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声。
那人微微低头,以一种柔和驯顺的姿态。温恪眉峰紧蹙,隔着遥遥一丈距离,只能望见他乌黑的发顶,和雪月一样的,苍白低垂的颈项。
这是催他决断的意思。
经年朝夕相伴,从来心意相通。温恪何曾想过,这点视若珍宝的默契,有朝一日竟会化作冷锋湛湛的毒匕;魏殳低下头,几乎以一种献祭的姿态,全然信任地,将刀柄递他手中。
温恪薄唇微动,一个“不”字抵在舌尖,却忽然失了语,半点发不出声来。
魏殳从来都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不论是打消对方疑虑,还是堵上大理寺悠悠众口,燃香审讯,无疑是上上之策。
“——传香席。”
一道黄花梨矮几,被两名侍卫抬入堂内。席上卧炉香斗一应俱全,左手边的香插更是精巧非常,雕成一尊面含慈悲、趺坐莲华的地藏菩萨像。
清一色的银制香具,风雅无双,衬着堂下冷森森的杀威棍,和带刀侍卫的铁甲,倒如诏狱的立枷斧钺,滴沥着浓沉的血腥气。
“温大人,请。”
四下一片死寂,一双双窥探的眼睛,一瞬都淬了毒,倒像是想看看他能如何冷血无情,亲手戕害捧在心尖的挚爱。
温恪覆上银香匙。
香匙做工精雅,卷云錾月,修长的匙尾微微扬起,雕成一只曲颈的仙鹤。
温恪垂落目光,将这鹤掬在手心。银匙盈盈一握,像是掐着白鹤的瘦颈,他强自移开目光,扫起碟中翠绿的香屑。
指尖血色尽褪,一瞬变得麻木无觉。温恪掸落浮香,素来灵巧的十指偏偏不听了使唤,笨手笨脚接连碰倒了几只香盏,银匙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温恪眉峰皱起,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去,却听魏殳低叹一声,将银匙拾起,轻轻递他手心。
——一如少时自己顽皮惫懒,那人弯腰将他丢在地上的小弓捡起,带着无限的纵容与迁就,放回他的掌心。
指尖交错,带着微薄的凉意,温恪心头蓦地揪紧。腕间南红佛珠忽如烈火一般烧灼,珠下早已愈合的伤口,忽然凌迟也似,一跳跳的疼。
那是他心上三寸取的血。
曾经有多企盼优昙婆罗能救他水火,此刻他就有多痛恨这销魂蚀骨之毒;这是他舍身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如何竟能逼迫他自戕所爱——
这和亲手拿刀子剖自己的心,又有什么分别?!
先生教他家国大义,教他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何曾告诉过他,有朝一日,正道与所爱,只能两全其一。www.xündüxs.ċöm
——就好像威逼最虔诚的信徒,亲手焚毁供奉半生的佛像。
杀人诛心,不外乎是。
信徒大可引颈就戮,以身证道,但温恪,不行。
张秉谦身陷囹圄,吴诚义和小狸奴还等着他申冤;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寒门学子求告无门,崇明新政百废待兴,官家的信重,还有……阿鹤的期许。
温恪闭了闭眼,将掌中香匙攥紧。一滴冷汗,从额间缓缓滑落。
“温大人?”
“……恪愚钝。久不用香,早已生疏了。不知这优昙婆罗的香篆,该怎么打。”
东州第一世家的公子,竟不知如何行香,说出来真教人贻笑大方。
“不着急。”公申丑不以为忤,他的耐心,从来好得很,“鹰要吊着熬,咱们慢慢来。”
一切都放得很慢,温恪不知自己如何打完香篆,又如何手捧信火,亲手将香屑引燃。
青烟纡徐,扑在魏殳颊边。他容色苍白,带着未褪的病气,色泽浅淡的薄唇被香雾一激,却泛出一种异样的瑰色。
温恪喉头微动,直直盯着他,香盛里的火星,却一寸寸爬得煎熬而缓慢。
“温大人,这侍剑奴瞧着没什么大碍,您的脸色——怎么不大好看哪?”
“绮靡之物。”温恪听见自己平淡道,“我不喜欢。”
一名青衣书吏快步从公申丑手中接过一叠文书,奉在温恪手边:“请小温大人代为宣问。”
温恪从书吏手中接过文书,一阅之下,倏然血色尽失。他根本不敢看魏殳的神情,闭了闭眼,哑然开口道:
“你的主公姓魏,名檀,字远游。武昭二十六年,通敌叛国,走漏军讯,致使大虞兵败居延海,十万云中军士惨遭坑杀,是也不是。”
温恪此言既出,满庭哗然。
这桩陈案牵涉之广,几乎血洗了半个东州朝堂,先太师容公亮领三千太学生拦驾请愿,被先皇一道旨意削籍家居,秋后处斩。
魏殳淡淡道:“否。”
公申丑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语焉不详,细细道来!”
魏殳眉头微微一颤,缓缓吐出一口浸透香雾的长息:“……下官乃陪戎副尉,唯一认定的主子,只有今上。”
“伶牙俐齿——本官问你,十年前的主子呢?”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公申丑冷哼一声,见问不出什么,啪地打开折扇:“下一问。”
“二十七年元月初一,”温恪话音一顿,尽力心平气静地念道,“魏檀……问斩,处以极刑。恰逢新年,上京千门万户鸣竹相庆,彼时,你在何地。”
“我……”
魏殳瞳孔骤缩,一下咬紧薄唇。阵阵香雾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冷汗滑过鼻尖,答的一声,打在温恪手背上。
汗珠顺着南红佛珠缓缓滴落,烫得温恪眼底一片赤红。
“下官……流落,荆溪。为天福镖局镖师穆威收养,授以……江湖剑法。”
这倒也对的上鹤奴履历。公申丑眉头皱起,见他答对如流,神色不似作伪,不禁暗暗起疑——难道,真的是他猜错了?
优昙婆罗本就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西域奇香,但若在这香屑里,辅以安息多罗,便能轻易逼人吐真。
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是十年前一个贵霜质子亲口所说,公申丑执掌诏狱,屡试屡验。
再硬的脊骨,逢着这细细一缕残香,都能应声寸寸敲碎。靠着这一道秘法,他从一张张撬不开的硬嘴里,套出不知多少惊天秘闻,也正因此数建奇功,扶摇直上。
绮靡的香气在堂内氤氲,道旁属官都有些飘飘然了。公申丑三两步上前,直直盯着魏殳的眼睛:
“魏檀伏诛,三司彻抄镇国公府。此贼家资巨富,且不论金玉珠宝,单单在其临江别邸听香水榭,就搜出一足足人高的优昙婆罗木。”
此言方落,堂中众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公申丑看在眼中,冷笑一声:
“可直到听香水榭付之一炬,官家都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魏殳长眉微蹙,目光已然涣散。他咬破舌尖,竭力保持清醒,指甲生生掐进掌心。
“——云中那半枚虎符,究竟藏匿何处?!”
“云……”
香气骏烈,直透心肺,魏殳眉头紧蹙,冷汗一滴滴打在石砖上。他牙关轻轻打着颤,掩在大袖下的手微微发抖,良久,低声道:
“云中……虎符,连公申大人都不曾知晓。魏殳小小一介侍剑仆,又怎会得知。”
“说谎。”公申丑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疯了魔一般,非要挖个底朝天,咄咄逼人道,“云中虎符,现藏何处!”
“——够了!”
温恪端起冷茶,扬手将残香扑灭。香炉里嗤地腾起一片青烟,他霍然起身,冷冷睨着公申丑:
“公申大人此前言之凿凿,倒像确有其事,只不过温恪尚有要务在身,没这个闲情逸致再陪您玩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鹿鸣,备车。”
公申丑脸色青一阵紫一阵,难堪万分,他捏紧手中玉骨扇,却见温恪微微拱手,已然拂袖离去。
——难道,真是他猜错了?
大理寺属官面面相觑,魏殳正襟危坐,神情殊无异色。
那传说能教囚徒剥皮蚀骨的优昙婆罗,瞧起来宛若姑娘家的胭脂腻子,除了香气格外慑人心魂,其余别无二致。
“公申大人……”
公申丑大大丢了颜面,冷笑一声,转身出了厅堂。这两位一走,其余众人亦纷纷寻了由头,散了开去。
魏殳缓了一会儿,慢慢站起。他低头掸落衣上尘灰,临到堂前,忽被一个声音喊住:
“魏大人留步。”
来人正是范安及。范安及手持素霓,显然为还剑而来,魏殳笑了一笑:“有劳都统大人。”
“小事而已。”
范安及说着,将剑递出,腕间运力,却不放手;魏殳不料对方竟存了探查武功的心思,握着素霓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
“范都统?”
这点难以察觉的动摇,透过冷冰冰一把素霓剑,电似的触着范安及手心。
彼此都是熟谙剑器的人,无声对峙着。
粗粝的铁鞘抵着魏殳右手,虎口泛起淡胭脂似的红。分明是握惯剑的手,此刻却显得格外荏弱可欺,岭上寒梅一样,被春潮一激,隐有不胜之态。
骨节分明,雅洁如玉,鼻息间尽是优昙婆罗娉婷的香气。范安及心旌摇荡,莫名想起上京贵胄红绡帐里的温脂软玉,宜于把玩细赏。
他存了些不该有的绮思,握着素霓的手微一用力,忽听得耳旁一个清亮的声音含笑唤道:
“范都统。小温大人有一道函件要给京兆府尹大人,劳您相送。”
范安及猛然回神,一下松开了手。他懊恼自己方才失态,认出来人正是温府侍从鹿鸣,连忙问道:“温大人呢?”
“我家郎君有案子脱不开身,先往刑部去了。”
魏殳听罢,不禁浮起淡淡的笑意。二人心意相通,他知道温恪这是在避嫌。越是显得不在意,公申丑便越难拿捏他的把柄,也不枉他今日遭这番罪。
魏殳将素霓系回腰间,忽然心口一疼,血气反涌上来。他咽下喉间腥甜,缓步走出大理寺,头顶炽烈的天光,灼得人头晕目眩。
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盯着温恪,魏殳稳住身形,走进窄巷一处低矮的茶寮里,掩唇低咳:
“一壶碧螺春。”
“好嘞!客官,您稍坐。您可是今天下午,小店头一位客人呢!”
这间茶寮位置僻静,生意冷清,除了掌柜的一个忙前忙后,再无别的帮佣。
掌柜的矮身进了后堂,魏殳坐在空无一人的茶寮,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金铢,缓慢思考,迟疑着是否该给胡不归传讯。
却见茶寮门帘一挑,迎面进来一道颀长身影。魏殳警惕地按上素霓,抬眸望去,错愕地睁大眼:
“恪儿,你……”
温恪头戴幕离,不知何时竟已换过一身衣物。他的脸色冷得吓人,二话不说,将魏殳打横抱起,魏殳猝不及防,手中的金铢叮当滚落满地。
“……”
“客官,您要的碧螺春!”
掌柜的提着茶壶,矮身从后堂出来,茶寮却已空无一人,唯有几枚金铢散落在地,带着冷冷的、霜雪也似的香意。
*
温恪紧紧勒抱着他,魏殳几乎生出一种濒临窒息的错觉。
他虚虚攥着温恪的袍带,及至登上僻静处的马车,一下子虚脱般软在温恪怀里。
“阿鹤!”
香气浸到骨子里,衣袍更是被优昙婆罗熏透,香得掸都掸不开。温恪顾不得繁文缛节,胡乱抽开魏殳的衣带,粗暴扯落外裳,带钩丁零当啷摔了一地,被温恪恨恨塞进箱子里。
“难受得紧么?”
温恪撩开一线车帘,微风轻拂,带着初秋桂子清浅的香气,魏殳浑身一颤,畏寒也似地轻轻发抖。
温恪不料他的鹤仙儿清减至此,自己的常服披在那人身上,竟是有些宽大了。
“阿鹤……你不要吓我……”
温恪面色煞白,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仓皇无措地将人抱紧,手臂不住的发颤。
浓云般墨发铺了满背,只消一低眉,便能瞧见那人修长雅致的锁骨,温恪此时,却根本生不出半点绮念。
“我方才,就不该听你的——”温恪咬紧牙,恨恨道,“我同官家讨了一道口谕,大可以毫发无伤地让你从大理寺走出来。他们怎么想,我不在乎。”
“安广厦将你原原本本交给了我,你这样……我有何颜面再见他。”
温恪心有余悸,箍着魏殳的双臂不住地颤抖,他始料未及,竟有一日,亲手伤了捧在心尖的挚爱。
他平生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的差遣,说什么匡扶正义,兼济天下,家国大义负了满肩,到头来,却连最想护着的人都护不了。
“恪儿,不是你的错。”
魏殳将温恪汗湿的乱发别回耳后:“我的小麒麟正道直行,所向披靡,该怎样,便怎样。”
魏殳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浅淡的笑容,他轻轻捧起温恪的脸,拭去少年眼角微湿的泪痕,轻轻印下一吻:
“不要让我……成为你的软肋。”
温恪闭上眼,用力将他拥在怀中,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
入夜的放鹤轩很静,直到一阵短促的敲门声叩响府门。
夤夜拜访的,正是官家身边的内侍左班都知,苏朝恩。苏朝恩捧起一只掐丝珐琅海水江崖云龙宝匣,微笑道:
“官家想着,小温大人或许用得着这样东西,便差咱家送来了。”
篆着“奉天诰命”四字的宝匣一打开,匣中盛着的,赫然是一枚宝光灿灿的金令;一对赤麒麟踏焰而来,八个玉筋篆字凛凛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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