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
坚城。
这里是锦州,一座坐落于关外,饱受战争璀璨的战争要塞。
兵荒马乱、满目疮痍已经不足以形容这座要塞。
尸山血海或许更恰当一些。
后金军已经围了锦州三个月,大大小小的攻坚战打了不下三十次,但依旧没能啃下来。
这让后金军此次的统帅,和硕贝勒阿敏很是不满。
锦州城上的火炮早已因为缺少炮弹而停火,长达五十日的时间内,大明军和后金军完全是在短兵相接,以命相搏。
锦州城头的女墙后,靠坐着一排排筋疲力尽、浑身浴血的士兵,他们挤在一起,靠着聚集彼此的体温来驱赶寒冷。
城头上没有生火,因为火光会暴露他们聚集的位置,后金人虽然没有大炮,但他们有投石车,有猛火油。
暴露位置,便会害死很多人。
“三哥,你说咱们会死在这吗。”
一个士兵开口,干裂的嘴唇,满是血污盖住了脸,看不清楚岁数,但听声音,很稚嫩。
被叫做三哥的是一名总旗,他的脸上倒是干净,三十来岁,满脸的沧桑和疲惫。
三哥笑了笑:“瞎说什么屁话,咱们都会活下来的。”
“真的吗?”
“三哥还能骗你咋的?”三哥搓了搓自己的脸:“现在入了冬,天寒地冻的,建奴也顶不住,往年到这个日子,他们就该退兵了。”
小年轻蜷缩起来,瑟瑟发抖:“今年冷的要命,怕是不被砍死,也会被冻死,昨晚刘总旗那里,听说有七个兄弟都是活活冻死的,一夜睡醒,人都冻硬了。”
三哥沉默下来。
“我听到参将今早都哭了。”小年轻看向三哥:“一边哭一边骂,说为什么朝廷还不给咱们发棉甲,要是有棉甲的话,今年会少死很多兄弟。”
三哥哽住喉头,沉默下来。
是啊,朝廷为什么不往锦州发棉甲。
“可能,朝廷也没有钱了吧。”三哥只能这么说:“今年袁督师替咱们要来了前些年的欠饷,大几百万两银子呢,朝廷把这笔银子拿了出来,怕是也没了多余的银子。”
小年轻于是更加的担心:“朝廷没钱的话,是不是我们战死这里,连抚恤都不会给发了。”
这次三哥没说话,一旁的一名老兵倒是先开了口:“狗蛋,你还想抚恤银子?哥哥我在这辽东当了快十五年的兵,就没见过朝廷发一次抚恤银,死了就是白死,懂不。”
“老孙,你说什么呢。”三哥有些生气。
老孙昂起脖子:“咋的,我说错了?朝廷光拖欠辽饷都拖了十几年,也就今年把欠咱们的钱补齐了,咱们是拿了钱不假,那些已经死过的老弟兄们呢?
朝廷欠了他们那么多年的钱,到死不也都没见到。
今年要不是这群狗日的建奴打的紧,我估摸着朝廷也不会那么痛快把欠饷给补足,还不是为了让咱们卖命。”
叫做狗蛋的年轻人越加低迷,声音也细微了下来:“那孙大哥,你为啥还要继续留在这当兵。”
“不当兵俺能干啥?”老孙咧嘴一笑:“在咱们这地界,老爷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兵打仗,要么当绺子,想当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媳妇孩子热炕头那是想都甭想。
我小时候那阵,建奴打到我们村子,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干,那世道才叫一个乱。
本以为乱个几年也就好了。
结果这一晃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还是这个鬼样子。
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反正没有其他的路选,老子我是和建奴有仇,所以才当的兵,要是没这份家仇,那说不准我就去建奴那当兵了,反正在哪都是干。”
三哥气的喝骂一句:“说的什么混账话,若是让监军的人听到,非要治你一个扰乱军心的罪过。”
老孙嘿嘿一笑,一脸的不在乎:“杀就杀了呗,反正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呢,过一天是一天。”
“滚滚滚。”
三哥赶走老孙,扭头想安慰狗蛋两句,结果发现后者已经闭上双眼,似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三哥愣住了,慌忙伸手到狗蛋的鼻下。
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没有!
狗蛋冻死了。
又或许不是冻死的,三哥在狗蛋的后背发现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此刻早已经不再流血。
锦州城上的鲜血太多,根本无法发现。
老孙走了回来,打兜里掏出一块很是精致的玉佩塞进狗蛋的怀里。
“这是老子前几天从一个建奴牛录尸体上摸的,打算将来要是有命活着,卖了这玩意买个媳妇,想想还是算了,留给你这个小子,到了阎王殿拿给无常老爷,通融下让你投个好胎。
再不行,当猫当狗也好,这世道太难,下辈子别来了。”
周围坐着的士兵们都看着,没人说话,也没人哭泣,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淡漠。
三哥也没有哭,无声的张了张嘴,最后默默磨起手里的刀。
士兵们的心声无人知晓,作为辽东督师的袁崇焕,此刻有着他自己需要操心的事情。
在锦州总兵府,总兵吴襄和八月初才从祖天寿更名的副总兵祖大寿在大声喝骂着毛文龙。
“围城战打了三个月,他毛文龙迟迟不出兵,操他娘的,他是想看着咱们都死在这吗。”
“我早就说过毛文龙这人忠奸难辨,说不准早就和皇太极暗通款曲,要不然,皇太极这次怎么敢那么大胆的来攻咱们锦州,去年他可是才在咱们这吃过苦头,落荒而逃。”
年轻的将领们鼓噪起来:“督师,快快书信京城,请陛下砍了毛文龙吧。”
袁崇焕没说话,抱着膀子望向地图发呆。
他的沉默反而压制住了吵闹的局面,众将见袁崇焕如此,叫骂几句后也都渐渐安静下来。
“骂完了?”
袁崇焕扭头看了一眼大家,随后继续目视地图:“骂完了的话,那我说两句。”
“眼下已经进了十月,这几年天寒地冻,出奇的冷,十月的天比往年正月还冷,咱们吃不消建奴也吃不消,到现在都没退,这不合常理。”
祖大寿又把矛头对准了毛文龙:“肯定是毛文龙投了建奴,所以他们才打算一鼓作气把锦州打下来。”
“这种无端的猜疑不要说。”袁崇焕抬起手打断:“如果毛文龙真投了皇太极,那出现在锦州城外的就不是六万大军,而是十六万大军。
后金人迟迟不退,如此玩命的猛攻锦州,我总感觉在密谋着什么。”
“他们能密谋什么?”吴襄说道:“皇太极亡我大明之心不死,他想入关,必须要我们宁锦防线,总不可能插上翅膀飞过山海关去吧。”
袁崇焕锁着眉关:“咱们打了三个月,到现在没见过皇太极,你们说,皇太极去了哪?”
“会不会一直待在沈阳?”
“他没那么安分。”
一个声音响起:“督师,皇太极,会不会去打蒙古人了?”
众人寻声望去,说话之人是吴襄之子吴三桂。
祖大寿呵呵一笑:“大外甥,皇太极现在也是一堆烂摊子,后金国内同样饥荒遍野,逃难入关的辽人这一年没有三万也有一两万,这种情况下,你说皇太极有多大胆子敢再去打蒙古人。”
众人都笑言附和,齐道不可能之事。
而袁崇焕听到此话,瞳孔猛然收缩。
随后死死盯住地图上的两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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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
袁崇焕脱口而出一声惊呼,也让众人纷纷侧目。
“皇太极确有可能去打蒙古了。”
不待众将发表意见,袁崇焕便一手点在察哈尔的地图上:“多罗特部是离我大明最近的蒙古部族,且素来与我大明互通边贸,邦交融洽,也因此不得喀喇沁部所喜。
若皇太极与喀喇沁部媾和,先灭多罗特,则兵锋顺势可以推进至长城沿线。
贼至京师,难越我宁锦之险,惟蓟门陵京肩背,且兵力不加。万一喀喇沁部为后金向导,通建奴而入犯,则祸起长城,喜峰口一旦有失,则贼长驱直入遵化、蓟门,蓟门塞垣颓落,军伍废弛,必不可守。
蓟门有失,三河、通州则相继陷落,建奴之兵便可直击京师城下,京师仅有兵三万,如何可守,大祸而不可知矣!”
听到袁崇焕这么一番分析,众将无不悚然,冷汗遍体,纷纷开口。
“督师当立刻报于陛下,陛下不通军略,想来直到如今还未识破皇太极的奸诡,若不早做防范,祸事近矣。”
“速速派人,八百里加急报入京城,务必面呈御前!”
袁崇焕挥毫落笔,须臾间一道军情奏疏写就,唤来传令兵,郑重交代。
眼见传令兵快跑离去,袁崇焕依旧觉得心惊肉跳。
希望皇帝看到奏疏之后能够快速做出反应吧。
别自己在这里守住宁锦,结果京城后院起火,那么自己就只能拱手放弃宁锦防线,回师北京勤王救驾了。
而一旦放弃宁锦这两座重城,将来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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