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正冲淡犬妖们的气息。
五条莲坐在榻榻米上,着一件单薄的内衬,披半肩深色的素袄。束起的白发尽数放下,衬得他俊脸苍白柔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假意轻咳数声,以示脆弱。
缘一叹道:“母亲已经离开庭院了,不会再回来。”所以别装了,五条兄长。
话落,五条莲恢复了一贯嬉皮笑脸的表情。偏生孩子一直盯着他瞧,眼神极为冷静,笑着笑着,他顿时笑不出来了。
“你深夜找我是什么事?”
白发金眸,冷淡如斯。不仅是问话的神态,就连语气都像极了他的哥哥。这孩子越来越懂得省却无用的步骤,再单刀直入地谈话。
五条莲很是感慨。
“关于上一次未尽的事。”五条莲提醒道关键词,“奈良的密林,解开的封印。”
缘一微顿。
“犬夜叉,恕我冒犯。”五条莲注视着他,蓝眸盛满认真,“可否告知我,你的体内到底有什么?”
“我所有的不安和顾虑,都源于你体内的事物。”他缓缓补充,“我们五条的六眼有一个特点,可以勘破表象,无时无刻地读取身边之物的本质。”
这分明是五条术式的秘辛,可五条莲不打算隐瞒缘一。
他虽然活得吊儿郎当,但也是实打实的家主。站在上位者的角度,若想从他人嘴里得到秘密,自然得交付一个等价的秘密。
“比如,当我面对你的兄长杀生丸时,他在我眼里是人形。可在六眼的视野中,他的身上会呈现白犬的虚像,妖力的溢出,会‘告诉’我他的状态如何。”
“再比如,你——”
五条莲道:“我能读出你的年纪、力量、血脉,我甚至能读出你和杀生丸一样,体内都蕴藏着一股可怕的力量。在满月时,你的妖力最鼎盛;在朔月时,你的妖力……荡然无存。”
缘一颔首:“朔月我会变成人类,是最弱的时候。”
是吗?
不见得。
五条莲勾唇:“但,即使我读懂了你很多,也无从知晓你的本质。犬夜叉,六眼读不出你体内之物,哪怕你在密林中陷入沉睡,身上溢出了那股力量,我也无从得知那是什么?”
“它远超我的想象,根本不是人力能抵抗之物。”
而这,正是他最大的忧虑。
“你知道吗?人人艳羡的‘六眼’,其实五条家并不想要。”五条莲沉声道,“强大是一种恩赐,有时候更像一种诅咒。如果一个时期诞生了六眼,那么,在当时必然会出现极大的动荡。”
“或是诅咒出世,或是妖魔降临……总之,六眼的存在就是为了匹敌那时的至强者,为人类赢取一线生机。”
“若是六眼战死但灾难未除,五条家将代代出六眼。”是未知的因果,也是生来背负的天命。
“当我出生时,五条家就意识到这个时期不好过了。而等流出生时,不仅是咒术师,连神宫也被惊动了。”
五条莲想笑,却笑不出来:“同一个时期绝不会出两个六眼。偏偏,就出了两个。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在思考会有什么变故降临,直到……”
他看向缘一,不再说了。
缘一读懂了他的意思——直到我遇见你,我忽然懂了诞生两个六眼的意义。
“仿佛是在告诉我,我和流的诞生是为了阻止你。”
这时的五条莲卸去了所有的伪装,变得克制又冷静,连声音都沉稳非常:“可是,这之中却有一个变数,那就是你的兄长杀生丸。”
“要是在你失控时站在你那边,我和流……没有胜算。”
缘一:“所以你跟了兄长一年,企图拉近关系,他怎么赶你你都不走?”万万没想到你的心机如此深沉,五条兄长。
“嘛,可以这么说。”五条莲摊手耸肩,“但我确实把他当作了朋友。”可你哥却把我当作牲口。
说完,他停顿片刻。
突兀地,他爆发了强烈的求生欲:“我对姬君是真心的!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纯粹想入赘而已。”
缘一:……
“真的不能再真了。”五条莲叹道,“同时期两个六眼,我知道会很凶险。所以早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也不打算娶妻生子,只求我全力以赴后流能活下来。”m.xündüxs.ċöm
“可惜,我不小心看了一眼……”让你乱看,让你乱看!他自己都想抽自己。
他无奈地看向缘一:“看了那一眼,我就不打算死了。”
故而,他才会如此执着地搞清楚一切,就为了知己知彼,把隐患掐死在萌芽阶段。
“所以,犬夜叉。”五条莲道,“现在可以告知我真相了么?我已经学全了封印术式,或许能帮你封印一些快失控的东西。”
气氛安静了下来,只剩外界雨声连绵。
缘一沉默片刻,本能地将手放上心脏的位置,轻声道:“我的体内是一只王虚,它是我,我是它,这里——”他在心口画了一个大圈,“是空的。”
“空荡荡的虚洞,是灵魂缺失之物。我觉得应该把它补上,似乎只要补完整了,我就不会出事。”
填补虚洞?
五条莲眯起眼:“你的意思是,只要把你的缺失之物找回来,你就不会失控?”
缘一颔首:“可我不知道怎么找?需要找什么?何时会出现?”摁住心口,“即使心脏在跳动,我还是能听见风穿透虚洞的声音。”
“每晚都能听到,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他能感受出天生牙对他的戒备。
“五条兄长。”
久违的称呼,让五条莲有些错愕:“怎么了?”
“不要担心。”缘一轻笑,“如果我不再是我,兄长会站在你们那一边。这是他承诺过我的事。”
五条莲嘴角一抽。
“真是单纯啊,犬夜叉。”五条莲道,“信不信你哥站在我这边,再反手给我一刀?”为了弟弟,亲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缘一:……
“真是的,你哥的狗话你也信?”
恰在这时,和室的明障子被拉开了。和着雨丝的冷风灌入,一身干净的杀生丸握着天生牙,以“送葬”的眼神看向五条莲。
缘一和五条莲:……
后者以丰富的被狗追杀的经验,当机立断夺窗而逃,眨眼跑得人都没了。
杀生丸缓缓横过刀,妖力倾泻。
“冥道残月破!”
“轰隆——”
缘一:兄长又变强了,真厉害!希望五条兄长还活着。
不,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犬妖是狗,也不能在犬妖面前提狗,他学会了。
……
百年之典落幕,西国之行结束。
缘一复归平静的生活,除了在干货方面与犬妖们有些联系外,只剩下与兄长游历、陪母亲过年这两件事了。
时光如流水,转瞬匆匆。
年复一年,光阴从未在缘一和杀生丸身上留下痕迹。前者没有长高,后者不曾变老,他们仍是孩子与少年的模样,游走在镰仓时代的大岛之上。
只是,时间不薄待他们,却不会给予人类恩惠。
在缘一十二岁这年,照料着他的千春婆婆病倒了。
彼时,缘一还追随着杀生丸游历,当冥加骑着麻雀为他带来消息时,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
安稳十二年,常以妖怪的年岁看待时间,都快让他忘了人类会生老病死。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早已骑着阿吽飞向犬山,而兄长单手摁着颤动不息的天生牙,随同他一起前往。
及至黄昏,夕阳如人类的生命,渐渐西沉。
光快消失了,缘一回来了。
西北屋的老居,千春一贯的住所,弥漫着一股深沉的药味。廊上的侍女在哭泣,和室内的母亲握着千春的手,哀而不语。
缘一跪坐在千春身边,才发现只三个月不见,她灰白的头发已是全白,连眼睛也看不清了。
病来如山倒,莫复如是。
“是少爷吗?”她笑道,声音是一贯的慈祥。
缘一不语,只静静地握住她的手。温暖传递,暖了千春渐凉的身体。似是回光返照般,千春的面上泛起了红润。
“少爷,你要和姬君好好的。”
十六夜无声落泪,缘一开口,声音有些哑:“千春婆婆……”
不知为何,他有些想哭。
明明是活过一世的人了,早见惯了生死。他见过歌满身血污死在屋里的惨相,见过被鬼屠灭的家中传来幼子的哭嚎,也见过主公逝去时满眼的遗憾和担忧……
他见过,都见过。
而他唯一一次落泪,是在抱起了炭吉的女儿的时候。为生命的美好而哭,为找到存在意义而哭,也为……更多未能挽救的性命而哭。
可这次,他面对的不是突兀的死亡,而是被时间带走的生命。
没有血味,只有药味;没有恐惧,只有慈悲。千春安静地躺在榻榻米上,虚弱无力,却盛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满足和光辉。
“不要哭……”苍老的手落在他脸上,轻轻擦去眼泪。
“少爷,你是男子汉了。”
缘一不语,他垂下了头颅。
明障子半开,有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而来。斜阳拉长了猩红,将一抹影子投在室内。
杀生丸静默地站在外头,腰间的天生牙在颤抖。他的眼神无悲无喜,有着对死亡的看淡,也有着对凡人的思量和困惑。
他不该在这里,却还是站在了这里。
为了什么?
天生牙的躁动吗?
还是……蠢半妖眼泪的味道着实难闻?
杀生丸拔出了刀。
就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看见了若隐若现的冥界小鬼。
如果只是试刀的话,无所谓。
刀尖缓缓提起,然,将死的老人却看向了他。
很奇怪……
如此脆弱的、将死的人,竟然有勇气冲他摇头?拒绝他拿她试刀?
“已经足够了。”千春笑道,“请不要让我变得贪心,如果闭上的眼睛再度睁开,我就再也不愿闭上了。”
人类对生的渴望,会催生心中的魍魉。
她不愿变得丑陋,只期待体面的死亡。
“人类的几十年,很短很短。”千春道,“可回忆啊,很长很长……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们了,所以,不要为我哭泣。”
“我只是从一个结束走向另一个圆满。”
千春摸了摸缘一的头:“少爷,千春的来世、下下世,一定可以见到你长大的样子。”又覆盖住十六夜的手:“姬君,不要错过……”
她的眼缓缓合上,微光之中,她看见大妖怪收起了刀。
千春付之一笑:“谢谢。”
谢谢……
天生牙缓慢入鞘,室内的药味是如此浓重,死者的味道也开始弥漫。犬妖的鼻子最是敏感,杀生丸和缘一却没有挪动脚步。
这是长生种的他们,第一次遇见寿终正寝、死而无憾的死亡。
不少人类对生的渴望,为了生存而作出的种种丑态,全付之千春对死亡的释然之中。
人与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即使微渺,仍有萤火点亮黑夜的光。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天黑了。
庭院内,两个影子被拉得很长。
“兄长……”
有手落在头顶,沉稳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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