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着耳朵躲在他身后的那位也没好到哪去,一身金灿灿的回鹘装沾了灰扑扑的粉渍,瞬时变得土里土气。
后头那位便是伽斛公主。
她抹了把脸,恨恨一跺鞋底板,冲元钰回嘴:“不就是炮仗点错了嘛,你凶个什么!倒是哪个王八羔子告诉你我姓伽?多少年了记不住,我姓‘药罗葛’!”
元钰给她吼得耳朵疼,伸手一摁她下巴,顺手上边一点灰渍给抹去了,然后说:“你冲谁大呼小叫呢!多少年了记不住,你现在是‘元药罗葛’氏!”
众人跟在小皇帝身后戛然止步时,瞧见的就是泼妇泼夫对骂的一幕。xündüxs.ċöm
俩人浑然忘我地吵嘴,郑泓没说话,其余人也不好开口,倒是元姝被宠惯了,不在她陛下哥哥面前顾忌,喜滋滋叫了他俩一声:“舅舅,舅母!”
俩人一骇,蓦然回首,目光一扫一眼瞧清情状,待见圣人负了面色不虞的模样,齐齐一个腿软往下跌,接着齐齐去搀对方的,互相借力稳住了。
场面一度非常惶恐。
郑泓却突然“嗤”一声笑了出来,说:“元军,是滇南多年无战事,四域安宁,叫你一身筋骨都松散了?”
元钰忙摆说不散不散,然后扯着伽斛来给他行礼。
元赐娴见状,朝陆时卿偷偷抿嘴笑。
说起她阿兄阿嫂这一对,也可谓是天赐良缘了。
当年回鹘战事告捷,宣氏与陆霜妤一道归京,队伍里其实还有个人,就是伽斛。她一入长安就往胜业坊元府跑,急着找“闺女”大白和几只狗“外孙”,说狗儿们颠沛流离的,她不放心,所以亲自跑一趟大周看看。
结果一看,狗儿们一切都好,大白和小黑生出的小狗娃不是白白胖胖,就是黑黑胖胖。伽斛放了心,打算回去,不料刚好碰上朝廷肃清平王余党的时机。
大周彼时可谓满目疮痍,逃犯四处乱蹿,周边一带都不安全,朝廷担心她这样敏感的身份孤身远道回去,如被利用恐坏事。陆时卿便建议小圣人暂且给她安排个处所歇息一程,等风波过去,再送她回。
就是在这一阵子里,在京无亲无故的伽斛只能找元钰玩狗,玩着玩着,也不知玩出了什么妙意,有一天,突然跑来永兴坊陆府找元赐娴,做贼一样问她头那个阿嫂的事情。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元赐娴自然不会盘托出,简单说是姜璧柔体弱多病,所以早早没了,也没给元家留个一儿半女。
但伽斛也是神通广大,早已查到蛛丝马迹,道她听说姜氏是在城外离世的,且离世已经元钰和离。所以元钰不能说是严格意义上的鳏夫。
元赐娴一听她连这些都查了个明白,登时看透了她的心思,问她:“公主这是想做我继嫂?”
伽斛就在她面前扯着裙摆转了一圈,然后顿住,问:“是啊,你瞧我这模样还成不?”
没人会觉得不成。回鹘可汗当宝的公主,嫁给大周闲散无势的丧妻军,实在算是低就了。如今没了先帝的阻力,这桩婚事倒也有了可能性。
但元赐娴觉得,最关键的还是阿兄的心意。
伽斛闻言信心满满,说不在话下。
然后她说干就干,借鉴了一番元赐娴当初拿下陆时卿的法子,赖在长安整整三个月没肯走,磨缠着元钰。有一回大家一道打马球,还叫元赐娴帮忙,拿弹弓把她打下马,然后逼得元钰不得不出手给她救进怀里。
元钰不是木石做的心,三个月,该动的也动了,只是一则早先被青梅竹马背叛,心里落了疙瘩,觉得女人没劲,二则自己是有过正室的人,多少想着伽斛跟了他受委屈,所以迟迟没肯松口。
直到最后,伽斛下了剂猛药,假传可汗消息,说王庭给她看中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朝里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倘使元钰当不要她,她就只能听从父亲安排了。
元钰心道那可比跟了他好,叫她去就是。
于是翌日,她启程离京,故意不给他思考的时机,路赶得仿佛飞起。结果就在大周边境,被气喘吁吁的元钰追了上来。
他骑着高头大马,喘着粗气,遥遥冲队伍里的她喊话:“姓伽的,你那些个拙劣的招数,就别去祸害第二个将军了,免得以后你们回鹘仗都打不赢!你……你嫁给我得了!”说完翻身下马,等她回答。
伽斛一溜冲到他跟抱住他,美滋滋地说:“好啊好啊,不过你放心,咱们回鹘打得赢,我跟你说的那个军都五十多岁了,还老当益壮呢!”
“……”元钰这知道被骗了,推开她怒道,“走走走,五十多岁刚好配你这种贼胆!”
伽斛不走,说她这么多侍卫都听见他求亲了,他要是赖账,她这老脸往哪儿搁。
元钰只有把她拖回了长安。
约莫半年后,朝廷形势稳定些许,元钰迎娶伽斛过门,随后夫妻俩一道去了滇南姚州,与元易直和冯氏同住,再一年许,生了个皮肤有点黑的小胖娃。
当时南诏老王当政,因此前与朝廷合作擒子,便与大周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久未生战事。但起头的大周到底如新生儿一般脆弱,元易直一颗守疆卫国的心不容他松懈,所以一家子至今仍留在西南。这次是因了二郎陆元庭,特意来聚上一聚。
不过元赐娴想,照大周如今蒸蒸日上的势头,再有两个年头,阿爹也该能放手滇南,回来养老了吧。
众人在门前杵了一晌,跟在小圣人身后重新入府。
元赐娴落在后边与兄嫂叙话,问阿爹阿娘怎么还没到。
元钰解释说,阿娘来时,半道听说陆老夫人正在广化寺里头给元庭求签条,所以过去看一看。阿爹想春寒料峭的,不放心她一人,便也同去了。
不多时,一对亲家果有说有笑一道回了,一见圣人不由一惊,忙赔罪说不知陛下圣驾光临,请恕来迟。
瞧满屋子人都杵着,郑泓有点不高兴,说:“朕可不是来扫你们兴的,在外头是君君臣臣分得细致,到了老师府上,你们就叫朕少做一天皇帝成不成?”
陆时卿笑笑,说就别都僵着个身板了,叫陛下也难得松快一日。
于是一家子便其乐融融吃起小元庭的百日宴来。起始都还拘谨,后来才当不把郑泓当大佛贡了,屋子里活宝一对对,一顿团圆饭也吃得满堂大笑。
等宴毕,午后日头暖融,郑泓提议去院子里玩五木。
众人作陪,陆时卿和元赐娴一边,窦阿章与陆霜妤一边,元钰与伽斛一边,配好后,问陛下要找谁一边。
郑泓想了想,把本想跑去睡午觉的小元姝揪了过来。
桌案边,几人一道轮流抛掷五木,一边听郑泓说:“老师,这次来,除了给元庭贺百日,我确实还有桩事想跟您说说。”
旁边都是自家人,陆时卿叫他直接讲。
他便说:“我想把大周的都城迁到洛阳来。”
众人齐齐一讶。陆霜妤和伽斛下意识看向小元姝,想陛下不会是瞧上小女娃,都要冲冠一迁为红颜啦?
倒是陆时卿很平静,没表现出意外之色,反倒问:“您说说看缘由。”
郑泓侃侃道:“一则长安那边,原先的西北贵族已经扎根颇深,世家大族很是跋扈,迁都洛阳,是为取悦东北出身的官员,平衡朝局。二则现如今,长安这地域愈发易受干旱影响,每年总有缺粮时候,从外地供应谷物也非长久之计,且耗资巨大。若换作洛阳,凭借这里复杂的河渠网,会便捷数倍不止。我这次来,还打算亲自去河道附近瞧一瞧的,如若可行,便要这事计划起来了,老师您看呢?”
陆时卿淡淡一笑,露几分欣慰笑意,肯定道:“您放手去做吧。”
陆霜妤和伽斛对视一眼,悄悄摸摸鼻子。哦,敢情是她们妇人之想了。
不过,陛下当没有那个意思吗?
瞅着因困倦打瞌睡,身子一歪一歪,直往郑泓胳膊上靠的元姝,俩人陷入了深思。
最后还是郑泓见元姝撑不住眼皮,挥挥手说散了散了,然后跟兄长似的领她去睡午觉。
元赐娴在后头暗暗盯着,确认小皇帝没进到元姝闺房里头才放心,回来路上碰上元臻捧着本兵法书去找元易直,大概是好不容易逮着外祖父,这小子想虚心求教了。
她觉得好。兵法这东西,虽然她陆时卿也能教,到底是没有阿爹那等身经百战的水准。他们陆家的孩子,父亲退隐归退隐,自己却不能身无长物,来日大周再遇风雨,还得靠他们拿肩膀去扛担子。
刚好元赐娴也想跟阿爹阿娘叙话,便陪了儿子一道去,只是到了元易直客居的屋子,刚欲敲门,却突然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下意识止住脚步。
元臻也是个贼的,一看阿娘这般,立刻缄默,连喘息都不出声了。
元赐娴是觉得奇怪,这大好日子,团团圆圆的,里头怎么有叹气声,就压低了身板,悄悄贴耳去听。
接着,她听见阿娘说:“今早与亲家母在广化寺,见她一心向佛信卦,我倒又想起那桩事了。当初子澍赐娴合了个凶卦,亲家母至今不知情,我瞧着怪难受的,总觉得对不住她……”
元赐娴呼吸一滞,紧接着听阿爹道:“当年因了这凶卦,本想延迟婚事,哪知子澍这般坚持,先帝又如此性急,等咱们与亲家母再见,木已成舟,元臻元姝都出世了,还能怎么办?你也别执着那些了,这么多年了,瞧子澍好好的,哪有半点被赐娴克着的模样?”
元赐娴搁在门边的微微一颤,刺出一丝响动,里头马上传来一声低斥:“什么人?”
元臻见状,忙给阿娘打个手势,示意她快跑。
她点点头,一脸“交给你了”的表情,迅速溜走。
等元易直出来查探,外头便只剩了元臻一人。
元赐娴跑得急,没留意前边拐角,脑袋里嗡嗡嗡的,满是方才阿爹阿娘的对话,“砰”一下就撞上了那头来人。
幸好不是别人,正巧是陆时卿。
看她老大不小的人了,在他跟还总活得莽莽撞撞,他及时接住她,扶牢她的肩膀,往她身后瞧瞧,问:“有鬼追你?”
元赐娴张了张嘴却没回话,记起方才所闻,瞅着他的目光闪烁起来。
她想她大概清楚了。她那个生辰八字啊,原本的确是克陆时卿的,毕竟照上辈子看,他是因她才英年早逝,这辈子呢,他又为她插了一刀子。
可幸运的是,那个生辰八字作废了。
从她梦见世的一刻起,便等于重活了一辈子。她的命数改了,陆时卿的命数也就改了。
但哪怕知道自己这回克不着陆时卿了,她还是有点想哭。
因为陆时卿在坚持娶她的时候,什么都不知情。
老天给了他一张凶卦,可他逆了天也要娶她。
她突然张臂抱紧了他。
陆时卿低头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没事,然后把眼泪咽回去,笑着说:“陆子澍,我要做你一辈子的福星。”
陆时卿莫名其妙的,没等深想,又听她道:“我们明天去趟广化寺吧。”
他问做什么。
她认道:“想感谢老天。”
陆时卿说起不来,不去,要感谢老天在家也行。但翌日一早,元赐娴还是有办法把他从床上揪起来。
他只有叹息着穿戴,陪她上庙里去。
二月初五,春意融融,广化寺香火旺盛,来来往往都是人潮。
元赐娴在摩肩接踵里头谢过了老天,谢过了佛祖,把祖宗十八代都给感激了一遍肯出来。陆时卿本想敷衍了事,见她如此虔诚,倒也有了点意思,一道跟着拜几拜,等好不容易逆着人潮挤出了广化寺,却见她突然脚步一滞,回过头去。
元赐娴回头,盯住了一名顺着人潮往佛堂走的女尼,问陆时卿:“你看那人是……?”
陆时卿顺她目光一瞧,微一蹙眉,刚欲开口,却见她挣脱了他的说:“你在庙门口等我。”然后重新入了寺里。
元赐娴疾走上,追上那人,边道:“女师父请留步!”
女尼闻言步子一滞,止在了原地,却低着头不曾回应。
见她停下,元赐娴放缓了脚步,慢慢跟上,然后绕到了她身,在看清她面目的一瞬,霎时心潮激涌。
果是韶和。
当年郑濯救下郑泓的时候,也一道救回了韶和与梁皇后。梁皇后倒是稳稳当当做了大周的太后,但韶和却再无身份,也再无颜面归京,所以一句话未留便离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南诏也不曾管过她的死活。
元赐娴一度猜想,她是顺从命数的人,或许跟上辈子一样,还是去了敦煌吧。
却不想今天会在这里看见她。
韶和低着头,依旧没抬眼瞧她,掌竖起,如遇陌生人般道:“女施主有何见教?”
元赐娴却不想跟她整虚的,略一踌躇,便直言道:“……韶和,你这些年还好吗?”
似乎是因了她这番直截了当的态度,韶和终于抬起头来,搁下了竖掌的,淡淡答:“劳县主关切,我挺好的。”
元赐娴想,韶和当初根本没得子,孑然一身能怎么个好法,也只有向佛之人才享受这般清净吧。
时隔多年,她没想再把郑濯的死算到韶和头上,且就算要算,也算不出究竟了。
千言万语都压了下去,元赐娴选择不提,只道:“挺好就好。你今天来广化寺诵经吗?”
韶和淡淡一笑,点点头:“上辈子我去到敦煌后,曾给陆中书诵过四年经,如今想起,便替六哥也诵上四年,也许……”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垂下眼眸,“也许他能在另一个世界,也得到一个完满的来生吧。今天,是四年的最后一天了。”
元赐娴一哽,默了半晌,最终笑起来。
不论真假,活着的人总该有个美好的念想。
她说:“那好啊。”
韶和向她微一颔首以示告辞,转身往佛堂走去。
元赐娴目送她远走,慢慢往庙门口踱,脑袋里尘往事翻涌,一时思绪万千,刚是情绪上头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一个略几分惶恐的声音:“元赐娴……”
她蓦然抬头,就见庙门前距离陆时卿一尺之遥的地方,杵了一只硕大的黑皮狗。他扶着庙柱僵硬不动,在她来之,不知跟对峙了多久。
“……”
瞅见陆时卿眼底如临大敌的惊惧,元赐娴一下子什么多愁善感的想法都没了,跑上去大义凛然地拦在他的身前,然后回头坚定道:“你先走,我殿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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