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妃则是眼睛紧紧地盯着杨宸,纹丝不动。
“先帝平定天下,娶勋贵女为藩王侧妃,赵家女为齐王妃,姜家女为楚王妃,周家女为鲁王妃,李家女为韩王妃,我为独孤家的女儿嫁给了晋王。可当年,我与你母妃和宇文云一般长大,独孤家如日中天,太祖高皇后想让我嫁给楚王殿下,来日好让独孤家一门两皇后。可楚王也宁肯去塞外领兵,也不愿娶我。如此便成全了你情我愿的先帝和你母妃。那时楚王倾慕的宇文云,但太祖爷不愿让宇文云嫁入楚王府,看着本就是勋贵之首的宇文家更进一步。太祖爷这辈子,可是从未真心待过谁,我独孤家,宇文家,赵家,谁不是为他肝脑涂地,换来的还不是处心积虑的提防,你如今贵为藩王,可明白为何先帝不让楚王娶宇文云?”
“皇爷爷怕皇叔拥兵太重,又和宇文家结亲,生了谋逆之心”
“不假,可也不是全部,因为你的皇祖母,讨厌宇文云”晋王妃见杨宸不信,还卖弄道:“高皇后乃是我姑母,她的心思,我自然知道,你在宫里,怎会不知两宫失和多年,她宇文云明明做了皇后也不搬去椒房殿是为何?你能不知?可你们这些小辈或许听说是因为宇文云被高皇后棒打鸳鸯心头愤懑而多年不和,但在此之前多年,高皇后便不喜宇文云了。”
“为什么?”
“因为楚王殿下为了她,险些丢了性命,因为没娶到她,多年在外领兵,哪怕回京,对高皇后也再无母子间的亲近,这样的女人,高皇后怎会放到楚王身边。你是男儿身,不懂女子的心思,这做母亲的,最是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心思全赖在一个女人身上。何况还是名震天下的高皇后,楚王越是在乎宇文云,他俩便越是被高皇后所疏离。但凡楚王殿下能告个饶,宇文云能去椒房殿里哭上一场,也不至于被太祖爷和高皇后棒打鸳鸯了”
说到此处,与自己母妃仍旧没有什么关系,杨宸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没有兴致,所以并未显得在乎,而是将晋王妃引到另一头:“可这些,和本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你的母妃嫁给了先帝,而她宇文云却活成了笑话,所以她心怀怨恨,就像我恨为何楚王非她不娶,让我活成了长安女眷间的笑话一般”
晋王妃盯着杨宸开始问道:“赵康在陈桥,被锦衣卫查出私造龙袍,意在谋逆之日,乃是广武十二年夕月十四,楚王殿下你的生辰八字,也是广武十二年夕月十四,对么?”
“嗯”
“不对”晋王妃笑了:“楚王殿下你不必和妾身装聋作哑,刚刚我屡屡提起宇文云的名讳,也说赵欢是你母妃,你都不置可否,毫无反应。你也生了疑心,对么?”
杨宸没有回答。
“也许你起了疑心,也查了些什么,甚至你还以为,是你太祖爷先等你母妃生了你,再派兵去陈桥逼死了赵康和赵家部将。”
杨宸仍旧没有说话,但到今日,他依着所知道的一切,的确如此。
“笑话,太祖高皇帝怎么会在乎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生死?是你母妃听说,楚王殿下和镇国公府的宇文靖率京师三千营兵马兵围陈桥,一时心急,动了胎气方才生的你。而告诉你母亲这些的,正是宇文靖的妹妹,宇文云,我听说你如今的王妃就是宇文靖之女,你也没出息,竟然娶了逼死母亲一族的仇人之女。”
晋王妃的这番话,自是因为她对宇文云乃至整个宇文家的恨之入骨,当年的庙堂上,本就是独孤家和宇文家两两相争,却因为独孤家族的主心骨早亡,独孤家也不至于落到独孤信的手中,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先辈的恩怨,与她无关”
这是杨宸仅能为宇文雪维护的一句话了,纵然是皇命难违,可带着兵去陈桥的人,的确是宇文靖,带着锦衣卫把赵家满门杀得干干净净的人,的确是宇文杰。宇文家和赵家的覆亡破败,不可能没有关系。
“赵家覆亡,赵欢已死,宇文云想的或许是可以做齐王正妃了,她的儿子也能顺理成章的做齐王世子。可是为何太祖爷与先帝,都没让她宇文云做齐王妃,你莫非没有想过?”
杨宸的眸光骤然一紧,这么多年,他没有想过此事:“不就是防备着宇文一族么?”
“你身上,背着一个预言,我问过高皇后,她不曾告诉我,可宇文云心如蛇蝎,把先帝派兵打算逼死赵康的消息告诉你母亲,想是便是你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但难产的人却是她,生而残缺的那个孩子,也被掐死,算是一报还一报。”
晋王妃此生未曾亲自生养,所以她不懂,一个孩子对母亲而言意味着什么。
“哈哈哈哈,最可笑的便是,胎死腹中的人是她,从此再不能生养的人也是她,太祖高皇帝将你放到她的膝下去养,算是还给她和宇文家的报应。”
“住口”
杨宸喝止了晋王妃,今日在此,他只听见了晋王妃对宇文云的憎恶和怨恨,并未听到太多关于自己母妃的事,这让他有些失望。
见杨宸要走,晋王妃离开了榻子伸出手去挡在了杨宸前面,带着满腔愤怒地问道:“她害了你母亲,害了先帝,也害了你?你知道了,却不报仇?算什么男儿?”
“报仇?”
杨宸冷笑了一句:“是母后将我养大,我要报哪门子的仇?”
“算我看错了你,真是枉费你身上一同流着杨家和赵家的血脉,贪恋眼前这份荣华,舍不得手中的权势,生母含冤枉死,你却孝顺着仇人,还娶了仇家之女当个宝贝守着,可笑啊,可笑”
这番嘲弄,没能让杨宸心里生出丝毫的不满,虽谈不上心如止水,但这些年的历练,也早让他能将目光探到更为长远的以后,他不是要寻仇报复,他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知道那些从自己出世,便带着的秘密。
晋王妃带着自己的孙儿又乘着铁链回到了囚禁之地,杨宸一个人站在门口,也沿着门槛,缓缓地坐了下去。
宗爱此时不知陵上的变故,毕竟晋王妃是当年广武十二年那场恩怨里亲历者这件事,也是杨宸的此番来时不曾预料到的意外之喜。
趁着青晓身边并无旁人,宗爱故意走得更快了一些,跟到了青晓身边急切地试探了起来:“他来阳陵是做什么?”
“公公注意自己的身份,如今我是楚王侧妃”
“呸!”宗爱吐了一口唾沫,威胁了起来:“还和你老子摆起谱了?我交代你的事做的如何了?我看他待你不薄,早些给他生个大胖小子,谋划一番,做到正妃的位置上去”
青晓的脚步骤然停住,侧过身训斥起了宗爱:“你只是一个阳陵值守太监,注意尊卑分寸!王府之事,我尚且不能如愿,岂可容你置喙!”
说完,她便没好气地向山上的大殿走去,可宗爱站在身后倒也不急,而是突然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
“司马晓!你忘了自己身上的血脉了么?”
宗爱本以为青晓会被他这句话给唬住,可青晓却连身都没转过来,更没有像宗爱预料之中害怕地回一句:“你疯了!”。
青晓擦着自己眼中没能忍住的眼泪说道:
“你从没把我当过司马家的血脉,我只是你的一个工具,你若是信我,现在就离开阳陵,去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你我此生再也不要相见,我也从不知道世间还有你这么个人。若是你无人奉养,就去娘的坟边,自有人保你吃穿不愁。可你若是执意留在阳陵,还要这般逼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不怕我把你是谁,告诉他?”宗爱在身后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去吧,去了,你我都得一个解脱”青晓说完,擦干了眼泪的她站在台阶上带着恨意,颇为自信地反问了起来:
“你敢么?苦心经营多年,如今就剩我这一颗棋子?你舍得这么多年的痴心王晓,舍得这么多年的经营谋划?宗爱,你敢么?”
“你!”
青晓从宗爱的身前离开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已说了,杨宸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还将她留在了身边,那青晓也相信,若今日是因为自己提醒让宗爱离开阳陵从此潜匿在天涯海角,杨宸也不会将自己如何。
夜幕转瞬即逝,阳陵之上,邓耀领着的五百骠骑亲军踏月而至,城墙外的铁骑踏地的嘶鸣声,也让被囚禁多时的晋庶人人心惶惶。
和青晓不欢而散的宗爱在房里回想起了自己女儿今日的那番话,细思极恐之余,也听见了阳陵上战马嘶鸣之声,顿觉大难临头。慌乱地捡起自己的衣物,搭在身上向一样慌慌张张不成体统的义子们问道:
“是谁领军来阳陵撒野?不要命了?”
“干爹!儿子们也不知道啊,说是楚王殿下的亲军,刚刚来了陵上,就堵死了山口,儿子来时悄悄向外头望了一眼,全是精骑,一个个人高马大的”
“滚开,我今日倒是要看看,谁敢来大宁朝祖宗的千秋福地上造次!”
宗爱一脚踹开了自己的义子,却又忙不迭地从衣袖中取出了准备多时的那支响箭,一箭升天后,偌大阳陵之上,一声尖锐的箭声,刺破了沉寂。
他并未着急去和杨宸的亲军们讲道理,而是向杨宸今日就寝的鹤亭匆匆赶去。鹤台的寝殿里,与殿外宛若两重世间,殿外吵闹,人心惶惶,可殿内,静得出奇,杨宸和青晓只是相对坐着,无人开口说话。
青晓为杨宸研墨,看着杨宸在一张张白纸上用挥毫点墨写了不知多少个:“死”字。
“王爷,宗爱总管求见”
杨宸的笔尖停住,青晓研墨的动作也随之一停,微微看向杨宸一眼后,方才继续了下去。亲自来此,此时的杨宸已经探明这阳陵之上,宗爱的力量,微乎其微。
“你去吧”
“臣妾去,说什么?”
“说些该说的,他若是问为何本王的亲军会来陵上,你便说是晋庶人之中有心存谋逆者,本王得好好查查”
“诺”
青晓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和杨宸施了一个万福过后,转身离去,离开前,还亲手将殿门合拢。
宗爱站在鹤台正中的空地上,见杨宸不曾诏自己进去,而是让青晓出来,连忙行礼问安道:“奴婢见过娘娘”
没有回答宗爱的青晓将去疾也留在了原地,亲自走下台阶后用极其微弱地声音向宗爱说道:“你随我来”
宗爱又这样被青晓领出了鹤台,一路上他还不连连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青晓也不开口说话,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快步走着。
她的手心冒着汗,心也在怦怦地胡乱跳着,眼见离开鹤台,已经走到了整个阳陵的空旷之处后,青晓撩起自己的衣袖,把手腕上的镯子还有头上那些能够轻易取下的首饰统统取了下来,交到了宗爱手里。
“快走,王爷要杀你”
宗爱没有相信青晓这番话:“别骗我了,你就是想诓我走了,从此没人能知道你的底细,对吧?他说是你让他带你来阳陵的,我一猜便是如此,你就是打算用他来威胁我,逼我离开”
“我现在没法和你解释,一年多前,晋王府的人去阳明城找过我,那时他便知道,今日他来,只是想知道广武二十五年先帝驾崩的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了,便会杀了你,快走。”
“还能发生什么?楚王领军在外,晋王让我毒死那个逆贼,好趁着杨景还有杨泰两厢厮杀的时候,领兵入京,与我里应外合,登基称帝。”
宗爱说得颇为轻巧,可青晓却是听得如遭雷击。
“什么?”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有等杨家人自相残杀,咱们司马家才有机会复国,谁想到杨景手段不错,杨泰又是个没出息的,撇下十万大军自己回了长安把皇位拱手让人。杨吉没能得逞,如今东台岛上也没了咱们司马家的兵马,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晓晓”
“别叫我晓晓,我不是什么晓晓,我是太后赐名的青晓,我是楚王殿下的侧妃,你滚,快滚!”
青晓推开了宗爱,但宗爱不知为何,仍旧没有丝毫的害怕:“刚刚可曾听到那支响箭?他真想杀我,只怕也没那么轻易,你是不是骗我的?你和你娘一样,一骗人,耳朵就红。唉,今日我不该逼你,可晓晓,这天底下只有你我才是血脉至亲,你不帮我,还有谁能帮我?”
“我让你滚啊!”
青晓一把将宗爱推倒在地,打算转身离开时,已经可以看到月色之下手握长弓的那个男子是谁。
“王爷!”
宗爱此时也发觉杨宸竟然是真的想杀了自己,一个踉跄起身后向四周惊呼道:“司马宥,逆贼的孙子就在这儿,你还不动手?”
一支沉甸甸的箭矢被杨宸从去疾抱着的箭篓里取了出来,站在原地,缓缓地拉弓上箭,青晓看着杨宸不停地摇头,口中念念地说道:“王爷,不,不,不要,留他一命吧”
弓弦松开的一瞬间,仍旧带着些许寒意的夜里,蹦出了些许水汽,喷到了杨宸的侧脸,而沾了稍稍水汽的那张脸,也仍旧透着温润如玉的英俊。
箭矢自高处俯冲而下,一箭,射中了没有等来救命之人的宗爱。
“不要!”
青晓的一声惊呼后,是杨宸亲自引上的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每一箭,都正中宗爱的要害。
倒在原地,口中不停涌出一口口浊血的宗爱向跪倒在一旁的青晓呜咽地唤了一句:“晓晓”
沾染着鲜血的手还没能摸到自己女儿垂下的长发上,就栽倒下去。
空旷之地,只剩下青晓不敢哭出的声音,还有杨宸下令的声音:
“宗爱,因辱没皇族女眷之事被本王察觉,胆敢生出谋害当朝亲王之心,已被本王诛杀!另,晋庶人勾连阳陵内宦及阳陵守军,擅离幽禁之地,即刻彻查,凡与内宦守军苟且者,杀,凡有擅离禁足之地者,杀。辱没皇族女眷之内宦侍卫,杀。”
皇族之耻,自不必交给三法司会审,何况如今的杨宸,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肩头要背上一件还是两件骄纵不法的事,只有骄纵太甚,这兵权才能还得顺理成章,只有狂悖太过,被贬出长安往金陵南巡,才会显得恰如其分。
杨宸走到了青晓身边,掏出了当年青晓绣给自己之后一直被随身带着的那张丝绢。
“他的罪过,早该了结了,从今以后,你做青晓就好”
“王爷不是想知道广武二十五年的事么?为什么现在就要杀了他?”
“韩芳传来消息,陛下圣躬欠养,已经罢朝几日了,本王还是得回去看看,既然来了,他这命丢在本王这里,总比丢给伧徒的强,不算辱没了他身上的血脉。”
天色日渐回暖时,杨宸自阳陵还与长安,长安诸人看他,也愈发觉着像是阎罗,不声不响地回了长安,所以景清死了,不声不响地去了阳陵,晋庶人杀了许多,连宗爱也死了。也不许让外人知道原由。
而直到杨宸离开长安城南下金陵时,晋王妃自缢在阳陵自缢的消息才传回帝都,尽管只是布衣之身,可自缢而死还留下血书:“求陛下怜我晋庶”便让这事没法再小了下去。
有人说这是因为楚王杀了晋庶人,让晋庶人备受折辱,晋王妃不堪如此,故而自缢,也有人说是因为晋庶人在求天子做主,彻查阳陵之事。
但染了寒气的杨智无暇理会此事,已经卸了兵权离开长安的杨宸更是毫不在乎身后的朝野哗然。
只是长安城外多了一座坟茔,那是曾经青晓入宫在齐王府里告诉杨宸自己家乡的地名,而不远处,归于楚王府的一处旧时皇庄里,多了一个女子带着一个一岁多年纪的男孩。
女子出自晋阳的大族,被晋世子看上抢进了府中做妾,而那男孩,是这户庄子里唯一一个带着国姓的人。
“夫人,我家主子说,就且在此处住下,这是此间庄子的账册,我家主子说夫人不善躬耕,可出自名门,打理庄子应是一把好手,这间庄子就交给夫人打理。采买奴婢,修缮院舍,全凭夫人自己做主。”
毕竟是曾经的皇族贵眷,女子第一眼就瞧出眼前的老人家乃是内宦出身,却还是颇为有礼地问道:“敢问伯伯,我能出去么?”
“自然可以,只是外头凶险,夫人若是和公子要出庄子,记得知会隔壁那位壮汉一声,他自会安置妥当。”
“那我家相公?”
“戴罪之身,永世不得出,我家主子说,夫人若是想要再嫁,亦无不可”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主子说,请夫人好好教养公子,是做个富家翁还是来日读书出仕,全凭夫人和公子自己心意。奴婢告退了。”
“伯伯慢走”
韩芳在入夜前离开了此地,赶回王府,若不是杨宸交代,这样的事,他本不该来此一遭,他弄不懂杨宸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但他清楚,如今长安城百官口中的“嗜杀”的楚王殿下,的的确确是一个心地良善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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