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所有人都在骂江彬,但背地里和江彬集团有来往的人更多。就像当初杨廷和收宁王贿赂一样,脚踩两只船是大多数人的选择。皇帝向大同派人搞渗透,江彬同样也向京师派人搞破坏。
江彬派的人一到京师,就像苍蝇一样开始四处造谣,只要抓住了皇帝的一点传闻,这帮人就可以编出一套耸人听闻的故事来。
朱载酆与新任厂公佛保商议之后,选择直接出动东厂和锦衣卫,将大街小巷造谣的说书人、酒馆里谈天说地的士子、涉嫌漫天贴小广告的地痞无赖等统统搜捕一气,京师之中顿时人人自危,大街上行人见面都不敢开口打招呼,只能用目光交流,唯恐被嚣张跋扈的东厂探子栽赃陷害了去。
不过,这种办法并不能有效制止流言。嘴巴长在旁人身上,老百姓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能调人胃口、刺激感官的故事。皇帝越禁,民间流传就越猛,甚至已经有人将这些带颜色的小故事编成戏曲,在草市上演出,收获了不少人气。
从京师流传开来的众多小故事中,有三则故事最为劲爆,并且越传越花,说得是有鼻子有眼,最为野史作家们所喜爱:
第一则故事已经是老黄历了,说得是当今皇帝是个假皇子,其生父乃是大奸佞钱宁,其母本是一个青楼妓女,后被钱宁看上,买下来之后自己先享用,再献给先帝。那女子生了一个野种,便是当今皇帝。后先帝驾崩,这个野种只因为长得像先帝,才被张永、王琼等人选进宫以扳倒杨廷和。这个故事已经被太皇太后辟谣过,官场中人嘴巴上是不相信的,但心里信不信,又有谁知道呢?
第二则故事更离谱,说当今皇帝荒淫无度、男女不忌。先是宁国公江彬为讨好皇帝,献出自己的小儿子给皇帝当男宠。后来皇帝看上了乾清宫一个伺候他的婢女,就想上下其手,但这些婢女都是太皇太后赐予的,皇帝这种行为叫“奸淫祖婢”,最为天下人所不耻。太皇太后派来的一个管事嬷嬷拦着皇帝不让他得手,皇帝一怒之下,就叫自己身边的男宠把那管事嬷嬷一脚踢飞。后来,小皇帝又广招伴读,常伴身侧,多半时候都是用来宣淫取乐的。成国公朱辅为了讨好皇帝,也把自己的小儿子送给皇帝当男宠,深得圣意,皇帝还把贴身玉带赐给人家。后来成国公想要废长立幼,皇帝二话不说,亲自帮成国公作主敲定此事。
第三则故事就跟真的一样,有鼻子有眼,说的是当今皇帝亲小人、远贤臣、昏庸无能、残暴无度。蒋冕和王琼在位时,王琼阿谀奉承,蒋冕则仗义执言。皇帝不喜蒋冕而近王琼。蒋冕心知王琼有二志,而皇帝又亲小人、远贤臣,只得忍辱负重、与杨一清合力定下计策、以退为进。王琼见蒋冕告老还乡,朝中再无绊脚石,不禁大喜过望,果然上当。随后,王琼本性外露、意图造反,先是以郊游为名,将皇帝诓骗到京营所在的西山大营中,后发重兵,企图刺王杀架,结果杨一清派出勤王大军及时赶到,力挽狂澜、解救危局,皇帝这才死里逃生,回头便将王琼下狱。这则故事证据充分,只要是常看邸报、了解时局的人都会信服。
根据这三则故事,一些江南落魄文人便展开无穷的想象力,将其编成八折戏,总其回目为一出昆曲,名为《汉宫传奇》,八折分别名为《引子》、《孽花缘》、《桃李结》、《海灯明》、《风尘叹》、《跳龙门》、《宫娥怨》、《公子腰》、《忠臣累》、《好事终》、《结尾》,一波三折,让人潸然泪下、回味无穷。
不过朱载酆暂时还没有机会欣赏这出戏。针对眼前严峻的舆论环境,朱载酆采取了石珤所献的策略:釜底抽薪,召回之前被王琼贬谪的清流文臣们,给他们恢复官职、委以重任。
小皇帝仔细计较得失之后,认为清流党上位有助于进一步掣肘杨一清。杨一清毕竟不是清流出身,杨党最核心的成员也都是一帮历任地方的循吏,只不过杨党先前团结了清流而已。如今王琼已倒,清流与杨党分裂的趋势已不可阻挡。
皇帝很快接受了石珤的建议,召回之前因种种政治风波而被贬谪的清流们,如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原户科给事中邓继曾、原翰林学士丰熙、原永平知府毛思义、原应天府丞寇天叙、原大理寺右寺正汪金、原刑部郎中戴钦、原南京翰林院学士严嵩等人,以及一大票科道言官。
将这些清流党人召回之后,朱载酆好言安慰,能官复原职的都官复原职,不能官复原职的也都让入翰林院、都察院等清贵之地,让他们为皇帝的形象发光发热。
此举效果立竿见影。
才过了几日,就有不少御史言官们试水,上奏弹劾早已落马的王琼。
随后,一场痛打落水狗的风潮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言官们都争先恐后,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疯狂上疏。在士林圈子中甚至有传言说,皇帝将王琼下狱,却又不敢定其罪名,乃是因为有江彬在外,投鼠忌器。所以,在弹劾了一波王琼之后,士林终于形成了弹劾江彬的风潮。
几日之内,全国上上下下都开始弹劾江彬,地方官八竿子打不着的,也要上个疏表一表态度。无数热血未泯的青年官员上疏痛骂江彬图谋不轨、王琼祸国殃民,两人狼狈为奸,很多人对这波倒江、倒王的风潮寄予厚望,甚至热泪盈眶,觉得朝廷的天终于蓝过来了。
这正是皇帝需要看到的。皇帝以清流党上位、朝中众正盈朝为代价,在短短一个月内,便取得了舆论战压倒性的优势。江彬虽然使了一些小手段来抹黑皇帝,但在全国性的弹劾风潮面前,江彬的这些小动作根本不能起多大作用。
……
三月初,随着小皇帝向大同发出第四道金牌,一个规模庞大的钦差队伍浩浩荡荡朝大同而去,领头的乃是当初被江彬贬官的原翰林学士丰熙和原刑部郎中戴钦。
皇帝特意召午门之变时差点成为英烈的丰熙回朝,担任钦差,去往大同宣旨。
此行目的有三:一为封赏江彬出征之功,表扬他在兵变的关键时刻入主大同、稳定边关,同时劝说江彬班师回朝。二为拉拢人心、表明朝廷的态度,分化瓦解大同的本地势力。三是任命戴钦为新任大同巡抚。一旦有新巡抚,江彬继续窃据大同,为朝廷受藩篱、稳边关的理由就不成立了。
与此同时,绍治二年癸未科春闱会试也拉开了帷幕,主考官乃是当今清流领袖石珤。对于是否要真的向江彬集团开战,石珤一直有异议,奈何他不敢在明面上违反皇帝的意志。
这次会试考题出得非常明白:论唐之藩镇。举子们一看就懂,这道题意指当下的情势,皇帝的意思就是让举子们怒骂江彬,谁骂得最凶,谁就能当官。
二月末,春闱会试的结果出来了,还真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一时名声大噪:
会试第一名乃是山东乐安县李舜臣。其文章主旨乃是痛斥藩镇之祸、霍乱天下。李舜臣认为,唐末五代至宋之沦亡,四百年间天下分裂,全因藩镇之祸而起。其文章言辞辛辣、气理雄健、字字珠玑、直指要害,所以被点为会元。
会试第二名乃是工部右侍郎姚镆之子、浙江慈溪人姚涞。姚涞的观点十分新颖,他认为,在强敌环伺的情况下,藩镇乃是拱卫国家的藩篱。北宋因设立西军军镇,据河煌以抗西夏,便是一个典型案例。当今天下,海内归一,允许边境有一些小型藩镇的存在,反而有助于提升明军的战力。
会试第三名乃是南直隶松江府人徐阶。与主流意见一样,徐阶也痛斥藩镇之害,力主削藩。
看到徐阶的名字,朱载酆十分欣喜。这是他穿越后遇到的第三个《大明王朝1566》中的主角,前两个分别是嘉靖和严嵩。
但当小皇帝得知会试结果后,倒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只连夜召石珤来乾清宫问话。
石珤把一张力挺藩镇的卷子放在了第二名,其用意还是要劝说皇帝改主意、阻止朝廷与江彬开战。
面对皇帝的诘问,石珤先是理直气壮:姚涞的卷子理气通达,文气斐然,岂可因一时之情势而黜落优等文章。
说完一通冠冕堂皇的话后,石珤又语重心长地劝道:大明有今日这光景实在不易。江彬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能用政治手段解决的事,就应该极力避免用武力来解决。京营是大明的军队,江彬手上的部队也是大明的军队,一旦轻启战端,同室操戈,便是山河破碎、黎民受苦,只恐便宜了外人。
石珤自有其道理,但其观点已然不合时宜。两边局势已经剑拔弩张了,这个时候,谁退谁输。
朱载酆道:“朝廷现在不正在召江彬回朝吗?这不正是卿所谓的斗文不斗武吗?”
石珤冷笑着反驳说:“江彬又不傻。陛下以金牌相召,其意为何,谁人不知?江彬难道会自投罗网吗?”
江彬不会自投罗网,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江彬不会回朝,皇帝却依旧要这样做,其目的,不过是为了一场大战做准备、找借口而已。
朱载酆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步是江彬先迈出去的,朕何曾有过对不起江彬的地方?他若不反,朕又岂能负他?”
众所周知,绍治皇帝早年曾对江彬说过一句“必不负卿”,后被江彬自己讹传为“永不相负”。后人辑《绍治政要》时,对这句“永不相负”津津乐道,多褒绍治而贬江彬,因为江彬最终还是打出了反旗。
不过,也有一大票历史学家持批判立场。这些学者们认为,绍治初年的张永、江彬之乱,表面上看是由这两人野心使然,但归根结底,都是源于皇帝的逼迫。
……
三月上旬,丰熙的队伍到达大同之后,江彬惊惧万分,严令大同军民不可私自与朝廷钦差队伍往来,违者斩立决。江彬亲自作陪,好声好气地招待了钦差。丰熙也是个有骨气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但江彬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丰熙的咒骂根本不能伤其分毫。
领完旨之后,江彬便以最快的速度将钦差队伍“护送”出了山西行都司。
安边侯许泰随后向江彬建言:“皇帝这是在攻城攻心。钦差大张旗鼓来大同宣旨,严辞要求大帅班师回朝,此事在大同早已人尽皆知。等到人心不稳之时,我等恐再难立足。当务之急,须得笼络大同本地守将。”
江彬也意识到了危险,赶紧吩咐下去:“副总兵陈时晋升为总兵,马升、杨麟晋为指挥,余下各级全都加官进爵!”
许泰摇摇头道:“官爵乃朝廷名器,我等突然入主,于此上终究无名,恐不能取信于边军。”
“那该怎么办?”江彬皱眉道:“一旦朝廷真的发兵来了,大同本地边军和咱们可不是一心,根本调不动啊。”
许泰道:“眼下有两手计策,可以化解危局、笼络人心。其一,兴王就在代王府中,咱们只需打出兴王的旗号,诛伪帝,立真君,还兴王之帝位,必可安人心。其二,大同乃九边之脐、边贸中枢,晋商财力雄厚。咱们只要拉拢住晋商,就不愁钱粮了。”
江彬立刻反驳道:“这可是造反啊!你我两家的妻儿老小都还在京师呢!”
许泰继续进言道:“成大事者,岂可有妇人之仁?没有舍,哪里来的得啊?况且,大帅的四个儿子不是都在身边吗,那还有什么号顾虑的?我许泰在京师尚有八十老母、糟糠之妻、男女幺儿、兄弟宗族,我全都不在乎,只愿成就大帅的不世之功!”
说罢,许泰的眼中流下几滴动情的眼泪。
江彬痛苦地闭上眼,叹道:“老许啊……一旦造反,咱们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许泰见江彬还在推脱,不由怒道:“老江啊!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啊!你我早就没有退路了,大丈夫好歹辉煌一场,还犹豫什么?你要是真想当岳飞,我老许就索性给你当高宠、杨再兴,无非一条命罢了!”
江彬推脱道:“就算我有此心,其他弟兄难道就无二志?”
许泰道:“十拿九稳的事,谁会跟荣华富贵过不去?京营哪里打得过边军?咱们手下本来就多是宣大出身,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边军一向穷苦,咱们只要取得晋商的支持,拿了银钱犒赏军队,则军心尽收。再把兴王架起来拥立为帝,咱们便是王师了,王师无往而不胜啊!”www.xündüxs.ċöm
江彬出征一年多,对于小皇帝这一年来上下折腾的事略有耳闻,却知之不深。在他们大多数人心中,京营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其顽疾已深,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大变动。
“晋商……凭什么支持咱们?”江彬道。
“老江啊,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许冒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晋商要和鞑子做生意,朝廷不许,咱们还不许吗?还有盐铁、茶叶、海贸,晋商一向被徽商压一头,他们难道不想翻身吗?”
“真把兴王扶上皇位,咱们的出路在哪里?”
“进,可图谋天下。退,可裂土封王。”许泰道。
“兴王是什么意思?”江彬最后问道。
许泰大喜,立刻单膝跪地道:“兴王一直在等大帅,他手里还有楚王、代王的把柄。机会难得,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有了!”
……
京师之中,一场新的御前会议又吵得沸反盈天。小皇帝朱载酆十分头疼,却不得不忍受着朝臣们的唇枪舌剑,勉力主持。他之前虽然已经学习了很长时间的治国理政,但是头一次处理如此棘手的问题,朱载酆根本就没有把握能把战火限制在大同一隅。
参加此次御前会议的有内阁首辅杨一清,三辅石珤,参与机要的六部堂官、提督京营的武定侯郭勋、陈九畴。次辅王宪领尚方宝剑总制西北三边,已经出发去往陕西的延绥、榆林一线,力图断了江彬西逃的后路。
工部李遂告老,留在家中闭门不出,工部事务皆由右侍郎姚镆代理,故今日也是姚镆出场。朱载酆自然知道姚镆的态度,故不理会他。
此外,参与这次御前会议的还有两个特殊来宾,分别是原陕西右布政使姚文渊,和阶州守备、甘肃游击将军周尚文。
小皇帝看着地图道:“大同往西便是陕西的延绥、榆林,往东是宣府。王阁老总制西北三边,去断江彬西逃的后路,实在是太危险了。”说罢,朱载酆望向姚文渊道:“江彬在肃州是收买了不少人,陕西也不见得都听王宪的话。说说看吧,西北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姚文渊跪拜道:“回皇上,肃州有张钦巡抚,陕西三边有王阁老总制,已然万全,皇上不必担忧,江彬不可能逃回西北。”
小皇帝又看了看周尚文,却见周尚文似有话说,却又不敢言。
“周将军,你是行伍中人,你以为呢?”朱载酆拔高调门问道。
周尚文立刻跪倒,抱拳道:“回皇上,臣以为,边军困苦已久,若是跟着江彬干能升官发财,他们不一定愿意跟着朝廷。”
朱载酆眉头紧锁,反问道:“为何跟着江彬反而能升官发财?”
周尚文也不敢回答这么敏感的问题。殿内落针可闻,只因首辅杨一清还没有开口。
杨一清这时道:“皇上,山西的钱粮绝不可落入江彬之手,当选派一个能臣去总督山西军政,以断江彬南逃的后路!”
小皇帝其实也知道杨一清的底细:杨一清在西北督师多年,西北晋商有不少也和杨一清搭上了关系。
“派谁去?”
“臣愿意亲自走一趟山西,绝不让江彬南下半步!”杨一清主动请命道。
对内,清流与杨党已成分裂之势,对外,江彬造反已经是时间问题了。社稷不稳,杨党内部也逐渐失去对朝局的掌控,杨一清此刻面临的压力颇大,急需提高威望,以坐稳首辅之位。当然,杨一清要亲自出马坐镇山西,还有一层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便是他同山西晋商之间隐秘的关系。
“准!”朱载酆道。
小皇帝和杨一清刚刚心照不宣地做了一笔交易:皇帝允许杨一清亲自去山西收拾收尾,将自己从前那些晋商的关系都处理干净,而杨一清则要确保江彬无法南下,也无法从山西获得钱粮。
杨一清看住了山西的钱粮,江彬也就失去了攻城略地的本钱,王宪自然也就能看住陕西。造反无望,大同本地势力就会起二心,江彬就坐不稳大同。他既被切断了向西、向南的退路,最终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向北,要么向东。
向北投奔鞑靼,等待江彬的一定是败亡,因为没有人会追随他去当李陵。大家给朝廷忠臣、过安稳日子不香吗?所以,江彬唯一的出路,就是放手一搏,向东攻略宣府、进图京师——。宣大一线,就是皇帝与江彬决战的战场。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我与嘉靖争皇位更新,第140章 合纵连横厚势成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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