绝不似长安朱门里的那些男主人,平日惯拿调弄婢女当家常便饭。他平常沐浴或是穿衣带帽,向来是由爹爹和自己服侍的。昨夜他是深夜临时又起身出的宫,他爹爹年老,就被摄政王留了,叫不必再跟出来,今早便只剩张宝一人。庄氏去看餐食了,跟前还有几名侍女。
张宝一边替摄政王穿衣,一边望了眼王妃。她早已梳洗完毕,却坐在一旁,分毫没有想过来的意思。张宝知她向来不服侍摄政王这种事的,怕自己一人耽误时辰,只好叫侍女过来助穿。
侍女伸手去取外衣,摄政王忽然说:“出去。”
张宝以为他让侍女出去,急忙叫人出。不料他又道:“你也出去。”
张宝觉他这几日喜怒不定。昨夜万象宫宴会过后,人都卧下去了,又忽然起身回王府。不过就两个时辰,此刻又要起身。何苦来哉?
张宝莫名其妙,但觉摄政王今早的起床气似乎很大,何敢多问,急忙也退了出去。房内剩下他和王妃二人。
姜含元见束慎徽立着,衣服穿了一半,人一动不动,眼睛就看着自己,意思很明显,只好走了过去,拿起他的外衣,展开。
看了这么久他穿衣,她自然也学会了。
“殿下张臂。”
他慢慢地张直了臂。姜含元将衣袖套进他的一臂,转到身后,再套右臂,最后回到了他的面前,合拢衣襟。再取了腰带,从后围过他腰身。低头替他系着之时,感觉他一直在看着自己,抬头,果然,和他四目相望了。
“殿下是有事?”
如果不是有事要和她说,他怎会让张宝他们都退了出去,要她来服侍穿衣。
这举动,实在反常。
“姜氏,我有一事相告。”他开了口。
姜含元不禁微微怔忪。最近这段时日,她没再听他用这种称呼来叫她。
“殿下请讲。”她立刻说道,继续为他系着衣带。很快系好。又继续取来与他朝衣配的一串玉佩。佩在系上去的时候,和他腰带上的金钩相碰,这间帐幔深垂的房中,便发出了几响悦耳而低沉的叮当脆声。
“昨晚宫宴,为大赫王接风,你应也知道的。宴堂之上,大赫王提出联姻,意欲嫁女为我侧妃。”他在金玉相撞的叮当脆声里,用平淡的声音说了这两句话。
姜含元的手停在他的一段窄腰上,顿了一顿,再次抬眼。他依然那样看着她,眸色本是暗沉,瞳仁里却又映了两点对面银烛的亮,仿佛在他眼底闪烁出了幽晦的光。
姜含元和他对望了片刻,低眉,继续系着玉佩。
“王妃你说,我应,还是不应?”他的声音在姜含元的耳边再次响了起来。
玉佩系好。佩面触手的感觉,就仿佛和从前的少年安乐王扔给她的那枚一样,同样的温润和柔腻。
她的手轻轻地离开了悬在他腰间的佩面,整理过其下的一绺璎珞丝,收手,再次抬起头:“遵循殿下心意。”
她说道。
他面色如水,没有表情。姜含元默默等了片刻,望见摆在近旁的他的那顶等着要戴的冕,伸手捧了。
“殿下请略降尊。”
他的双目看着她,慢慢地,朝她略微低额。她就在他的凝目中,稳稳地举冠,替他戴了。
他直起首。
“既然王妃你如此说,本王便就应了。”
他带了几分冷淡地从她脸上收回目光,抬手,自己正了正冠,旋即转身,迈步离她而去。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长宁将军更新,第 41 章 第 41 章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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