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大人,小人……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这、这钱袋子它……”
灰麻荷包里,满满当当盛着不下百枚金铢。
韩维恭收受贿赂被上司当场捉个现形,刚到嘴边的肥肉陡然间成了烫手山芋。不还挨罪愆,还又舍不得,他臊眉耷眼地捏着钱袋,犹自抱着一丝侥幸,尴尬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
“还给他。”
温恪沉声下令。那韩维恭眉头一跳,再不敢造次,忙不迭将财帛双手奉还沐苍霖,赔着笑脸道:
“沐大人,小人不懂规矩,您……您收好。”
沐苍霖接过钱袋,侧身望了温恪一眼。
自张秉谦蒙受非议以来,朝野多得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小人。他虽素来相信温恪的为人,可今时今日,跌的跟头多了,难免对谁都怀了三分戒备:
“温大人,您也要拦我吗?”
“韩维恭,开门。”
温恪淡淡开口,那值守小吏低眉顺目地行了一礼,取过铜钥匙,将大理寺狱门的黄铜大锁打开。看守狱门的几名禁军戍卫得令,分列道旁,将一对精铁牢门用力隆隆推开。
霎时间,眼前黄尘飞扬,一线雪亮的天光笔直照下,映亮了通往幽暗诏狱的石台阶。
沐苍霖面色一松,连忙向温恪作揖道谢:“今日有劳温大人。这份恩情,沐苍霖来日必报。”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温恪望着大理寺狱黑黢黢的入口,脸色沉得可怕。
他撩起袍裾,当先步入其中,一旁的狱卒连忙向他见了礼,掌起一盏明灯,引二位大人探监。
一入诏狱,恍若置身幽冥地府。
鼻息之间,尽是刺鼻而潮湿的秽臭气。乌皮官靴踏上石砖道,鞋底又软又黏,沐苍霖低头一看,那东西在微弱的烛光下乌漆漆地反光,流动的,赫然像是人血。
他头皮一阵发麻,闷不做声地随掌灯卒往前行去。
窒闷的蛩音在牢狱间回响,夹道两侧,是细若发丝的、隐约的哀哭声。
一只只枯瘦如柴的人手,从道旁精铁栅栏里探出,枯草似的飘摇,又猛地一哆嗦,被狱卒一鞭子嫌恶地抽回。
“成天介地吵,都省省力气罢!待公申大人提审,再好好哭告求饶!”
温恪长眉紧锁,不耐烦地打断道:“还有多远?本官要见张秉谦和张逸飞。”
那狱卒收了皮鞭,立马换上一副谦恭的嘴脸,点头哈腰道:“回温大人的话,就在前方两间开外,快到了。”
沐苍霖闻言,精神一振。他四下一望,三两步冲上前去,果然在角落的一处监牢里望见了张秉谦。
“老张!”
张秉谦面色苍白,呆呆坐在牢房内。囚室徒有四壁,角落里唯一一捧枯稻草,勉强充作卧榻处。
他一身象征着翰林编修官的石青袍绶已被褫夺,浑身上下,只披了件雪白的单衣,惯握笔墨的细瘦手腕上,缚着一副旧铜械。
盛夏闷热,可这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只觉彻骨冰寒。
监牢四面陡壁光滑如削,唯有一扇巴掌大小的高窗悬于头顶。一线明亮的天光斜斜照入,映着对面刑讯室一副带血的阎王枷,窗外依稀是鸟语花香的繁华京城,却恍若隔世般遥远。
“温大人,张秉谦牢房便在此处。为防勾结串供,张逸飞所在囚室分隔了几丈之遥,在天字十三号。您往前二十步,再右拐便是。”
“我知了,你下去罢。”
那狱卒赔着笑脸,躬身告退。
“老张,你……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动刑,有没有、有没有为难你?”
沐苍霖本是才辩无双的状元郎,可当他一眼望见那黄铜械在张秉谦腕子上磨出的深浅红痕,所有的雄辩一时间竟都笨成了哑巴。
沐苍霖一句话磕磕绊绊说完,勉强笑了笑,从随身包袱里取出好几样东西,顺着监牢狭小的栅栏缝隙一点点强塞过去:
“老张,你收好。夜里寒凉,记得盖棉被。这是新弹的棉褥,今晨刚晒过太阳。很干净,盖着暖和。”
张秉谦见他心细如发,不免动容,神色复杂地望了沐苍霖一眼。沐苍霖只作未觉,又从怀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偷偷塞在张秉谦手中:
“牢头若要为难,有些钱财也好托人行个方便。”
“……你何苦如此费心。”
张秉谦欲言又止,沐苍霖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背:“等我。定保你平安无虞地出来。”
温恪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心下微微涩然,转身离去,走向张逸飞牢前。
曾经的天之骄子蓬头垢面,孤零零蜷在诏狱阴暗的角落里。
他双手抱膝,脸颊埋在两臂之间,是很彷徨无助的姿势。雪白的单衣勾勒出少年清瘦单薄的骨骼线条,头顶的高窗边,悬着一张灰扑扑的蛛网,不时擦过耳廓的,是蛇鼠爬动的窸窣声。
听得监外脚步声一顿,张逸飞微微抬头。他瞥见温恪绯色的朝服下摆,一双眼睛格外黑沉,在阴影里泛出冷冽的寒芒:
“……我恨他。”
温恪微微一怔,只一刹那的沉默,张逸飞陡然赤红了双目,眼里迸现出怨怼的毒光:卂渎妏敩
“恨……我恨他!一个出身贫贱、下九流的野种,凭什么毁了我父亲,又毁我德兴张氏满门的清誉!”
他喉间滚出孤狼一般低低的呜咽,指节捏得咔咔作响,恨不能手刃仇寇,食其肉,寝其皮:
“府中下仆都说,那张秉谦是父亲南巡时与秦淮歌姬留下的孽种!廿年未见,父子重逢,好一出贿赂春闱的大戏!”
“张公子,你冷静些。不过些凭空杜撰的流言蜚语罢了。”
张逸飞盯着温恪一身绯红朝服,忽然微红了眼眶,歇斯底里道:
“温大人出身临江温氏,又是当朝宰执的独子,一生顺遂,平步青云,何曾尝过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滋味!含恨蒙冤,凄惶无措,眼睁睁看着奸佞当道,却走投无路,求告无门这些东西,您根本不会明白。”
他顿了顿,指向不远处一间黑黢黢的囚牢:“瞧见那个遍体鳞伤的孩子了么?!我认得他,他是言官卫嵩的幼子。
“言官谏诤,触得官家龙颜大怒,连累妻儿一并下入诏狱。卫嵩是个清刚的,铁做的脊梁,死不认罪,到头来苦的还是他的妻儿!
“……十三岁的长子吊在父亲面前,被酷吏剥皮揎草,鼎煮油烹!卫嵩早被挑断了手脚筋,只能流尽了血泪,眼睁睁地看着!
“苛政猛于虎,这强权之下,又何来公道!”
张逸飞双目赤红,仰天喝问,腕间镣铐挣出铮然脆响。温恪霍然转身,望向对过的牢房,心口如遭重锤,眼角竟一下子红了。
冷冰冰的囚室里,蜷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孩童不哭也不闹,只是悄无声息地躲在角落,畏寒般簌簌发抖。
他浑身上下尽是伤痕,惨白的小脸蹭满血污,一双墨琉璃似的眼睛蕴着薄雾,像是因疼痛,淌下两行淡淡的泪痕。
“来人。”
温恪哑声开口,不多时,一个鸠形鹄面的狱卒颠颠跑来,点头哈腰道:“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那个孩子,他多大了?”
“七岁,也许八岁。”
“七岁?!”温恪猛然回身,一双星眸死死盯着那狱吏,“七岁的孩子,他懂什么?!他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过,竟要动用这等酷刑!”
“温大人,都已手下留情了。”
那狱卒虽言语谦卑,一张面黄肌瘦的脸上,两道山羊胡子却随着不断翻动的口唇一翘一翘,似是在笑话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正大惊小怪。
“手下留情?所谓手下留情,便是吊着他一口气么?!”
“这……”
武昭二十六年武昭二十六年的阿鹤才多大呢?
七岁,还是八岁?
是不是像卫嵩的幼子一样,凄惶无助,求告无门,孤零零蜷在诏狱的一角,任人欺凌折辱?
温恪只觉心头窜起无边怒煞,耳旁囚犯凄厉的哀哭声更如火上浇油。他恨不能一把夺过狱卒手中的蛇骨鞭,一寸寸狠狠抽断这贼人脊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他是大理寺正,是东州科条例律责无旁贷的捍卫者,代言人。
知法犯法,是为大咎。
“对垂髫稚子动用私刑,也是官家首肯的么?”
温恪寒声问罢,见那狱卒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冷笑一声,话音寒到冰点:
“好极。待我上奏官家,便教你们这等狗仗人势、滥用刑求的鼠辈好好尝尝,何谓牢狱之灾的滋味。”
天色渐渐向晚,魏殳在放鹤轩静静看了会儿书,却左右都没等到温恪归来。
几只鸦雀扑棱棱掠过梅梢,魏殳将手中的东州刑统合起。书中关涉殿试舞弊案的罪刑法定颇有些模棱两可,他有意借温恪藏书阁查阅一二。
藏书阁离此地颇有几步路,须穿过一条梅林小道,再绕过一段曲曲折折的回廊。
魏殳卷着书册穿过树林。昨夜雷雨后,院中梅林的碧叶零落了一地。
这座官家赐下的宅邸并不算大,却被温恪布置得格外用心。院中一草一木一溪一亭都灵气盎然,玲珑可爱,让人看着忍不住心生欢喜。
湿漉漉的泥土上,一夜间蔓生了许多青苔,苔上露痕点点,苍青可爱。魏殳穿过鹅卵石铺就的曲径,忽然脚步一顿,生生停了下来。
爬满苔痕的小径上,飘着几张浅绯色的花笺子。
花笺被昨夜的雨水打湿,皱巴巴的蜷在地上,像是春日里纷飞零落的桃花瓣,无端惹人怜惜。
魏殳长眉微蹙,弯腰将彩笺拾起。
这是上京七夕节的乞巧彩笺,花笺子很精巧,却也很难做。
上品的乞巧笺,须得一双纤纤巧手,一颗七窍玲珑心,再费上十二分的心思,方能裁剪而成。
这些乞巧笺多是羞于抛头露面的世家小姐悄悄写下,再托人赠与意中人的。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一张薄薄的花笺,端是含蓄高雅,情意深长。
魏殳垂下眼睫,望着花笺顶格处“妾苏三赠探花郎温恪”几字,薄唇紧抿。余下的墨迹虽已被雨水洇湿,却也依稀可辨。
很娟秀的小楷,观来舒心悦目,一看便是苏家三小姐花了苦功练的。魏殳自认写不来这样端庄秀雅的楷书,也从不屑于学着写。
一行娟秀的小楷,写一句隽永的情诗。温柔的情意含而不露,却几乎从乞巧笺上满溢开来,呼吸之间,尽是浅浅的桃花香。
是一位知书达理,温婉可人的姑娘。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温柔又熨帖的乞巧笺,试问上京少年郎,又有谁会狠心拒绝呢?
苏纤纤赠温恪。
魏殳捏着桃花笺,脸色一下子变得霜白,一颗寒潭似的心岑寂已久,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原来她的芳名,是苏纤纤。
乞巧笺的页尾,留下一大片的余白,正是花笺回信处。
魏殳垂下眼睫,不愿再看,三两步折回放鹤轩去,将这桃花笺默默收起,夹在温恪最爱的一册清平记胜谱中。
他的小麒麟长大了。
恪儿那样好,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吧。
魏殳望着窗外小亭中那株雪白的霜下鹤,心口忽然很闷很闷地疼,好像一枚在心底珍藏已久的宝玉,忽然被陌生人蛮横地攫夺了。
“魏公子,今日不在放鹤轩用饭了么?”
鹿鸣轻轻叩了叩门,魏殳低声答道:
“这些天多谢款待。连日叨扰终是不便,我想出去走走。”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朱雀大街往来商旅络绎不绝,宝马雕车川流不息。
七夕将至,沿街都是些卖乞巧彩笺的铺子。魏殳一袭雪衣一柄剑,漫无目的地在街道行走,周围路人频频侧目,望着他那张银遮面小声指点。
魏殳视而不见,清凌凌的目光逡巡过朱雀大街两侧琳琅满目的货品,终于在临街某一处不起眼的铺位前驻足。
“公子想要些什么?”
摊位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在朱紫遍地的上京城,和气好生财。
老板微笑着打量这位年轻的客人。
先入目的,是一张描云錾鹤的银遮面,遮面线条冰冷,覆住那人面容,透出三分不近人情的孤寒。老板侧目望去,不期然对上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我这铺子虽小,卖的却都是些手作的精巧货。价钱公道,童叟无欺您看来点什么?”
“乞巧彩笺。”
“送给心悦的姑娘么?”
魏殳心绪低落,敷衍地应了声。
老板忙不迭将自家最好的花笺子都捧出来奉给他,魏殳很礼貌地翻看了一会儿。五彩斑斓的乞巧笺,在夕阳下热闹闹的绚烂,可这五光十色映入目中,却陡然变作死寂沉沉的灰白。
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魏殳敛下眸子,心下微涩。他将手头的花笺一一叠好,正打算还给老板,一道熟悉的声音含了三分笑意,忽然在身后响起:
“澡雪,原来你喜欢这个。”
魏殳惊了一跳,手中的三两张花笺一下子飘去地上。
温恪披一袭绯红朝服,迎着夕阳赤金色的余晖,就这么飞扬恣肆地闯入他眼帘。少年眉含笑意,丰神俊逸,列松如翠,可目力所及的整个天地,竟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没有很喜欢。”
魏殳低声答道,弯腰将乞巧笺拾起。
温恪才不信他,追着魏殳的手,去抢那彩笺。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蹭过魏殳的手背,温恪微笑着将那薄薄一张的花笺子从魏殳手中抽走。
他不动声色地揽在魏殳的腰侧,低眉望一眼彩笺,嗓音忍了笑意,在那人耳畔低语: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哥哥,你要送我乞巧笺吗?”
作者有话要说:别人送给恪儿的情书被阿鹤捡到了!
恪儿把情书随手丢在积水塘里,又被阿鹤悄悄塞回书页。
啊啊啊我想一棒子敲醒他!
傻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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