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由地,李素裳运转剑心,让心湖凝成一块巨大的坚冰。

  思想沉入水下,似千万道汹涌湍急的暗流。

  位于其上的心湖澄如明镜,映照万物。

  素裳忽然有种感觉,好像自己能预知未来。她知道屋门就要打开,师父带着一如既往的漠然神情,向她走来——

  一切都如她所料。

  凌霜拖着沉闷的步子,缓缓走到素裳的身边。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似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李素裳望着师父,本能地一笑,像在驱赶某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

  凌霜顿了顿,似很厌烦地眨眨眼睛,说道:

  “你娘死了。”

  ......

  匣中三尺水,吴谭斩龙子。

  命格为剑,亦贵亦险。

  这是素裳百日宴之时,‘小半仙’对她的评价。

  天生剑胎,日后必登武林之巅

  (这首批注的诗出自唐代诗人李贺的《春坊正字剑子歌》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

  蛟胎皮老蒺藜刺,鸊鹈淬花白鹇尾。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

  挼丝团金悬簏簌,神光欲截蓝田玉。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十几年来,素裳从未让剑离身,尤其是在娘亲秦素衣将【墨染香】送给自己之后,更是一刻不敢懈怠。xündüxs.ċöm

  十几年如一日,虽说李素裳还未入剑心之境,但在剑技一道之上已经走了很远。

  但如今,这样一则噩耗就毫无防备地冲入李素裳的耳中,她瞬间呆住了,花费十几年才逐渐养出雏形的‘心湖’剧烈的波动,刚刚才摸到门槛的‘剑神’之境,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您......说真的?”

  沉默了许久之后,素裳面色苍白地问道。

  凌霜没有回答,她知道素裳自有判断。

  是的,师父从来不跟自己开玩笑的。

  “喀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凌霜似乎早有预料,摇头叹气。

  终于,如同当初的秦素衣那样,素裳练剑十余年所铸就的‘心湖’,彻底破碎。

  心神激荡之下,被马非马所打伤的伤势再次复发,素裳吐了一口血后,再次昏厥过去。

  而碎裂的心湖,则在李素裳绝无仅有的天赋之下,缓缓将所有的剑道感悟,逐渐融入素裳的身体。

  ......

  这只是沙漠中的一座小驿站。

  距今一千四百年前,流浪的图伊克人在此发现了绿洲。

  他们感谢神明的护佑,尽情啜饮清水,然而并未停留。

  又三百年过去,一支颜国商队路经此地。

  商队满载珠宝玉器与丝绸织锦,还有一位外交使节随行。

  此人的价值超过商队所有货物之和,因他肩负着出使西域,交流联盟的重任。

  商人们在此歇脚,第二天启程离去。

  他们从未走出漠北,没有人知晓其下落。

  七百四十年前,班俞族的游牧民在这片绿洲旁扎下营地。

  族长对她的人民说:因了这片水源,班俞人将永不再漂泊。

  一百年后,匈人从北方来。他们扫荡了班俞的村落,杀死所有的老人与壮年男子,带走女人和年幼的孩童,前往遥远的西域。

  绿洲被留在匈人的身后,再次被世界遗忘。

  岁月悠悠,白云苍狗。

  文明兴起,继而灭亡;人们来来去去,终于湮没在久远的历史长河之中。

  举头上望,一轮烈日高悬长空,光芒遍照大地。

  环顾四周,只见蒸腾的热气中,层层沙丘好似海浪起伏不休。

  “唉......”

  绿洲如今的住客,此际正在古墙的阴影里不住叹气。

  这沉闷的烈阳沙海,他已看了足足三月光景。

  男人又叹了一息。大漠的荒凉与炎热叫他烦闷得紧。

  放眼望去,视线中的所有都一成不变:太阳、天空、黄沙......尽都停滞着,一动不动。

  甚至空气都是凝固的,他的身旁连一丝风也没有。

  “老荣......你那边还好不?”

  “......”

  远处,男人的同伴没有作答,只是冲他摇摇头,意思是没有状况。

  对方心里有数,知道男人只是借个话头,消解无聊。

  可在黄沙的蒸炉里,说话是一种奢侈品。

  开口意味着精神的涣散,水分的流失。

  『金沙帮』的值守人不愿费这份力气。

  “行,行......**,我晓得了......”

  男人碰了个闭门羹,悻悻然地舔舔嘴唇。

  他还是个新人,加入『金沙帮』方才数月,仍未掌握全部的规矩。

  如若不然,他就会晓得水的珍贵,懂得少言寡语,靠着旧墙一动不动,在影子里站到帮主凯旋归来为止。

  “*,那可是票大买卖啊!”

  男人骂骂咧咧,权作发泄。

  声音不大,同伴即使听见了,也不知他在咒什么。

  ......可他其实心里清楚,帮主并没因为是新人而小瞧他——守营的活向来轮值,只是不巧偏是今日该他负责。

  虽说在金沙帮的规矩里,守家和打仗同等功劳,给他的那份奖赏绝不会少。

  但——他可是亡命之徒。

  双手沾满血腥,脚踩尸骸无数。掠夺、抢劫、欺凌、杀戮才是他该干的事儿。

  刀光剑影血花四溅的刺激才是他该得的奖赏。

  男人深信自己的价值:‘战斗’与‘厮杀’。

  若『恶』有分真假高低,此人即是货真价实的穷凶极恶之徒。

  他非但不以暴力为耻,反而将之视作自己本领的证明。

  因此,被排除出这笔策划许久的『大买卖』,令男人的心中诞生了近乎屈辱感的愤恨。正是这份愤怒使他现在焦躁不安,口干舌燥。

  “咕嘟——”

  心情糟透了的男人举起水袋,大口啜饮。

  “咦——”

  男人愣住了。

  在视线的前方,一个女孩正在向他走来。

  男子没有花眼,所见的也绝非漠北常见的“蜃气”。

  那女孩......从沙漠的远处缓缓走来的女孩,定是真人,确凿无疑。

  “老、老荣——!!”

  呼声脱口而出,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不觉间,男人已犯下金沙帮的大忌。

  惊慌失措,此其一;轻举妄动,此其二;若换作金沙帮的老人,绝不会如此大惊小怪。

  但,疑惑已悄然盘桓男人的心头。

  在漠北横行无忌的金沙帮,还从未遇到主动登门的女客。

  「这女娃是什么来头?」

  「她疯了?这儿可是金沙帮的地盘!」

  「谁敢找咱们的麻烦?谁敢惹金沙帮的乱子?」

  ......疑惑纷至沓来,疾电般闪过脑海,最终汇成一道问题。

  “这女娃......是什么人?”

  男人料不到的是:来者年纪虽小,名头却绝不简单。

  女孩名唤李素裳。

  她是川中『忆剑山庄』少庄主,赤鸢真人座下第七徒『染香剑』秦素衣的独生女儿。

  赤鸢真人、染香剑、忆剑山庄。

  在神州武林,这几个名字随便取出一个,都足以令群豪敬服。

  但在漫天黄沙的大漠,它们只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汉字罢了。

  大漠不提声望,不讲虚名;它是一片弱肉强食,你死我活的荒原。

  强者生存,弱者则沦为风沙掩埋的枯骨。

  或许正因如此——李素裳想——正因如此,母亲才不顾父亲的反对,将龆龀之年的自己送来大漠。

  李素裳一岁时,话还说不利索,娘亲就教她习武。

  母亲很疼爱她,从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可一旦练起剑来,母亲又比谁都严厉。

  素裳没少吃苦头,练到腰膝肿痛,骨骼发僵是常有的事,半夜躺着都会痛醒。

  她找父亲哭诉,结果只换来变本加厉的苦训——父亲刚提起女儿练得太多,秦素衣就瞧了他一眼。

  堂堂忆剑山庄庄主,『川公子』李绅被这一个眼神瞪得说不出话来,讪讪离去。

  从此,素裳加倍用心习剑,家传十二路『忆心剑法』练得滚瓜烂熟。

  可母亲见了,仍是摇头。

  素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是她还不够刻苦么?

  为何自己总也达不到母亲的期许?

  直到后来,她偷听了父母的谈话,之后父母将她送来了大漠学习剑术,她才明白,与『太虚剑气』相比,自己之前所学,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李素裳五岁生辰之日,爹娘送她一份厚礼。

  告别忆剑山庄,告别川中,告别自出生以来从未远离的『家』,李素裳就这样来到漠北,学了整整十年『最好的剑法』。

  十年时光,倏忽而去。

  对家的思念已淡如薄纸,只余母亲临别时的嘱咐铭刻在心。

  剑法是否已有所得?

  武艺是否已有所成?

  如今的自己,是否应了母亲的期望?

  ......素裳不知,她还需要证明。

  而证明的方式,就是『试剑』。

  故此,眼见手持刀剑的敌人呈包围之势逼近时,李素裳的嘴角扬起了一道意味深长的弧度。

  无需多言,这笑容已说明了一切:少女首次『试剑』,正在今日!

  一。

  少女内心默念数字。

  二。

  两条大汉从左方靠近。

  其中一位,正是最早发现少女,出声示警的男子。

  他持剑在手,面露喜色。

  就像注视猎物跌入陷阱的猎人,笑容如在诉说死亡。

  但,少女不为所动。

  她将视线投向另一侧。

  三。

  右侧稍后的大汉本不在女孩的视线内,他是听到示警声后奔跑而来。

  四。

  离得最近的匪人,与女孩只有大约五步距离。

  那是个手持大刀,肌肉结实的壮汉。

  在四人中,数他最是年长,功夫也最扎实。

  ......女孩这辈子只与师父交过手,毫无实战的经验。

  如若不然,她就会知道武功再强的高手,都应极力避免以一敌多的状况。

  而孤身对战四名训练有素的沙匪,更与引颈就戮无异。

  可惜,女孩并不知晓这种『常识』,她那天性凉薄的师父更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她并不惧怕,反而雀跃不已。

  ——沙匪离她只有五步。

  少女抖开布包,反手握住古剑『轩辕』。

  执剑在手的感觉,总会让她非常安心。

  随后发生的事,大致如此:

  少女一跃而起,身姿翩若惊鸿。

  待落地时,剑锋已插在大汉胸口。

  抽剑、回身——速度之快,血液尚且不及溅出。

  随即递出一剑,看着狰狞的笑容在男子的脸上凝固。

  这样,四个敌人就只剩下两个了——轻而易举。

  ......女孩在瞬间构想出了这份剧本。

  以她的武功造诣,以古剑轩辕之利——

  ——将这份幻想化为现实,并非难事。

  ——沙匪离她还有四步。

  可少女没有采取行动。

  ......不配。

  古剑轩辕——它并非用来应付这种对手的兵刃。

  眼前这四个人,甚至不配一睹宝剑真容。

  此剑传承自远古天仙人神纵横的时代,历经了千万载的时光。

  它的主人乃是武林传奇、唯一真仙、神州的守护者『赤鸢真人』。

  距今二十九年前,赤鸢真人于东海收一孤女为末徒,以此剑相授。

  太虚第七剑即以秦素衣与『墨染香』之名,震动江湖。

  赤鸢真人羽化登仙后,秦素衣退隐不出,三年后再入江湖,名声不亚当年。

  她与『川公子』李绅的浪漫爱情故事,更一时传为佳话。

  十年前,早已退隐江湖的母亲将『墨染香』赠予年幼的素裳,一同交付的,更是尽悟太虚五蕴,成为『天下第一』的期望。

  这是一柄举世无双的神兵,它的锋刃只为强者而待。

  怎可用眼前这群碌碌庸人的血,污了这柄剑的威名?

  ——沙匪离她还有三步。

  小小的骄傲与满足盈满少女的心头。

  哈,凭这些货色——

  ——还有两步。

  ——还不配本姑娘试剑!

  一步!

  对武者而言:一步之内已是搏命的距离。

  大汉挥起铁刀,正欲砍下小女孩的脑袋,却见青影一闪。

  ......少女消失了。

  “——什么?!”

  他本能地向下望去,就在那刻,小腿蓦地一痛;

  大汉明明望向地面,映在眼中的却是太阳。

  “怎么回——”

  他还未意识到自己被踢翻在空中,就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太阳穴轻轻一点。

  ——太阳被黑暗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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