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没有搭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神卫中郎将恭敬地低下头去,明光铠的甲光在雨幕中微微一闪。半晌,温恪收回目光,指节一下下叩击着朱漆鱼筒,朝永济渠闸口北侧的飞桥望去。
几十名排岸司与漕司巡院的官员身披蓑笠,站在桥上检视预备出闸的船只,其后围立着侍卫亲军三十二名弓.弩手,个个威严冷肃,铁面无情。
正当勘查的是一艘准备发赴江州的运盐船,船老大浑身湿透,哭丧着脸站在飞桥上,正讨好地同几位官员说情。船上的纤夫、杂役、帮佣等等一应站在船头,十来个力夫驮着沉重的盐袋,将三个时辰前辛苦装上盐船的货物,重新卸在码头上。
这些力夫并不是盐船上的帮工,而是漕司临时从京城各处强制征召来的,以防同党窝藏包庇。
京城漕运肥得流油,这些强征来的贫苦力夫,却都是不给钱的徭役。天阴雨湿,上有漕运官居高临下的审视,旁有船工处处着紧提防,间杂着一两声卫官不耐烦的催促叱骂,全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官司。
两个年轻力夫合力将一只沉重的大木箱抬上艞板,身后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脸力夫在暴雨中抬起头,见几个漕吏正板着脸同船工问话,悄悄将盐袋的一角搭靠在船舷上,趁隙抹了把汗。
他年过半百,在永济渠码头卸了四十来年的货,每逢天阴雨湿,腿脚就针刺般酸痛,劳作久了,根本使不上力来。
怀里婆娘给的半个冷面窝窝头被雨水泡得发了,长脸力夫摸了一摸,不敢吃,心里却定了三分,连带着腹中的饥饿也平白压了下去。
先天节眼看就要到了,就算穷苦人家也该过得舒坦体面些,长脸力夫心想着一会儿干完了差役,顺道去清河坊买条酱鸭,扯匹新布,再给自家孙女儿买两个嬷嬷糖吃。
须知盐袋不能受潮,更不能淋雨,顶上都拿一层厚油布盖着,大雨洗刷之下,滑不留手。长脸力夫经验老到,将盐袋稳稳当当驮在背上,刚一步踏上艞板,却听耳旁长鞭劈空一响,不及回神,一阵钻心剧痛骤然从手背上炸开。
“啊哟——”
长脸力夫立时身形一歪,好险没有一头栽进永济渠中,被身后一个年轻力夫一把拽住了腰带。电光火石间,本该狠狠抽在他脸颊的长鞭错开三寸,只听啪的一响,鞭梢擦过油布,抽开好大一条豁口,随着一阵细碎的沙沙声,满袋雪花盐顷刻泻入江中,被密雨声一盖,刹那消弭无踪。
“替漕司办事,还敢迁延怠慢?!”桥头的马步军侍卫收了鞭,冷笑一声,“就因为你们这些老滑头,朝廷要多费多少工夫!”
长脸力夫耳中嗡嗡有声,手背被抽出血糊糊的一片,他却顾不得疼,只是呆呆愣愣望着水面上漂浮不定的油布袋。
这一席盐不下百斤,就算按最劣等的山右解池盐算,要价恐怕也不低于八贯钱。
“这可是最上等的明州雪花盐!一斤盐,要这个数!”一个船工当即横眉怒目,破口大骂道,“你个老贼胚,可知我们东家是谁?永嘉薛氏!就算是家生婢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你全家老小的命都值钱!赔不起?好啊!赔不起就给我跳进永济渠,把这袋盐一粒不少地捞回来!”
融在河中的盐就像从指缝流走的时间,哪里还能寻得回来?
长脸力夫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身家性命都同那袋雪花盐一道,在这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化得无影无踪!
“大人,冤枉啊大人!”
长脸力夫肝胆俱裂,噗通一声跪倒,捣头如蒜。无论几个卫官如何踢打辱骂,都不肯起身。不过弹指间的工夫,他已被抽打得满脸溅朱、皮开肉绽,其余几个力夫听闻响动,竟都默默直起身来。m.xündüxs.ċöm
数十只盐袋躺在湿透的甲板上,力夫们黑沉沉的目光,无声地望向桥头的暴吏。
“你们几个,瞧什么热闹!”
一名漕官怒喝一声,船上十几个力夫竟矗立雨中,一动未动,铁铸一般,连带着周围几艘漕船原本有条不紊的搬运,也一并悄无声息地停摆。
临时强征来永济渠的力夫总数不下千人,镇守两岸的马步军除虎钤营三十六人以外,却只有区区两都。
一如平静水面上震荡的浮冰,波澜层层相叠,将这无声的振动传至远方。天地间刹那安静下来,仿佛时空陡然错位了一般,几名漕官心头一跳,无端生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其中一人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壮胆一般,扬声叱道:“天子脚下,当真反了不成?!”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更新,第 241 章 云从龙(5)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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