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为长安城披上了一件极其艳丽的轻纱一般。
城内才子佳人大多提酒狂饮,借酒力抒发其内心重重溢美之词。
城外,始终游离于死亡边缘的灾民们,则全无多愁善感之意。
相比艳阳高照、云舒霞卷,他们更喜欢阴雨天。
哪怕只是濛濛细雨也好。
可惜。
天不遂人愿。
自冬至前夕的那场大雪过后,数日来日日艳阳高照。
原本受雪水滋润的大地,已然再度有了干枯的迹象。
长安城五十里外。
一辆三架马车在两百精锐骑卒的护卫下,缓缓穿过了最后一处灾民聚集地。
宣平门守城百户谷登云端坐于马背上,任由战马缓缓前行。
而其本人则是挑目看向不远处的官道。
随着众人越过了最后一处灾民聚集地,前方的道路瞬间变得畅通无阻起来。
谷登云自怀中掏出一份堪舆图,缓缓对照着周边景象。
此地位于长安城五十里左右,再往前走十里,便能抵达长安城外的第二处驿站。
若是依照现在的前行速度,恐怕绝无可能在天黑之前抵达。
谷登云收起堪舆图,驱马缓缓靠近马车。
抱拳行礼道:“祭酒大人。”
车帘被人缓缓自内拉开。
露出一张布满了疲倦的脸庞,赫然正是卯时便出了长安城的姚思廉。
姚思廉疲倦道:“谷百户何事?”
谷登云再度抱拳,开口说道:“祭酒大人,咱们已经出了最后一处灾民聚集地了,现在天色渐晚,可否赶一下路。”
若仅仅只是两百骑卒,谷登云大可不必如此麻烦。
直接一声令下,顷刻间两百骑卒便会策马狂奔,用不了多久便能抵达那第二处驿站。
可奈何,此行众人的职责便是保护姚思廉顺利往返,又岂会不顾及姚思廉这个羸弱文人。
姚思廉探出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灾民聚集地。
这一路走来,若非灾民数量实在太多太多,又岂会数个时辰仅仅行进五十里的路程。
好在,这一路所见,虽不甚完美,但较之前三任京兆尹在任时已然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至少,饿死病死冻死之人从先前的每日三四千,变成了现在的每日一两千。
至于易子而食这类极端情况,一路行来更是少之又少。
可想而知,若是能够给予许奕足够的时间,那长安城外的灾民定然能够迎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呼~!”
姚思廉收回目光,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随即点头道:“此行事关数十万关中灾民,谷百户无需顾及老夫,当全速前行。”
长安城距离太白山至少也有两百里的距离。
若是这般慢慢吞吞地行走,这一来一往至少也需十余日的功夫。
到了那时,又会有多少灾民无辜死去。
若是能够将时间压缩到极致,速去速回将那吕在中请出山来。
以此解了许奕后顾之忧,使其能够心无旁骛地放开手脚。
到时,又会有多少灾民得以保住一条性命。
相比赈灾大业,区区舟车劳顿又算得了什么。
谷登云眼神中闪过一抹敬佩,郑重抱拳道:“是!遵祭酒大人令!”
话音落罢。
谷登云猛夹马腹,快速前行边走边大声喊道:“全速行军!天黑之前抵达前方驿站!”
两百骑卒闻言不由得神情一震,个个面露喜色。
天知道先前那五十里,众人行进的何等憋屈。
明明胯下是那军中数一数二的好马,偏偏行进速度还比不上一头骡子。
再加上自旱灾爆发以来,每日里极度压抑的内心也需得到一定的释放。
故而。
谷登云话音方落罢。
二百骑卒便不由得挥舞起手中马鞭。
刹那间。
一阵战马嘶鸣声过后,便是阵阵急促马蹄声。
当众人策马狂奔后,昔日的官道上瞬间泛起滚滚黄烟。
谷登云望着策马狂奔大声发泄的士卒,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
自旱灾爆发以来,他们何时这般畅快地策马狂奔?
一时间,谷登云心中技痒难耐,不知不觉间握着马鞭的手已然泛起青筋。
可惜。
不待他扬鞭策马,其脸上的开怀大笑便戛然而止。
一辆三架马车,如同风驰电掣般自他身旁窜过!
那驾车的士卒更是仰天长啸,恨不得速度再快一些!
“车里还有祭酒大人呢!”谷登云脸色一黑大吼一声。
怎奈何,此时的官道上到处都是隆隆马蹄声。
眼看马车愈行愈远,谷登云的面色漆黑一片。
猛地挥舞手中马鞭,重重地抽打在座下战马上。
“驾!”谷登云大吼一声。
吃痛之下的战马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快地朝前奔去!
他是说了全速前进不假。
姚思廉确实也说了无须顾及他不假。
但这并非就代表士卒可以毫无保留地策马狂奔!
谷登云来不及细想。
一路策马狂追,好在,其座下战马为全军最优之马。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百余人彻底停在了路边。
谷登云快速翻身下马跑向马车。
尚未抵达之际。
姚思廉便已然摇摇晃晃地自车厢内走出。
不待谷登云开口致歉,姚思廉哇地一下猛地吐了出来。
谷登云面色一红,待姚思廉吐过之后。
急忙带着驾车士卒走上前来,深深地抱拳躬身行礼致歉。
姚思廉缓和了好大一会儿,这才微微摆手道:“谷百户无需如此,是老夫要求全速前进来的。”
“终究是老夫高估了自己,此事怨不得你们。”
见姚思廉并未真的生气,谷登云心中不由得微微放松。
再度致歉几句,马车再度缓缓前行。
只不过,这一次的速度不快不慢,保持在一个刚刚好的界限。
既能在天黑之前抵达驿站,又不至于让姚思廉过于颠簸。
......
随着时间的推移。
姚思廉等人最终还是在天黑之前抵达了第二处驿站。
驿站外。
闻得马蹄声传来的驿长早早地带着驿丞与一众驿卒恭候在外。
待见到来人身周足足有两百骑卒拱卫,霎时间自驿长往下,无不正襟衣衫。
姚思廉方一走出车厢。
众人便在驿长的带领下拱手行礼,恭身问好。
其无论是驿长、驿丞,还是那最普通的驿卒,言行举止间皆未有丝毫失礼之处。
无他。
毕竟此地是长安城的官道。
旱灾彻底失控之前,此地每日里不知要接见多少外地赴京之官吏,番邦朝贺之使节。
姚思廉定了定神看向此地驿长。
过百年岁,头发略有些花白,但整个人却异常的精神抖擞。
身着一件藏青色长袍,虽不华丽,但却异常的整洁。
一言一行间更是充满了不卑不亢,尽显大国风范。
就在姚思廉打量众人与驿站之际。
此地驿长再度行礼道:“敢问这位大人可有文书与牌符。”
随着朝代的更迭,驿站这一底层机构亦是愈发地完善。
无论是借宿驿站,亦或者向驿站要人、要马、要物资皆需要出示文书与牌符。
待其验证留存后方可使用驿站。
为保护驿站,大周朝甚至特意修订了邮驿令。
姚思廉回过神来,不慌不忙地自怀中掏出文书与牌符。
驿长双手接过文书与牌符,随即将牌符转交给身旁的驿丞,由其负责验证与留存。
而其本人则细细地查看起文书。
不一会儿的功夫。
驿长双手恭敬地将文书与牌符转交给姚思廉。
面色一正,躬身行礼道:“祭酒大人,方才职责所在,若有失礼之处,卑职于此向您致歉。”
姚思廉伸手接过文书与牌符,轻笑道:“驿长何出此言,查验文书与牌符本就是驿站职责所在。”
闻得此言,驿长不由得放松下来。
随即将众人恭敬地请进驿站。
原本昏暗地驿站,随着众人的到来,逐渐地明亮起来。
姚思廉略显诧异地看向身旁驿长。
要知道,众人抵达之前天色便已然昏暗了下来。
可烛光却是在众人抵达之后才逐渐的亮了起来。
驿长面色暗红了起来,低声如实告知到:“祭酒大人有所不知,随着关中大旱的爆发,驿站已经足足三个月未曾领过一粒俸米。”
“就连这蜡烛,也已然所剩无几,平日里若是无人到来,我等此时便已入睡。”
黄昏时分入睡?图的什么?
自然是为了图节省下一些蜡烛,用以关键时刻。
姚思廉重重叹息一声,随即缓缓前行,边走边低声说道:“此番吾等出长安城时便已备足了沿途所需干粮,驿长稍后命人送些清水即可。”
驿长闻言不由得深深低下头去,天色本就昏暗,如此一来更是无人可看清其面色。
姚思廉只闻的一道微弱的答应声。
手持一盏蜡烛,缓缓走进了驿长为其准备的房间。
姚思廉呆坐于床榻之上,双目失神地望着床榻旁微弱的烛光。
片刻后。
姚思廉深深地叹息一声,随即熄灭了蜡烛。
长安城周边灾情已然得到了初步的缓解,但天知道什么时候关中地区才能恢复以往的通商。
此时能省一些,便为他人省一些吧。
不一会儿的功夫。
房门被人自外叩响。
“门没锁。”姚思廉的声音自幽暗的房间内传出。
伴随着‘咯吱’一声轻响。
房间内再度缓缓亮起微弱的烛光。
该省则省,但其前提是勿因节省伤人之心。
果不其然。
伴随着烛光的亮起,推门而入的驿长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一抹笑容。
“祭酒大人,这是您要的清水。”驿长将手中铜壶缓缓放置于木桌之上。
“嗯。”姚思廉微微点头,随即起身走向木桌。
直到这时,那驿长仍未有转身离去的意思。
姚思廉不由得询问道:“驿长还有他事?”
驿长重重叹息一声。
随即满脸不好意思道:“有些事想请祭酒大人帮忙解惑一二,不知方便与否?”
姚思廉缓缓入座平静道:“可是有关赈灾?”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驿长还能请教什么,总不能在此请教学问吧。
驿长重重地点了点头,回答道:“回祭酒大人,正是关于赈灾。”
姚思廉沉默几息,随即指了指对面的长凳,平静道:“坐。”
此言一出,驿长瞬间喜出望外,连忙拱手行礼道:“谢祭酒大人。”
姚思廉不置可否地微微点头。
待其入座后方才开口说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驿长闻言重重点头,随即快速开口说道:“此番大旱,百年未曾有过,敢问祭酒大人,这旱灾能否彻底止住。”xündüxs.ċöm
姚思廉闻言丝毫未曾感到奇怪,要说当今关中百姓最关心是什么,那么当属旱灾无疑了。
不知为何,驿长话音落罢仅仅几息时间。
姚思廉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头顶白玉冠,衣着墨玉色蟒袍的年轻身影。
定了定神,姚思廉郑重道:“可止住!”
“当真?!”驿长惊叫一声,大喜所望。
随即连连说道:“祭酒大人说能止住便一定能止住!”
无论什么时代,人们对于真正桃李满天下的先生总是存着一份敬重之心。
而这份敬重之心,亦可以理解为一份信任。
毫无理由的信任。
驿长定了定神,随即连忙追问道:“敢问祭酒大人,这旱灾何时可止?”
姚思廉抬头看了一眼满怀期待的驿长,缓缓开口说道:“快了快了,再给京兆尹一些时间,用不了多久他便会还给关中百姓一片晴朗的天空。”
“京兆尹大人?”驿长低头嘀咕两声,随即抬头看向姚思廉。
平静询问道:“祭酒大人所说京兆尹可是六皇子殿下?”
归根结底,许奕就任京兆尹的时日还是太短了。
调令以及许奕的种种命令虽然已经通过驿站传往了各地府衙。
但其影响力,目前为止也仅仅只是在长安城周边罢了。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一口是吃不成大胖子的。
对于许奕而言,当务之急还是先妥善处理长安城周边灾民。
待道路打通后,方才能顾及其他城池的灾民。
这期间,固然会死去很多人。
但这已然是最好的选择。
若是无法保障道路的畅通,若是无法从根源上肃清一批硕鼠、蛀虫。
即使长安城有再多的粮食,也完全无法填满关中大灾这个天大的窟窿!
道路不通,运粮队伍将会变得寸步难行,这每一日里的损耗都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路上若是再遇到实在走投无路的百姓,势必又会损失极大一笔粮食。
即使最后仍有半数粮食运往了其他城池赈灾,可只要硕鼠与蛀虫还在,十万石粮食能有五千石用于赈灾便已然是天大的喜事了。
故而,许奕只能先行下令,着各地府衙尽最大的能力自行赈灾。
而其本人,则顶着天大的压力,一步一个脚印将所有的后患全部抹除在前。
姚思廉定了定神,随即重重点头道:“正是六皇子许奕。”
待得到姚思廉确认后。
驿长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这几日听到的传言。
原本质疑的心,随着姚思廉的确认而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至少,桃源满天下,且本身还是正四品国子监祭酒的姚思廉,还不至于骗他一个小小的驿长。
驿长并未逗留多久,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便连忙齐声告辞。
不一会儿的功夫,驿站内便传来阵阵低声的欢呼。
姚思廉望着微弱的烛光,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
人最怕的就是看不到希望,显然那驿长此番并非是为了自己前来。
亦是为了那驿站内众多的驿卒驿丁而来。
许奕给了姚思廉希望,现如今姚思廉又给了那驿长希望。
而那驿长则又将希望传给了那一个个驿卒驿丁。
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薪火相传?
姚思廉眼眶微微红润,无声地笑了笑。
手中那冰凉且坚硬的干粮,此时吃在口中,仿佛格外地香甜起来。
片刻后。
姚思廉熄灭了那异常珍贵的蜡烛,面带笑容地合衣入睡。
想来,今夜定能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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