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丑咽了口唾沫,哆嗦着往后一退,手肘冷不防被一样铁硬的东西硌着,慌忙低头一瞧,正是谢恩令的铁牌。
他暗骂一声,悻悻觑了那侍卫一眼,捧起铁令,随手上下一摸,骤然变了脸色。
令牌角落有些磨损,可两角阴刻着的金城牡丹花纹,和正中那个筋骨遒劲的“胜”字,无一不昭示着这方不起眼的小令,竟是春胜第一等的谢恩令——“酬恩尽散黄金”。
色字头上一把刀——他心思浮动,殊不留神,竟看走了眼!
丁丑脸色煞白,不信邪似的哆嗦着手指,又细细摸索一遍。他自知犯了大忌,怠慢了春胜的贵客,可这两位客人眼生得很,又从哪弄来的金城牡丹令?
丁丑心头惴惴,忙抖着手看向一旁的赌案。但见老叟神态从容、眼睑微闭,那双从未出过差池的手,正稳稳扣宝盅,又渐渐放下心来。
他相信庄家的耳朵。只要这一位镇得住场子,今日的事儿传不到东家耳朵里,那就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魏殳托着骰盅,并不急于摇骰,只是静静垂首,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庄家。
那庄家脸上窝窝瘪瘪,眉骨高耸,显得眼窝极深,肩上搭了两条草黄枯瘦的小辫,虽着东州衣袍,这一头马鬃似的鬈发,却束作回鹘样式。
回鹘商人精于算计,在京城各处开的当铺赌坊不知凡几。东州多得是挥霍无度的世家子弟,那些回鹘高利贷商凭此赚得盆满钵满,甚至一度暗中哄抬物价。
一闻“羊羔息”和“印子钱”,市舶司和计省的官员便头大如斗,只恨不能早早将这些衣着华贵的瘟神撵出境去。
——却不知眼前这一位“庄家”,究竟又是贵霜安插在下瓦子暗桩里的哪一位?
魏殳目光微动,注意到他鬈曲枯黄的辫尾,缀着一枚火焰莲花纹的宝珠,非寻常祆教信徒可佩——这位其貌不扬的佝偻老者,在回鹘人中的地位,恐怕非同寻常。
老叟对这番打量浑然无觉,依旧半阖了双目,两手擎着骰盅,微微偏过头去。
骰子撞盅,摇出一连串的脆响。额角鬈发因震动垂落眼帘,庄家依旧安坐如山,只是极有规律地晃动宝盅,双唇翕动,似入忘我之境——
他在听骰。
对寻常赌客来说,三枚重量相等、质地均匀的象牙骰,从光滑的盅腹掷入银盘,几点朝上,全凭天意——可对于经验老到、耳力惊人的“赌神”而言,骰子落盅时每一面的响动,都有着细若秋毫的差别。
这些年春胜的庄家极少亲自下场,不少赌客远远瞧见庄家竟然开了局,都饶有兴致地围拢过来,想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胆敢踢春胜的馆子。
有心思活络的,稍一打听这把骰宝的规则和赌注,无不惊得双目圆睁,倒抽一口凉气:
“这……他俩若是赢了,竟要讨春胜东家一个人情?!庄家什么脾气,这二位怕是不知道吧!今天还不得让他们输得把裤腰带都给赔进去!”
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春胜赌坊,人群登时骚动起来:“满盘星,庄家定是满盘星!”
“满盘星”是骰子摇出的一种格目,若揭开宝盅后,三枚骰子皆“幺”面朝上,恰如三颗星子落入银盘,故称“满盘星”。
这场赌局的规则,是点数小者获胜。
庄家若能掷出满盘星,必是稳赢不输,到时候让这两个不懂下瓦子规矩的客人长点儿记性,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来来来,下注下注,我押这把——庄家赢!”
不知谁先高喊一声,将一袋金铢推在案上。一时间,围观的赌徒纷纷解囊,金银珠宝很快在庄家那头堆得山高。
岑溪负手而立,嗤笑一声,不屑同这帮庸人为伍。可瞥见少主这边空落落的台面,难免觉得寒碜,抿了抿唇,犹豫着往怀中一摸,刚想取出块上好的玉珏,却见乱里一只成色极好的墨玉宝匣,不知被谁押在魏殳这边的案上。
岑溪眉头一跳,下意识往人群中望去,正要寻觅那下注之人,忽闻案头啪的一响,庄家微微一笑,已将摇定的骰盅扣在案上。
满堂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敛息凝神,一双双急不可耐的眼睛,直直望向宝盅,摩拳擦掌,只等庄家开骰。
“诸位不妨猜猜,盅下骰子,究竟几点?”
庄家微笑开口,仿佛已存了必胜之志。耳旁嘈嘈切切,响过几声“满盘星”,他摇头笑叹:“满天星是三点,但今日——”
庄家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只枯瘦的老手稳稳覆着骰盅,将盅盖轻轻揭开。
巴掌大的银碟上,三粒象牙骰仿佛串成一线的珠子,一枚接一枚摞起,却是纹丝不晃。再看最顶上的那一枚,骰面瓷白,竟是不多不少,描着一点鲜红的朱砂——
赫然,是个“一”。
春胜坊中静了一瞬,骤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喝彩:“庄家千金妙手,棋高一着,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满盘星的三点已是极为难得,庄家竟是听声辨位,凭着惊人的耳力,和过人的手法,将这三枚骰子堆立在一处——
一点。
这世上除了神佛,不会再有人掷出更少的点数了。
岑溪死死盯着摞起的三粒骰子,眉头紧锁。若非方才仔细查验过双方道具,摇骰时又一瞬不瞬盯着老叟的双手,他几乎要以为,此人暗中出千了。
“少主……”
岑溪一步上前,脊背微绷,忍不住朝魏殳望去。
他家主子何等高贵的出身,又素来是冰雪般的人物,若非要务在身,连这春胜的门都不会进,更从没沾过赌术。
尽管他对魏殳有着近乎无条件的信奉,心里一时也没了底,左手暗暗扣上鸳鸯刀,心想着大不了砍翻了这一众聒噪的酒囊饭袋,提着那春胜东家的衣领,绑他来见小公爷。
三枚象牙骰,一枚六面,均匀点画着幺至六点。庄家既已掷出了“一”,便已胜得毫无悬念。
丁丑得意洋洋,嘿然一笑,按捺不住地搓了搓手指,只待瞧这病美人委委屈屈钻进臭气熏天的狗洞里,将这主仆二人好好羞辱一番。
他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轻佻道:“哟,客人怎的不掷?是瞧不起我春胜的庄家,还是——输不起啊?”
众人齐齐嘘声起哄,就连那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庄家也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也似的微笑。
魏殳摇动骰盅,对这些冷嘲热讽,恍若未闻。
岑溪却听得额头青筋直跳,一手搭上鸳鸯刀,恨不能将这些冲撞主子的刁民统统拖出去暴揍一顿,只因惦记着大局,才不甘不愿收回手去,握掌成拳。
阔落落的摇骰声响在耳侧,一声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岑溪敛息凝神,一瞬不瞬注视着魏殳的动作,只听“答”的一声轻响,那只描画着莲花的宝盅,已被魏殳轻轻罩在案上。
“客人掷好了?”
庄家笑问。
“不错。”
宝盅尚未揭开,丁丑抠了抠鼻子,懒洋洋地瞥了一眼。
周围赌客哄笑成一片,有猜是“浑花儿”的,甚至还有猜是“混江龙”的。这人不知天高地厚,敢在庄家面前班门弄斧,只怕一会儿揭开骰盅,就要输得鼻青脸肿,连他亲爹都认不出来。
“客人怎么不动?来来来,不敢劳美人动手,让我帮您把宝盅揭开——”
丁丑怪笑一声,涎皮赖脸地伸出手去,还没碰到那描着莲花的骰盅,只觉手腕一麻,脸色登时惨若金纸,竟是被那银袍侍卫当下卸脱了手腕。
“你……你……”
“若是碰坏了点子,只怕你赔不起。”
岑溪冷声说完,上前一步,将宝盅轻轻揭起。
春胜的赌客从没见过有客人敢同乞头动手的,那点惊悸还没咽回嗓子里,低头一看银碟里的象牙骰,纷纷惊呼出声来——
三枚骰子堆叠立起,呈在正上方的那一枚,竟也是一点!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就连庄家也皱起眉来,微微倾身,再也不敢小觑这位苍白病弱的贵客。
能和春胜的庄家一局打成平手,已然是世所罕有,消息还未传遍整座春胜坊,却见那戴着昆仑奴铜面具的贵人微微一笑,从袍袖中探出手来,五指翻覆,握着一样东西,往案上轻轻一叩——
银碟中的骰子如有生命一般,霎时如乱珠跳起。
三枚弹起的象牙骰,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细线吊着,最顶上的一枚去势极缓,其下的一枚,却是迅疾如电。
瞬息之间,第二粒骰子已追上第一枚,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竟已将第一粒撞得粉碎。
雪白的齑粉从空中簌簌飘落,众人骇然发现,中间那枚骰子朝上的一面,竟也是“一”。
中间那骰子被后劲一挫,向下反弹而去,不偏不倚,正正击上最底下的那枚。只听当的一声轻响,众人只瞧见第三粒骰子上朱红的“幺”点一闪而逝,这两粒相撞的象牙骰,俱已碎作点点尘埃。
细碎的粉末飘落银碟。卂渎妏敩
竟是一点也没有。
三粒骰子,接二连三,竟是被他以内力生生震碎。
堂中落针可闻,众人顾不得眨眼,敛息凝神朝案上望去——
被魏殳叩在楠木大赌案上的,赫然是一方描着金城牡丹的铁令牌。
有人失声惊呼:“酬恩尽散黄金?!”
丁丑盯着那枚铁令,瞳孔骤缩,浑似白日撞了鬼一般。他顾不得手腕脱臼的疼痛,慌忙往腰间一摸,果然摸了个空。
方才他妥帖收好的谢恩令,竟不知何时落入那人手中!
“这……这……”
众人一时看呆了,再度望向魏殳的目光,既敬又怕。
他这一手内力的把控,可谓妙到毫巅,此人年岁不过弱冠,一双手清瘦优美,是再标致不过的文人之手——想不到他内家功夫,竟精深如斯!
“这、这不合春胜的规矩!”
“下瓦子的规矩——就是不讲任何规矩。”
魏殳负手而立,淡淡道:“庄家,你输了。”
庄家半阖着眼,没有表态。
这把骰宝可是有不少人为庄家押上了全部身家,本以为赢得赌局易如探囊取物,岂料那戴着铜遮面的神秘客人手持“酬恩尽散黄金”,一手鬼神莫测的功夫更是震慑全场,众人见庄家如今输了阵,一时心头惴惴,面如死灰:
“庄家,您看……”
“对面那只匣子,是谁下的注?”
庄家忽然开口。
他目不能视,一双耳朵,倒是比坊间所有赌客的眼睛更加敏锐。众人听罢,这才顺着一堆金玉珠宝,往赌案对面看去。
一只漂亮的墨玉宝匣,孤零零躺在那位青衫贵客右手边。
匣子里托着的,竟是一对红珊瑚的耳坠子。 讯读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更新,第 213 章 珊瑚坠免费阅读。https://www.xunduxs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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