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刚刚流传出来的时候,实在是在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这静海王宠王妃也宠的太过先前将人那样对待,抛在后院之中不闻不问,如今竟爱的这般痴狂,甚至为了她,连自己最珍视的继承人都可以不要。
此事在京城中几乎沦为了奇谈,但是京城中人也知道,虽然王妃不能再生育,王爷也不曾再动过纳妾的念头,一个王府却不可能绝嗣。
要不然便是过继,要不然就是与旁人再生孩子,从宗室之中过继过来的与自己更好些,还是自己与妾室生下的孩子更好些?
想必静海王心中早有答案。
当然,他目前还是很愿意宠着王妃的,只是不知道过了这个节骨眼还宠不宠了。
这大人也是个精明之人,想到此事,心中立刻活络起来。
不管这小男孩儿是与不是,不如都先造一番势,说是找到了曾经丢失的小世子,若是可以将他“造”成世子,让静海王府注意到自己,那对自己来说就是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之后,他就立即命人取了几锭金子过来,想要从那些人的手里将这小郎君买下来。
那些人虽然不懂京城中的那些事情,也不知道什么王府和小世子的,但是他们却认得金钱,一下子眼睛就亮了。
但金子固然可贵,可是这种能与狼沟通的人却少,所以他们也想待价而沽,不想这样轻易的就脱手,狮子大开口的要了更多的金子。
在他们眼里,人也就只能换金子,能换成的钱财就是最宝贵的东西,但是那大人知道,这人若是运用得当,对自己的仕途来说乃是乘风而起的事情。
所以就算那些匠人狮子大开口,他也如实给了金钱,十分爽快地将这小狼孩买下了。
那些匠人没料到他这样爽快,还以为要讨价还价一番,只怕大人反悔,立刻将这小狼孩交了出去,喜滋滋地将金子拿回去了。
那大人将小狼孩儿收了下来,却没有着急造势。
这小男孩如今实在是瘦的有些脱了相,加之日日都和那些狼关在一起,浑身臭烘烘的,一点没有半个人样。
皇室宗族当然是最为看重脸面的,就算他们知道他是将小世子从匠人手里解救下来的恩人,若是知道他们看到了他的这般狼狈,未必会感激,反而会觉得丢人。
而小世子长大之后也有记忆,记得自己曾经的狼狈模样被人知晓。
如此这般,恐怕对他来说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所以那大人没有着急就将这孩子推到世人的面前去,而是先放在自己的后院之中,叮嘱那位出身陈家的美妾细细地照料小狼孩,就如同照料她的亲生孩子一般。
等到将他养得白白胖胖,看起来就不像是吃了许多苦的时候,再把他带到世人面前,如此这般,皇室就不会认为是他丢了他们的颜面;
若是尽心照料着他,小世子心中必然也会有所感念,等他日后继承王府,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陈氏女本身就是个心善之人,更何况她自己不能生育,从来不曾体验过养孩子的乐趣,加上这小狼孩儿虽然沉默寡言,却听话的很,她倒养的颇为乐在其中,甚至反而生出几分感情。
更何况这小孩聪明听话乖巧又十分聪慧,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养的时日久了,他瘦脱相的容貌渐渐回来,居然当真与那陈氏美妾十分相似。
那美妾自然不知道自家大人心里在想什么,只以为之前和大人的笑谈成真,要将这孩子收成自己的儿子。
她日后没有孩子傍身,这孩子又聪明听话,免去自己生育之苦,总比在后院之中抚养其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小贱人的孩子要好的多,就算是自己算计来的孩子,也未必能和自己一条心,还不如这个野孩子。
于是陈氏美妾只当他日后就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于是照料的更加尽心。
小孩子总是好养活的,这小孩儿敦实的很,虽然之前看样子吃了许多苦,但从前定然是养的很好的,稍微养养就胖回来许多。
小孩聪明娴静,让他学什么他都学的很快,只是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大爱说话,看她的目光也总带着几分茫然和恐惧。
陈氏女尝试着让他喊自己阿娘或是娘亲——这也无所谓,反正她不过只是大人的妾室,这小孩儿如今也没有名正言顺地记入她的名下,自然不必遵守规矩,喊她阿姨,能喊她娘亲。
只可惜,那偶尔会说几个字的小男孩儿,好像压根不会说娘亲两个字。
每回让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嘴巴就闭紧的如同蚌壳一般,一点声音也不肯发出。
不过即便如此,陈氏女从未嫌弃过什么。
一开始不过只是想着,有了这个孩子,自己日后的路会好走一些,将他养到自己的膝下,自己也有好处,不过只是功利之心。
而如今,谁能想到如此这般养着养着,就生了真的感情。
不论从前是怎么想的,陈氏女此后都十分尽心地爱着他,就像真正的母亲一样。
小狼孩从小不曾体会过被母亲如此呵护的滋味,她却满足了他所有关于幼年时期对于娘亲的幻想。
娘亲没有其他的孩子,只会跟在自己的身后,时时都照看着自己。
若他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娘亲不会皱着眉头斥责他,这样没有世子的风度,没有半点世子的姿态,丢了皇室的颜面,而是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关切的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摔疼了;
若他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她便火急火燎的命人去请医,一边哄他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拿出许许多多的吃食和玩具围绕着他;
等他再长大一点点,她便张罗着找人给他上课识字。
她的身份并不算重,本来就不是大人的妻室,受宠的时候还算是鲜花着锦,但一旦新鲜感过去,大人那般喜新厌旧之人时日一长,又寻来新的美妾宠爱,将陈氏女抛在脑后。
她这样的身份,想要去请教书先生,教的还不是府中的正经主子,有才学的大儒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而陈氏女受宠的时候风头不小,在后院之中受人记恨,如今不大受宠后,便经常被其他妾室挤兑,在事事上更是给她使了不少绊子。
于是她想要替他请教书先生的困难就更加重。
但是陈氏女并未放弃,她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也许是动用了旧日的交情,为他寻来了教书先生,教他读书写字。卂渎妏敩
小世子在王府之中的时候,其实早就学过这些,王爷与王妃对他的要求甚高,自然不允许他这般大年纪了,还不会读书写字。
他学什么都学得飞快,但是因为实在沉默寡言,不肯说话,许多教书先生认为他兴许是哑巴,常常惹了教书先生生气。
陈氏女费了那么多功夫,请来的先生有些实在有些大脾气,见着小世子不肯轻易张口说话,张口就是骂,有时候还十分羞辱地骂他是个哑巴,学什么书。
此事被陈氏女听闻后,大发雷霆,她平常都是个敦厚温柔的性子,很多事情能忍则忍了,这件事却绝对不忍。
她将那个先生与学堂大闹,然后再十分生气地将小世子带走。
小世子当然记得。
她虽然戴着帷帽不能抛头露面,却也不惯着那些教书的臭男人,一下子就进了学堂,将沈小世子拉到背后,张口就骂:“你们一个个的,怎么敢骂我儿是哑巴?我儿只是不爱说话,凭什么不爱说话便是哑巴?你们读的圣贤书,都只教会了你们去侮辱,不爱说话的孩子?”
那些人男人们被骂的脸上青红皂白,忍不住有人想辩解:“他怎么教都不肯说话,怀疑他是哑巴,难不成错了?谁叫你要生个哑巴,你又凭什么带到学堂里来,折磨我们?”
“就是就是,分明就是你儿自有问题,你送到来,怎么说是咱们不成?他一直不肯说话,谁知道他是不是哑巴?”
“咱们先生难不成还骂不得学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再者说了,那又不是你的孩儿,你连母亲都算不上,你凭什么在这儿同我指指点点?”
陈氏女气得两眼冒火,连连冷笑:“什么叫做凭什么带到学堂里来?难不成是我给的书资少了,还是平素里孝敬你们的钱财少了?吃了钱倒不认账,还要侮辱我儿,有没有这么好的事?!”
她这些年过得困苦,收敛了自己的性子许多,变得愿意低头,循规蹈矩,却难改她幼时也是出生大家的士族女郎出身。
如此被人骑到脸上,她是再也忍不得一分了。
她冒着被大人知道了之后兴许会惩罚她的风险,直接叫带来的家丁将这位先生拉出了学堂,而她直接抄起桌案上准备着的砚台墨水,兜头浇了他满脸。
“亏你们读了这样多圣贤书,自诩自己满腹文墨,如此张口,说的却全是粗鄙之语。好好尝尝墨水,洗洗你那腹中污秽,莫要丢了你这肚子里头圣贤书的名头,全送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我的儿如何,不是我的儿又如何?如今他养在我的身边,就是我的孩子,我凭什么不能问?你们谁也不许侮辱他!”
如此动作实在迅速,一个瞧着如此温温柔柔的夫人,居然亲自动手。
那学堂见她生了大气,也知道自己也理亏,不得这般随意说人,遂闭了嘴。
那被泼了满脸是墨的先生还有些不服气,被陈氏女瞧见,又是一脸的墨水泼了出去。
“想清楚你的身份!”
学堂终究想到她曾经也是大人父母官的爱妾,虽说如今失了宠,但宠爱这种东西,风水轮流转,谁敢说她就没有重新受宠的时候?
于是学堂终究不敢造次。
然后陈氏女又看向不说话的小世子。
“他说你是哑巴,这话不是他可以说的,你只是不爱说话。要记得没有任何人能欺负你,若是他学堂之中还有人敢这般说你,你便回来告诉我,谁说一次,我就打谁一次。”
如此这般一闹,学堂之中再也没有人敢窃窃私语。
而此后的每日,她都来学堂接他。
女子不可随意进出有男人的学堂,她便一直在学堂外头一道旁人不会经过的僻静垂花门等着,等到先生离去之后,便亲自来接他。
每日她的怀里都带着种种不重样的好吃的,不用那些婢女来牵他带他走,她亲自就提着特色零食点心上前来,将他搂在自己的怀中,或是牵着他的小手,一步一步的往回家的马车而去。
她的马车自然也不会是府中公用的马车,都是动用了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银子雇佣的,这雇佣来的马车和士族原本自己有的马车当然不能停在一处,于是从学堂出来,到上马车之间很有一段距离。
陈氏女每每都是这样牵着他的手,慢慢地在夕阳之中走着,即使知道她沉默寡言的小男孩不会回答,却仍旧每日都问。
“今日在学堂里学了什么?”
“今日有没有不长眼睛的敢在学堂之中欺负与你?”
“今日过的可还开怀?有有没有什么好事儿?”
“没关系,不想说话也没关系的,这世间也没有规定人人都要说话,你就当娘亲只是想自己说话,你听着就算了。”
絮絮叨叨的,好似也没有什么有营养的内容。
可是她一边说着,却会一边伸手来拍拍他衣裳上沾着的尘土,又伸出手帕子来擦一擦他额头上的汗滴,细心体贴,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小世子许多年之后都会记得那般场面。
那个从来就没有生育过,又失去了宠爱,永远不可能会有孩子的女子——那样年轻的面庞,与不曾生育过的身影,却在那一段最艰难的时光里,时时刻刻陪在他的身侧,牵着他,沐浴在夕阳下,成为他很多梦魇里最后的依靠。
所以在那样的夕阳里,他终于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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